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就算现在的科技可以让人将任何想要的音乐抑或话语设置成手机铃声,他还是万年不变的只用这一个铃声,他不知道原因,只是这么做。傅林怔仲了好久,铃声响了停,停了响,已经三次。
天语大黄蜂躺在蓝色办公桌面,他的手就放在旁边,年轻,修长,白皙,干净,真的干净吗?他想笑,屏幕又震动着亮了起来,底部一个名字——秀。那只手握紧,松开,又握紧,这次对方太执着,铃声一直不断。
他猛地抓起手机,深呼吸,按下接听键,他不出声,他每次都这样,那个女人从不生气,他有时宁愿她生气,至少,心口闷痛可以不那么明显。“喂,是林林吗?”
女人的声音小心翼翼,轻飘得抓不住,她总是有办法叫他更加生气和心痛,只需一句话,配上些小心语气。他还是不出声,嘴角抿得更紧,视线下移三分之一,盯住办公桌旁的镂花黑色纸篓。女人停顿许久,听着他轻微的呼吸声,通过电波传给千里之外的她,似乎会叫她稍稍安心。
“林林啊,你最近过得好吗?快入秋了,记得保暖,莫要着凉~~”
他耐着性子听她讲完,每次都是这么几句话,末了回一声,“嗯”。
女人见他回应,似乎很兴奋,又拉杂说了些话,他快忍不住叫她闭嘴,终究隐忍下来。女人似乎察觉他好久不回应,慢慢收敛,末了只剩沉默,这叫他更加烦躁,正要公事公办说声没事挂了,女人更加迟疑小心地说,“林林啊~~最近有没有空,可以回家来看看吗?”
他不回声,女人迟迟等不到回答,慌忙说道:“啊,如果没空的话也没关系,家里也没什么事,就想见见你,你忙的话就不用回来了。”他已快要无法呼吸,沉声说一句:“挂了。”摁下按键,他一下子仰倒在办公椅上,尽量伸长躯体,好疲累。午夜的办公楼一片寂静,整层楼只有他一个人在加班。他不会回家,他不愿,他想那是家吗,谁会想回去那种家。
他低低地笑,胸腔震动,他笑得流出眼泪。他擦干眼角,呼出好长一口气,唉,不想工作了。打开抽屉,那里常备几瓶酒,他不常喝,胃不好,只是预备着,总会喝的,比如现在。他瞄向窗外,不是太高,看不到太多风景,想了想,拿几张报纸,带着几瓶酒,慢慢走向电梯,按下顶部绿色键,电梯缓缓上升,有失重的晕眩感,他蹙眉,这么多年,还是无法喜欢。
顶楼很暗,步出电梯,看到整个大厅都是空旷的内里一扇门,那里应该是boss的办公室,除了几位高级管理者,一般人进不了,听同事讲,这家公司的boss并非明面上的那位威严中年人,而是传说中的世家大少,这家上市仅十年的公司只是那大少出于兴趣发起的,真正的产业仍是秘密~~
同事无聊八卦,他只听听,像他们这种不上不下的中级管理者是无法触及公司核心的,就算再努力,等到真正知晓时也得至少十年,他有自知之明,一味努力工作,只是为了生活,如果不那么拼命工作,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有一个洞,不断腐烂,与日俱增,好空虚,好,疼。
“啪嗒~~啪嗒~~啪嗒~~”他走动的回音很响,空荡荡的。他慢慢步向玻璃窗,朝下看,满城的霓虹,将夜色打扮得妩媚妖娆,天空永远无法沉淀,不像记忆里的黧黑,再美,也肮脏。坐在报纸上,望着眼前浮华,喝着小酒,惬意吗,好累。
照旧打电话给许云晴,接通后有些慵懒暴躁的女声响起:“你妹的,哪个作死的,深更半夜不暖被窝打电话,你最好立刻马上现在给我一万个正当打扰老娘睡美容觉的理由,不然老娘诅咒你,男的永远做受,女的~~”
他瞬间很无奈,他总觉得自己这一生就栽在这俩女人手里,一个永远有办法叫他心痛,另一个永远有办法叫他头痛,急忙打断她,“云晴,是我。”
那头被打断正极其气愤,愈加暴躁,“是哪个‘啊或’啊~~你~~等等,阿林?你怎么现在才打电话来啊,这点还不睡,你是准备过劳死吧,你个idiot,国家主席也没你勤劳吧,你个workholic~~”
猛地,许云晴突然闭口,沉默像潮水,重重压迫两人,一改暴躁的冷静语调,“是不是她来电了。”
他不答话,许云晴叹气。他突然感慨,这世上只有谈及他的事和许云晴自己的事才会叫这火样的女子成冰。
“她跟你说什么了?”
他稍顿后轻轻开口,语气有着浓浓疲惫,“她问我是否有时间回家。”
云晴沉吟,犹豫着开口,只讲了几个字便被他岔开。
“阿林,要不你~~”
“我不会回去,云晴,你明白吗?”他仰头,仰得高高得,霓虹落满眼底,却很凄凉。
“唉~~我明白,阿林,我只是不愿你往后后悔,虽然我们一样,你知道吗?”
他低低地笑,鼻音很重,“嗯,我知道。云晴,我想你了,我想见你。”
许云晴像一下子活了过来,咋唬着:“哎呀喂~~快别酸死我了,想老娘了也不知道来见我,不知道还以为我们隔着千山万水呢,你说你这人怎么那么抠,就一块五的公交费,能让你绕城一圈,你就乘个五站路,要得了你半小时不,好伐,不叫你坐车了,知道你要给老人小孩让位,白白被挤,碰上只恐龙还得‘被非礼’,你就走着来呗,还能消了你那已经两圈的小肚腩,那也用不了你一小时吧~~”
他一直笑着,心里云雾消散,有暖暖的光,暖得他想落泪,等许云晴说完半小时过去了,他听她连气儿也不喘,这是又进步了,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他笑着道:“谢谢你,云晴,你真是我人生中的一道光。”
意料中的得意扬扬,“那是,那得是激光啊,有我为你插别人两肋几刀,那是你前世今生修来的福分。好了,我要睡啦,明儿还得再战那一窝白骨精呢,最后讲一句,傅林SAMA,你丫真是一如既往的酸,你那纯洁的少男心哇~~真是万年总受,迟早要将你风光嫁出去,哦哈哈哈~~睡了,哦呀斯密~~”
尖锐笑声久久回荡在空旷的顶楼,配上这阴森气氛,相当吓人,最后一句语气一转,又十足冷静克制,语速奇快,他还没黑线完,手机里只剩嘟嘟忙音。这丫头,他深叹口气。心情已经好转许多,他知道云晴是故意咋唬,真亏得她能讲半小时还不重样。轻笑着喝下两瓶酒,他感觉有点轻飘。
每次每次,他都忍不住感激老天让自己栽在许云晴手里,虽然这代价貌似相当大。哈哈哈~~小时候,他还一度将她奉为崇拜对象,即使无数次被她推出去背黑锅,被陷害,被戏弄,可他就是愿意粘着她。他放松着躺倒在地,眯眼假寐,心想,要是给许云晴知道了,还不得得意的双手叉腰,仰天大笑三声不止啊~~
第二章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他摸起手机,迷糊问声:“喂~~喂~~喂~~”最后一声喂都是第四声了,才恍惚明白,这不是有来电,而是起床闹铃。叹口气,他揉着太阳穴,缓缓起身。好痛,像是宿醉,等等,宿醉?他确实是宿醉。昨夜,电话,顶楼,喝酒,许云晴,然后,然后,没有然后了,oh买葛哒~~。
他猛然睁开睡眼,果然,面前晨光熹微,太阳公公已经半遮面了,视野真是广阔,他好郁闷,居然就这么睡着了,真是。抬起另一只手准备站起来,突然睁大双眼,身上盖着件西装外套,谁的?他捞起来看,纯手工的,面料昂贵,这牌子,他花一年工资都买不起。
猛地他被自己身上的酒气熏着了,没办法,急忙收拾,奔回办公室,洗漱换衣又嚼了几粒益达,柠檬味的。又奔下楼,将那外套和脏衣服送给干洗店,转回公司旁边的美味屋,同早到的同事打招呼,端了份早餐,独自慢慢吃完,边吃边琢磨那件外套是谁的,那里平常绝没人会去,难道,传说中的大boss?
他突然觉得食物难以下咽,不是吧~~不太可能吧~~他想哀悼自己拼命工作经营的职业生涯要夭亡了,想到当初挤进这家公司是多么的不易,混到现在的职位更是步步为营,他就无语泪先流~~
算了,他决定走一步算一步,至少,他的老板挺有人情味的,还知道给他披一件自己一年工资都买不起的外套,如果自己是美女还能理解,可是他是纯正的25岁男人,可见老板真是温柔,众生平等啊~~好伐,努力奋斗。
端起一杯咖啡,他疾步迈向大楼,与同事挤进电梯,门合拢前瞄见门口威严中年男人被秘书环绕着走进来,他很用力地瞄几眼男人西服外套,一样昂贵,只是牌子不同,也许穿几个牌子的吧,真有钱~~辛苦工作了一上午,快午休时被叫进经理办公室,一路上,他背后直冒冷汗,该来的还是要来。
深吸口气,他先敲敲再推开经理室的门,叫声经理,被那秃顶的中年人热情的招呼坐下。他很紧张,小心观察经理脸色,很和蔼啊,笑里藏刀?经理开始判刑了。
“傅林啊,你在我手下也干了五年了吧,我们都是A大毕业的,很看好你的能力,一路提拔,你说是不?”
他更紧张了,被打之前的甜枣?忙客气道:“经理,您说的极是,您是我师兄,要不是您提拔,哪有我傅林今天啊~~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接受的起冲击。”
经理听了,脸上笑成一朵花,“看你说的,我就知道,你小子年轻有为,我这儿啊迟早供不起你这尊大佛。那你就明儿收拾收拾去十楼销售部报到吧,人家点名要你,以后发达了别忘了旧人啊~~哈哈哈。”瞬间,他松了口气,急忙应承经理,便告辞走出办公室。
刚踏出去,他才吐出最后一口浊气同其他同事打了招呼,约定明晚开饯别会,请大家吃饭,在大家欢呼声中,他刚坐下,便收到云晴短信——今天下班后见面,老地方。他高兴,嘴角控制不住上翘,低头打字——好,我升职了,请你搓一顿。
好容易熬到下班,他急急走了,脚步生风,他坐公交,不是抠门,只是喜欢坐在最后靠着车窗,看窗外车水马龙,一路风景,会回忆起许多事情,好的坏的,开心与悲伤,全当做享受。许云晴对此总是嗤之以鼻,甩一眼再奉送一句——哼,贱人就是矫情。
他忽然回忆自己是怎么遇见许云晴的,在那个南方小镇,夏天很热,蝉鸣非常吵人,叫人十分烦躁,热浪灼得皮肤辣疼。阳光透过树缝撒下一地光斑,树荫外的阳光亮得人睁不开眼。他被几个孩子推倒在地,手里死死抓着一只挥舞大鳌的红皮龙虾。
那几个孩子口里叫嚣,骑在他身上,扭住他的手,要抢。“你个杂种,快拿来,交出来。”
孩子无知,并不怎样晓得话语的分量,一味学大人口吻,他倔强还口,死都不肯放手,“你们才是杂种,我不是,你们才是。”
那群孩子叫嚣得更厉害了,一把拽过龙虾,生生扯断一只鳌还抓在他手里,狠狠丢在地上,一脚踩上去,“你不是杂种,那就是野种,我妈说了你是杂种,是野种,那就是杂种野种。”他盯住那只虾被踩出黄黄的东西,眼泪在眼里打转。
突然响起一声大喝,“看招”,一条水蛇被扔在那几个孩子身上,那几个孩子立马大声叫唤,将蛇抖落在地,连滚带爬地跑了。他目瞪口呆,望着眼前的人,板寸头,微黄,短裤,黄色条纹T恤衫,旧旧的,皮肤黑的发亮,脸好小,眼睛好大,闪闪发光。
他被一把拉起来,“我叫许云晴,你叫什么?”
他讷讷回答:“傅林。”
、许云晴漫不经心的,“哦”。
他突然尖声问:“你是女的?”
许云晴狠狠瞪他一眼,“我不是,难道你是,白痴。”
公车里渐渐拥挤,已经有人站在过道上了,他看见一个老人抱着孩子上来,被挤到他身边,他起来让座,见到孩子左脚肚上青色胎记,像瘀伤。许云晴简直就是调皮大王,每天带着他逛遍山林田野,上可掏鸟窝,下可捉蛇蟹,他不明白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么野,不过他却因为许云晴而不再那么讨厌回乡下,他住城里,暑假才会来,看望生病的外婆,可是他不喜欢这里,因为所有人都不喜欢他,包括外婆和舅舅们。
只是许云晴每次来找他身上都会有伤,有时是身上,有时是脸上。他问她,她总是随便敷衍,要不是摔的,要不是打架打的。说这些话时,她总能笑得很开心,牙齿显得整齐洁白。直到中学,他才明白,并不是那样。
许云晴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城里的中学,与他同校。再次见到她,他惊异得说不出话,因为那个板寸头野孩子,突然皮肤白皙,长发飘飘,五官精致秀美了起来。那时的他好像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整天阴沉沉的,极其内向。
他明白了为什么外婆舅舅们不喜欢见到他,明白了为什么别人要叫他杂种,明白了站在夜店门前衣着妖娆暴露的女人叫什么,鸡,英文bitch。他害怕别人知道,觉得自己浑身都是脏的,他不愿和那个女人说话,他开始住校,连过年也不想回去。
可是他每月放假都会跑到那条街,躲在巷子里,看那个女人娇笑着与不同的男人进进出出,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第二天继续回去用功读书,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卑微,因为力量弱小,所以要靠肮脏的钱养活。
当明媚的许云晴喊他的时候,他有种重生似的错觉。他们一如往常的要好,永远都是许云晴考第一,他第二,他只允许她考第一。许云晴生的好性格好成绩好,自然有许多人喜欢她,于是他被盯上了,他打了无数次架,每次都赢的伤痕累累,因为他会拼命,别人不会,许云晴欣赏他终于男人了,让他再接再厉,他无语,死女人。
然而,伤害人最深的,永远是言语,因为它不比伤身,它伤心。学校四处在传,傅林的妈妈在某个夜总会上班,是个婊子,傅林是婊子养的。他疯了,只要听谁说起,就会将对方揍得晕迷,他开始沉默,逃课,吸烟,他很痛苦,无处发泄,他躲着许云晴,他觉得自己脏,这个世界恶心无比。
许云晴终究是那个野孩子,在一片起哄声中,穿过一群只穿内裤的男孩子,冲到他的寝室,一把拽起吸烟的他,冲了出去。她将他带到车站,上车后坐到最后一排,缓缓开口,她父亲好吃懒做,赌博喝酒,醉了就揍人,小时候她身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她说她恨他父亲,每次挨揍都恨不得他死掉。
车子走了两站,他们就下了。她带着他转入小巷,这里住着最穷困的人,房屋很破败阴暗。她说母亲早就禁不住折磨疯了,间歇性的,发病了就认不得人,看见她就厮打。父亲真的死了,喝醉后被路过货车撞上,送进医院抢救无效,她得了一笔赔款,十万,一条命。
她其实感谢那位司机,救她们母女于水火。她带着母亲搬家,发现了父亲日记,里面记载一次意外,她受伤验血,血型与父亲不同,真相大白,她不是父亲女儿。从此性情大变,对她们母女百般折磨。
他突然觉得没了力气,只望着她。她推开破旧门扉,一只杯子划过光影,砸上她的额头,血液从破口里渗出来,伴着凄厉喊叫,她转头对他笑,“阿林,你不是杂种,我是。世上并不是只有你悲惨,但我们都要生活,很多错不是我们犯下的,苦痛却要我们承受,我们一样,不是很好吗?”
回去后,他们恢复原状,只是有些东西再也不同,他永远记得她站在夕阳下的操场对他说,希望每一次筋疲力尽后伤痕累累时,命运都会给她留一次机会,换一个地方,换一种心境,重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