栾轻闲轻放下手中的酒坛,他伸手抚上了楚惊岩的侧脸,最终叹了一声,从塔里走了出去。
在栾轻闲走后不久,楚惊岩便睁开了双目,他伸手附上了栾轻闲方才坐过的地方,可那儿早已经没了温度。
第21章
塔外的人果然都已不在,栾轻闲很快便离远了寺中塔,他绕过那二十来个武林盟众人离开了那古寺。寺外拴着几匹马,栾轻闲随手牵走了一匹。
栾轻闲到不老峰下时已是傍晚日暮时分。
日沉月升,这姹红的天再好看也消不去夜来时的惶恐。
夜里的山风有点凉,栾轻闲连夜爬上了山,登到山顶之时已是半夜三更。
山顶之上有个窄小的宅院,不用多想便知卓岚月定在里面。栾轻闲站在门前,他的手已拉住门环,却始终没有叩响。
心中有一个槛,不高不低,正好劫住了他的去路。从山下到山上,他已设想过无数个与卓岚月见面时的情景,可他仍然跨不过心里的槛。
他想了许久,最终没有叩门,而是在门外站到了第二日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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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卓岚月是不是还住在这里,也许已经离开了不老崖……栾轻闲心里有些空,他正要离开时忽然听见了门开的声响。
门里的妇人瞪大了双目讶然不敢置信。
栾轻闲微低着头,没有去直视门里的妇人,仿佛一个等待责罚的孩童一般。
“卓贤。”一个声音在栾轻闲耳边乍然响起,妇人最终唤出了声。
这两字深深烙在了栾轻闲的心里,栾轻闲愕然抬头,只见卓岚月站在他身前,两人隔着不到半丈,那张曾静美姣好的脸上如今已长起了皱纹,眼眶里、面庞上早已被泪水湿透。
卓岚月只说了两个字,但她每说一个字都在哽咽,再怎样坚如磐石的心也抵不过那立在门外的身影的一个动作、一点迟疑。顿时仿佛过了千年一般,终于看破云雨无常。
栾轻闲静静看着身后的人,一动不动地看着,过了许久,他终于唤了一声:“娘。”
这一声“娘”清清楚楚地落在卓岚月的耳边,结结实实地跌在了卓岚月心里,她又哭又笑,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但她终于放下。
栾轻闲见卓岚月有些愣神,担心她未听到,于是又唤了一声:“娘。”
卓岚月回过神来,连忙说道:“你……我……”她定定了心神之后,才接着道:“进去坐坐?”
栾轻闲点了点头。
栾轻闲随着卓岚月走进了屋里。
卓岚月脸上的泪迹未干,她意识到之后便慌忙侧过头,举起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
栾轻闲坐在厅里,而卓岚月走去热了些水,泡了一壶茶。
这茶并不是什么上好的茶,也许还算得上是有些劣质的。但栾轻闲却一口一口慢慢地品尝着,仿佛喝着什么琼浆玉液一般。
卓岚月坐在一旁看着栾轻闲将杯里的茶喝完,她欲言又止,不知该怎么开口。
栾轻闲也没有说话,他喝着茶,但他紧捏着茶杯的手指早已透露出了他心中所想。
卓岚月最终还是问了出来:“这些年,你过得好与不好我都是清楚的,但我仍想听你亲口回答一次。”
栾轻闲沉默了许久,才道:“尚可。”
卓岚月叹息一般道:“那便好。”
栾轻闲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来,答案早就在他心中,问出来又有何用,所幸就这么算了。他将手里的杯子放下,说道:“如今我已是负罪一身,武林盟定不会放过我,这——也许是我见你最后一面。”
卓岚月一愣,但她没有太过惊愕,她动了动唇,道:“你打算如何。”
栾轻闲笑了一声:“很快,他们便要上山来寻我了。”
听了之后,卓岚月深深地阖起了双眸,她无能为力,只能道:“我不能救你。”
栾轻闲笑得极淡:“我又不是来求救的。”
卓岚月没有再说什么,只侧着头静静看着栾轻闲。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他的眉目都长得极像自己,可到头来,自己却只能看着孩子遭遇祸难而无能为力,最后只能怪造化弄人。
说白了,恩恩怨怨也不过就那么两三句话,人却总爱在这话外再套一句话,套着套着硬是把自己给蒙了进去,何必如此呢。
想透了,也就觉得——也罢。
第22章
第二日,武林盟中人果然找上了不老崖,此时已不单单是二十余,来的有上百人之多,他们心中恨意不平,气势汹汹地上山来只为铲除妖孽。他们从楚惊岩处得知了事情真相,竟是栾轻闲与江砚勾结在一起为抢夺盟主位置而灭去了江湖中几个声名显赫的门派,而江湖上已是臭名远扬的九公子竟是江砚手下。
一日前,他们在寺中的石室里寻到了江砚,江砚浮在药池之上,已是一具死尸,他身上那层皮已被浸泡得有些浮烂。
寺中的僧人早已散去,空寺里仅江砚一人,他的魂魄若还在那寺中,看到此景后,定会落寞归尘吧。
武林盟众人上山时天刚微明,山上雾气缭绕。栾轻闲与卓岚月站在崖边,山间的风吹得呼呼作响,不知在吟唱什么。
栾轻闲觉察到有人接近,不仅仅是一两个人,看来是武林盟中人找来了。他忽然转过身站在了卓岚月身后,伸手扼住了卓岚月的脖颈。
卓岚月只一怔,一动不动地任由自己的脖颈落在栾轻闲手中。
身后几十人俱落在了栾轻闲的眼里,他的手仍紧紧扼住着卓岚月的脖颈,丝毫没有松开。
那些人看到了纷纷停住了步伐,而为首的人竟是楚惊岩。
“栾轻闲,你怎如此歹毒。”人群中,有人咬牙切齿地问道。
栾轻闲闻言后,只勾起了一抹笑,说道:“我歹毒一世,也不多这么一时。”
有过激者拔剑出鞘就要往栾轻闲刺去,却被楚惊岩拦在了身后,那人怒道:“难不成楚庄主要包庇这恶人!”
楚惊岩沉声道:“卓夫人还在他手中,你这是要害了卓夫人。”
那拔剑的人这才将剑收回了剑鞘里,怒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栾轻闲已经放开了卓岚月的脖颈,他摊开了双手,一步步后退朝崖边走去,他笑道:“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拿我的命么,把你们的剑都指向我。”
“望楚庄主为武林除去败类!”不知是谁喊起。
“望楚庄主为武林除去败类!”
“望楚庄主为武林除去败类!”
……
楚惊岩抢身而出,他没有拔剑,而是一掌拍在了栾轻闲身上。
只见栾轻闲朝山崖之下摔了下去,犹如断线的纸鸢一般。
楚惊岩依稀看见,栾轻闲的脸上还带着一抹笑意。
卓夫人忽然跪倒在了地上,无声地流起了泪。
所有人都知道,从这山崖上摔下,定是会非死即残的,何况栾轻闲还受了楚惊岩一掌。
一切终于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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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过后,楚惊岩登上了盟主之位。
九公子从未有过名字,他便叫九公子,他只为江砚一人效力。刀剑本无情,自他第一次手沾鲜血时,他便知道他不会有一个好下场。云无颜哭喊着留他一个全尸,九公子却道:“云姑娘,我这一世作恶多端,待我死后,你且将我这一身皮肉削去,喂予狗吃,再将我的骨灰撒在地上,让人日日践踏。”云无颜似乎在哭喊着什么,但他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道:“别哭,我此生可从未爱过你。”
崔寂与梁七妹一同离开了中原,在苗疆红坞里,梁七妹笑着对身边的男子道:“这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你要爱这里就如同爱我一般。若是我发现你并没有那么爱我,我便在你的身体里面种满蛊虫,还要在你死后将你的尸体剁得粉碎,用来喂饱这一池的蜈蚣。”
江砚是在药池里窒息而死的,他早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了太久,那还不如亲手将自己了结。他沉在药池里面,鼻腔里已满是药水,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便可以睡死在这药池里了,可须臾怎这般漫长。于是他想起了栾轻闲,他忽然觉得也不是这么难受了。“下一世,我一定会将你的皮整张剥出做成灯笼……不,下一世你还是别遇上我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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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落雪。
栾轻闲支着头坐在窗边,窗外白雪绵绵无际。
楚惊岩提了一坛断肠回来,正好遇上了湛鳞,湛鳞诧异问道:“庄主,为何不让下人去买?”
楚惊岩唇边有一抹极淡的笑意,他道:“他让我亲自去买。”
楚惊岩在雪里走回来,满头尽是雪,像是白了头一般。
栾轻闲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云无颜时,云无颜抱着琵琶坐在珠帘后,哽咽着拨弦轻唱,她面上的轻纱遮不住那些被烫伤的痕迹,一行清泪悄悄淌下,她道:“我什么也不求,我只愿来生不知愁。”但愿来生不知愁。如今他求的不多,只求剩下的岁月里有一人相伴。
楚惊岩推开门走了进来,一阵寒风刮进了屋里,他问道:“在想什么?”
栾轻闲笑道:“在想那日的事情。”
“哪日?”楚惊岩问道。
栾轻闲道:“你将我拍下崖那日。”
“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来。”楚惊岩沉声道。
栾轻闲颔首,他又怎会不知,生死皆在一念之间,所信他没有错信楚惊岩才得以赢了江砚的赌局。
楚惊岩将酒坛子放在了桌上,他问道:“要不和我一起到处走走?”
栾轻闲摇头:“不,我一个人便好。”
“遍踏青山看红尘,美人在旁,又能手握长剑快意恩仇,岂不快哉?”楚惊岩问道。
闻言,栾轻闲又笑了起来,这可不是当初他在楚湮山庄时说过的话么。他伸手拍了拍身边放着的酒坛子,说道:“来日方才,喝完这坛酒再说不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