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掩人耳目做得……够绝。就是不知道是谁的手笔。老秃驴老乞丐老郎中,全伤了腿,这么巧的事,都能说书了。这件事细细想来就像个大黄菊,勾勾搭搭一瓣粘着一瓣,剥到最后也就剩一个光秃秃的黄色小花蕊,一点也不稀奇。稀奇的是中间被剥开的的一瓣一瓣的菊花瓣儿,个顶个都是人物。庄墨一抬眼就瞧见秦楚头上髻的暗红色的发带子,配上黄色的大钩瓣菊花儿这叫一个喜庆。
那几人争吵声越来越大。
老乞丐还站着看热闹,手舞加足蹈,乐不可支。高兴得跟捡了银子似的。
老郎中捋捋胡子眯起眼睛不说话,有时还会回过身来瞧瞧一同看热闹的庄墨这一桌。
老秃驴此时站起身来,手里捻着佛珠,身上明红色袈裟配上头顶的九个戒疤。朝争吵的方向双掌合十,面带慈祥道:“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有何恩怨不如下再谈,若是有意老衲也可以为几位施主开解。筵席之上,这样终归不好。” 争吵的几人见发话的是少林寺方丈,自然不好不给面子,悻悻的还了别人的武器再次坐下去。
庄墨又晃了晃二郎腿,兴致盎然道:“他们仨这么做难不成是因为多少多少年前不可告人的恩怨纷争?还是与麒山派有什么过节?”
秦楚答:“都不是,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一条活路。”
“什么意思?”
“中原有一条商路要闭,只是不知要闭哪一条。若是刚好闭的是家门口儿那一条岂不是断了生路。未雨绸缪不知道你懂不懂,家门口的商路要是断了自然是要抢别人家门口的用了。”
“嗯……你继续讲。”
“家门口有商路的武林门派不少,可是最害怕被闭的有三条。老秃驴是少林寺的,无袋老乞丐是丐帮的,给你医伤的郎中看上去颇有武当的风范。都是清贫的大门派,当然害怕商路被人断了。接着麒山派掌门大典,全都蠢蠢欲动。”
这意思就是说不是他们仨之中的一个,极有可能是三个都扮过刺客。
“噢、哦,继续、继续。”
“你知道想要断那条商路的人是谁么?”
庄墨抬起头扬观秦楚一眼,眼珠儿转了转,道:“别是你吧。”
桌子上空空如也,众人酒足饭饱正思银欲。小侍从点上些薰香搁置在大殿四个角落,顿时香味弥漫。杜梓离正拉着自家师兄弟与老秃驴攀谈。小秃驴们在一边念经。
秦楚勾着嘴唇,眼角透露出点不屑的消讥神色:“这等不入流的事怎么是我做得出来的。”
老郎中正转过头来看向庄墨,捋一捋胡须。庄墨脑中似有白光闪过,天地恒明清澈见底。猛然间回过身来与那老郎中相视一笑,颇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
庄墨回头不相信的看看秦楚:“除了你还有谁有这份本事,折腾完少林寺折腾丐帮,连武当派都落不得好儿。整整武林奇人、武林奇人。”
秦楚这厮侧过头朝他眨眨眼,看上去高兴了些:“敢情墨儿这么看得起我。”庄墨听着入耳的那一句墨儿情不自禁的一身鸡皮疙瘩,抖了三抖听秦楚又说道:“可惜这回真非我所为,做这事儿的正主也不是生人,你与他打过交道。”
脑中电光火石闪过,庄墨的表情立马扭曲了。盯着秦楚看了老半天,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来:“……不是那什么姓江的吧……”
秦楚脸上写上孺子可教。
庄墨调整了半天,四处弹弹拍拍相视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连道:“晦气、晦气。”咬着牙满脸愤恨,满脸不甘。颤颤巍巍的指着秦楚道:“少提这个人,太晦气。”咬着嘴唇拧着眉头,愤恨不已,不甘不已。其中一半感情为真,另一半不太好说。
秦楚不好失笑,只得道:“我以为你会乐意管这个闲事。”
庄墨二郎腿终于不晃了,四处打量一番转着眼珠儿道:“成,等他失势之后我必然会当那个打落水狗的第一棒子。”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蹭蹭这儿蹭蹭那儿,反正是浑身不自在。等他终于想好了蹭到秦楚身边,小声道:“要我帮忙也不是不行,你容我准备准备。”
“又不是女人,怎么这么磨叽。”
庄墨翻个白眼甩着长袖子道:“道爷爷就这么地,你爱乐意不乐意。”说完举起酒杯子扬脖给喝光了。沙沙的疏影摇晃,蝉声几乎不闻,鸿鹄如期而至。天光乍泄,云淡风清暖阳高照。桂花香的腻人,淡酒里面掺了不少这种甜腻腻的味道,喝得庄墨从心到肺浑身不舒坦。
下首那几个从开始就有争执的粗人终于第三次开打,其执着令人敬佩不已。寒光突起,粗口不断,老秃驴再怎么制止那几人都只当没有听到。再加上老乞丐为首一干人等拍手叫好,气氛一次高涨过一次。直到杜梓离亲自出手制止,才没有出现又有什么砍伤腿脚的事故发生。
一顿筵席吃得鸡飞狗跳,庄墨摸着鼻子看看身边没再出暗器的秦楚,再看看脸色泛青的杜梓离,由衷感叹:“真是一顿其乐融融宾主皆欢的盛宴……盛宴……”
第二十章:一六共宗
半夜三更日,夜半无人时。鸡鸣狗盗的最好时节。
庄墨蹑手蹑脚点上安神作用的薰香,从窗口跳出房间。趁着月光还没醒,一路猫着腰光着脚借着行馆后头一排毛竹作掩护成功盾形。打更的路过庄墨身边,庄墨顿在原地没动窝。打更的打着哈欠敲两声梆子从他身边经过。庄墨穿上提前带出来的软底靴,挫着手跺着脚等在一棵极粗的竹子旁边。这根竹子粗的招人侧目,足足比得上人的脖子。最诡异还要算是上面的被人刻意划出来的一锭金元宝。
正在萧瑟处,一个打着灯笼的人影姗姗而至。人影不紧不慢,庄墨冷的直呲牙咧嘴。夜莺啼哭,萤火虫乱飞。看清了人影的庄墨一愣,上下打量那人一番,道:“你又是哪个?”
人影是一个麒山派侍从打扮的中年人,看上去一板一眼一丝不苟。青灰色的侍从衣裳,红彤彤的大灯笼,又是一景儿。那人从怀里不知掏出什么来交到庄墨手里,庄墨狐疑着翻了翻尔后揣到怀里。眉毛一挑语气不善:“你是代他来的?”
“是。”回答得果然一板一眼。红灯笼映得整张通通红,看不出面色如何。庄墨嘿嘿一笑,手扶着竹子上的金元宝来回摸了好几遍:“成,一猜他就被盯上了吧,合该这样!你帮我给他带句话,告诉他他玩得一点都不上道。”
那人欠身道:“是。他同样有话要带给你。”
“你讲。”
“第一句是问你与那个俊俏公子是什么关系。”
庄墨继续嘿嘿笑,道:“反正不是姘头,顺便让他以后少打听。”
那人一欠身再道:“第二句是问你,你怎么混得这么不济。”
庄墨愣一会儿,抽冷子拍向那根脖子粗的竹子,震得竹叶沙沙作响,伴着幽暗的唯一的灯笼光,他小声怒道:“道爷爷混得风生水起,哪里不济了?!”
那人回说:“小的只是个带话的。第三句是告诉你,包裹里的东西都有标着字条。”
庄墨轻哼:“这才像话。”
“还有……”
被粗鲁的打断:“怎么这么多啊。”
那人举着红灯笼,仍旧恭恭敬敬道:“这是最后一句。最后一句还要问你,这包裹怎么算银子?”
夜色迷离,梆子声开始响,一声接一声、一响连一响。庄墨搓一搓手,那张小脸在灯笼下说多狰狞就有多狰狞,阴阴一笑,道:“告诉他道爷爷非乃俗人也,怎么能用银子来论,忒伤感情。”
别了带话的侍从,庄墨继续猫着腰回到秦楚房间的窗户下面。透过半掩的窗户能闻见里面浓重逼人的安神香味。扶了扶怀里的包裹,庄墨轻轻扒上窗沿打开一个人宽的缝隙翻身进屋。蹑手蹑脚的吹灭了香炉里的安神香,特高兴的准备和衣爬回床上。
正翻越着秦楚这最后一道小土坡之时,忽然身下头那人一翻身,像是被垂下的衣衫弄得痒痒伸手挠一挠面颊。这一挠不要紧,差点碰到庄墨的肚子。庄墨一吓直接跳下床。借着一点皓白之光,他盯着秦楚观察了好一会儿。看着他确实不再动换了,才小心翼翼的继续往上爬。还是在翻越他的时候,身下头的人再一翻身。庄墨的眉毛跳了跳,指着秦楚的鼻子道:“你醒着就是醒着,少这么折腾你道爷爷。”
忽忽悠悠的那人的睫毛动了动,渐渐打开眼帘。瞧着识破自己的庄墨道:“墨儿深夜不归玩得如何,可开心否?”
庄墨捏着下巴盯着他眨巴眨巴眼,忽的一蹬腿翻下去甩着手道:“道爷爷不与深闺怨妇说话。”甩着的手被秦楚一把抓住,他回身看看这厮继续眨巴眨巴眼睛装无辜,“你抓我做什么?”
烛火没点,室内比外头还要暗。
依稀瞧见秦楚勾勾手指,他屁颠屁颠凑过去,听见这厮在耳边吐气:“墨儿啊,坦白有路、隐瞒无门,我劝你早早回头是岸。”
庄墨又抖了一下,继续说:“道爷爷修道不修佛,不讲究回头是岸。”
秦楚勾着嘴,漂亮的眉眼不知怎么得就透着点怦然。庄墨的小心肝儿受不住先败下阵来,交待道:“我这不是准备灭江大计去了么。”
“准备得如何?”
庄墨又嘿嘿傻笑:“你说过时间说个地儿,我立马杀过去。”
秦楚说:“你当是小孩儿打架么。”
庄墨立马嗤之以鼻,“你见过小孩儿这么打架的么。”翻个手腕,从秦楚手里抽出爪子爬到里面盖上被子,挥挥手道:“不闹了、不闹了,睡觉吧我困着呢。”唉唉叫唤一声,“你别挠啊,撒娇也不是这么个撒法儿……哎呦,我错了、秦主我真错了……”
竹影婆娑,金元宝竹篱。月亮比十五的看上去还要圆,像极了庄墨十岁那年吃馄饨用的圆圆的汤碗,一模一样的明媚动人。动人明媚。
日月交替,转眼及至九月末梢。庄墨身上的伤好的差不离,日日闲其难忍在路上晃荡,遇见一座城池就要逛一座城池。江堂主迟迟没再有大动作,武林难得稍有祥和。到了树叶枯黄早梅绽放,庄墨等四人不过行至一半路程。偶尔趁秦楚忙正事的时候庄墨还能抻着银铃胡闹几日,小日子过得自在不过。
这一日庄墨浑身懒筋作祟,守着个酒馆不动窝,嚷嚷着要包个雅间。恰好秦楚正去忙他的见不得人的门派挑拨非法交易不在身边,这下就是庄墨的天下了。正嚷嚷着,就瞥见楼下甩着把扇子倚在树上楞装成是公子哥的邱繁,秦楚的众公子之一邱繁。瞧见庄墨之后邱繁连扇子都忘记甩了,愣着看了他半晌才想起来要往楼上跑。打照面头一句,邱繁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秦主呢?”庄墨撑起半个身子也问:“你怎么在这儿?”
俩人默了一会儿,邱繁终于又甩起扇子,甩得扇子下头坠的红穗儿晃呀晃的。看看庄墨身旁立着的银铃,再转过来看看瞪着眼睛的庄墨。“秦主不在府里的时候,我们都可以四处转悠的。”
庄墨噢了一声说:“我们就是路过这儿,过两天打道回去。”
继续无言。
其实邱繁什么想法都没,就是庄墨自己不知道想什么有点心虚。挠挠脑袋说:“唉,你坐啊。”邱繁相识不认识似的上上下下把庄墨瞧个遍,那眼神儿,看得庄墨翻个白眼,没搭理他。
店小二肩膀着搭着手巾把小菜上齐,像模像样的说了句客官您吃好喝好,就甩着毛巾走了。庄墨和邱繁大眼瞪小眼,直到甩着扇子的公子哥儿忍不住先开口:“怎么俩月没见,你倒学会羞涩了。是不是看邱公子我长得太俊美自惭形秽了?”
庄墨举着筷子抬眼道:“我不是秦府的人,邱公子得注意称谓,叫我墨少爷。”
两句话立马战火重燃。银铃在旁边站着侍候这俩人,顺便捡乐儿。
邱繁甩着扇子站起身:“得咧,那我可走了,秦府可有规定不能不经允许就跟这少爷那少爷同席。”
庄墨一把拽住他,道:“反正咱俩也一块喝过酒,哪有什么同席不同席的,坐下、坐下。”
提起那次同席,邱繁登时满脸痛心疾首。庄墨一挑眉说:“你还悔不当初是怎么的?”
邱繁好容易放开不离手的扇子,伸出大拇指道:“精辟。”两个字噎得庄墨愣了半天,打个手势让银铃给自己倒酒,银铃小声跟庄墨说:“府内没有不经允许不能跟其他少爷同席的规定。”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庄墨就泄气了。瞪一眼银铃,再瞪一眼邱繁,蹦道:“滚你大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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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繁得胜一回着实不易,甩着扇子偷笑好半天,回过神来又问:“秦主呢?”
庄墨抖擞精神再上阵,呷一口兑了不少水的酒,光咂摸滋味不说话。这酒馆的酒确实是一绝,味道淡雅的几近出尘,什么桂花桃花喇叭花味儿都有,就是没有酒味儿。他一边喝酒一边架着腿晃悠,瞧着邱繁就是不说话。他喝一杯银铃就给他满上一杯,一整壶酒就见了底。邱繁皱着眉头打开扇面,道:“得,我见你也不清楚。”
庄墨瞟他一眼,故意不搭理他,拎着酒壶跟银铃说话:“银子,这壶酒都喝了这么多我怎么还没尝出酒味儿呢。”银铃自然要在旁边帮衬,道:“可能是因为酒不好吧。”
这么句帮衬的话让店小二听了个正着,搭着抹布小跑过来,见这桌的几位都衣着不俗还带着个丫鬟,只得陪着笑脸问:“客官又哪里不满意的地方只管提。”
手里拿着酒壶晃荡,庄墨凑到店小二跟前不咸不淡地说道:“你这里的酒掺了不少水吧。”
掺水是正常,不掺水才是傻子。如今酒馆酒肆就连青楼在内,哪有不兑水的。庄墨显然是没事找事。店小二点头哈腰:“哪儿能啊,我们这是老店。正经自家酿酒,肯定不会掺水的。”
邱繁甩着扇子给他拆台:“掺水不掺水你也已经都喝光了。搁在官府就叫死无对证,店小二你去忙吧,不用理他。”
店小二抹了抹桌子道:“还是这位公子识货。小的去忙了,几位吃好喝好。”说完转身就走,庄墨抓着他的腰带拦住他:“爷爷还没说完呢,”回过头来看邱繁,笑意宴宴的打开酒壶盖子,里面还剩下浅浅的福根,眉毛一挑、腿一翘,道:“哪个说是死无对证来着。邱公子,要我说啊,这就里面不但兑了水,还是三七开。”店小二开始拿抹布抹汗:“几位爷说、说笑了,怎么会呢。”
邱繁“啪”的一声合起扇子,好奇:“何以见得?”
庄墨正面答他,从侧面抨击店小二:“先不说我怎么看出来的,而且我还知道这里面水占七份,酒只占三份。”说话之时镇定自若,坦然如斯。
九月天冷,大菊花开得最好看,黄黄的特惹人,尤以其形及其寓意最动人心。天冷菊花才开得好,这么冷的天店小二汗如雨下,终于知道这时来了真正矫情的,奈何人家把三七开都给揭穿了。最后掌柜的出面,以饭钱减半酒钱全免的赔罪才平息了下来。
庄墨为此极其满足,尤其还当着邱繁的面儿。邱繁举着扇子跟上两步来,想了又想才问出口曰你家从小酿酒怎么的,居然能尝出来三七开。庄墨换上一脸不屑半抬起脸俯视他,曰谁告诉你的,道爷爷这不是尝的,是猜的。邱繁必然不依不饶,曰要是猜错了呢?庄墨曰,那就只能提着衣裳赶紧跑吧。邱繁还得扮公子哥儿不能骂脏话,也只有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为此锦上添花之事庄墨更为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