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年轻人吓得一时难以动弹。这人的白衬衣和长裤上遍布血迹,左臂、左侧肩头有多处枪伤,腿右深深插着一柄匕首,那些弹孔和伤口不仅流血,还向外散发着蒸汽般的轻烟。
他的五官十分俊美,但皮肤苍白,眼角、鼻孔和唇边都挂着暗红色的血痕。最惊人的是他的眼睛。起初他低着头,现在他直直地看着两个年轻人,双眼像燃烧着的鲜血一般。
男孩抓着女孩尖叫着逃走,女孩却被脚下的鞋子绊倒。
巷子里的惨叫无法传到附近的房屋里,因为每家店都播放着激烈的音乐。
“放开她!”
一个女性的声音传来。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闪过怪物身边,发出嗖的一声。
金发怪物嘴里还咬着女孩的脖子,躲过了消声枪的射击。他的皮肤和肢体比刚才更加饱满,一只手丢开怀里的女孩,另一只手握住腿上的匕首,用力拔了出来。
迎接他的又是几次密集射击,金发怪物抛下怀里的女孩,像不受重力制约般顺着管道攀上墙壁,再翻上屋顶。
“丽萨!给我那个!”握着枪追来的是卡萝琳,她还穿着画有星际宝贝的家居服,腰上背上绑满了武器。
“也只有我听得懂你在说什么……”黑发的丽茨贝丝搀扶着被袭击的少女。
她将伤者轻轻放在地上,左手按住其伤口,右手用银笔在空气中画了个符文,将它推向卡萝琳。
符文瞬间融进卡萝琳身体里,女猎人双手拿着枪,同样轻巧地跳上了屋顶,向怪物追去。
在一座大厦背面,克拉斯和约翰拦截到了伯顿先生。
约翰只见过干枯得像树枝的伯顿,现在的伯顿像是换了个人一样。他微卷的长发像金色月亮下湖水上的波澜,虽然凌乱不堪,仍显得高贵美丽;他的皮肤回复了血色,眼神更加生动,嘴唇因为身上的伤势而微微发抖。
显然之前他不止遇到过一个猎人,而且,更显然——他进食过了。他下巴上的血迹和已恢复的生命力足以说明这一点。
约翰尝试靠近他。五十尺,三十尺,十五尺……伯顿就那么站在那里,完全无视约翰和克拉斯,任凭伤口内的银弹烧灼着身体,目光空洞地望着天空。
约翰和克拉斯都觉得很奇怪。伯顿现在已经恢复了不少体力,按说心智也该一起恢复了,可是他就像丢失了魂魄般,连有其他血族接近也浑然不觉。
15. 利刃与回忆之名
约翰戴着绝缘手套拿好银镣铐,后背微微伏低,随时准备攻击伯顿。卡萝琳从远处屋顶跳了下来,冲过来的同时直接对伯顿的腿开枪。
约翰心惊胆战地闪开,生怕她有一枪打歪到自己身上。伯顿因子弹的冲击而跪倒在地,他猛地转身,轻念出一个音节,子弹被看不见的屏障挡住。
是血族魔法。角落里的克拉斯观察着。
他正在准备“槛车”,由于平时不做驱魔师,他做这个不如丽萨那么快,而丽萨要安顿受袭的女孩,现在还没出现。
卡萝琳已经接近了伯顿。她扔下枪,抽出长砍刀气势汹汹地冲上去。
约翰察觉了她的动作,抢先一步跃到伯顿身后扑过去,他不希望卡萝琳就这么砍死伯顿,所以想抢先下手制服他。
令他吃惊的是,伯顿竟然毫不反抗,而是呆滞地任凭约翰扼住他的喉咙。卡萝琳也停下了脚步,歪头不解地看着这一幕。
伯顿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卡萝琳……不,他看的不是卡萝琳,而是卡萝琳身后更远的地方。
在那个方向,丽萨正急匆匆地跑过来。
“克丽丝托,原谅我……”伯顿的嘴唇颤抖着。
他眼中看到的并不是穿职业套装的女驱魔师,而是他所熟识的另一个人。
卡萝琳对约翰皱眉:“你抓住他了,就快点打晕他然后离开!等一会要是克拉斯和丽萨都用‘槛车’,你就算不被收进去也会觉得像跳进沸水一样疼的。”
原来那法术这么可怕吗……约翰不禁感到后怕。上次他被壁障保护着,没有领教到其威力。
在约翰把伯顿的手扭到身后时,伯顿一直在盯着丽萨,毫不反抗。
“什么情况,他怎么了?”丽萨走近问。
“他似乎把你叫做‘克丽丝托’。”卡萝琳说。
丽萨扶了扶眼镜框,细细打量狼狈的吸血鬼。
“……安德拉茨·谭辛·伯顿?”丽萨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会吧,你是那个伯顿?”
“为什么你会认识他?”卡萝琳看上去比丽萨还要震惊。
“我家有他的照片。”
“啊?”
“很多年前的,镁粉相机时代的照片,”丽萨说,“我家留下了不少老照片,那些人都是黑月家族的朋友。”
丽茨贝丝·黑月,这是丽萨的全名。“黑月”经常被人当成精灵奇幻游戏爱好者编纂的假名,可这真的就是她家族的古姓氏,她出身于驱魔师世家。听说她的家族是古贵族宫廷秘密施法者的后裔,如今盛产学者教授之类。
克拉斯也走了过来。“丽萨,黑月家有没有叫克丽丝托的女性祖辈?”他边问边蹲下,用咒文加固银质镣铐强度,防止伯顿突然暴起逃走。
丽萨点点头:“有的,我祖父的姐姐就叫克丽丝托。这位真的是伯顿先生?难道他把我看成克丽丝托了?但是……我长得和她年轻时半点都不像。”
“他的状态不太对劲,”克拉斯说,“并不是因为你和谁长得像,也许他根本就没看出你是什么长相。他感觉到的是你的血统,在他眼前的幻觉里,大概你现在是克丽丝托的样子吧。”
约翰和卡萝琳拎起双腿受伤的伯顿,伯顿则一直看着丽萨,眼神虽然呆滞,但却有一种暗淡的疯狂气息。
“克丽丝托,原谅我,”被推搡着离开时,伯顿一直小声说着,“我……我只是想结束你的痛苦,所以才替你做了那个决定,对不起……”
丽萨突然睁大眼睛,追上去拦在伯顿面前。“你说什么?是你?是你干的?”
“丽萨,怎么了?”克拉斯问。
丽萨退开几步,深吸一口气:“克丽丝托女士暮年时患了重病,一直住在疗养院……”
“这我知道。”克拉斯是从无头骑士那里听到的。
“她死后,黑月家族公布她死于心血管疾病,其实并不是。从现场看来,她自杀了。她是虔诚的信仰者,按说不该这么做的……为了她的名誉,家族自欺欺人地说她死于疾病。”
女孩停顿了一会,难以置信地看着虚弱的伯顿:“是你杀了克丽丝托?”
这句话让伯顿浑身一震。
他的目光仍旧失焦着,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约翰和卡萝琳抓着他的双臂,克拉斯则小心地靠过去查看。
“妈的!他摸起来好烫!”卡萝琳惊叫一声。伯顿的皮肤从冰凉到发热,再到烫手,一切只发生在几十秒之间。
克拉斯向丽萨伸出手:“给我银笔!他快变成血魔了!”
听他这么说,约翰和卡萝琳更不敢松开手。协会的人都学到过,彻底失去理智、灵魂被痛苦烧尽的血族会转化为“血魔”,变成只知道破坏与进食的怪物。
在各地传说故事中,“吸血鬼”通常有两种形象,一种是冷静高雅的贵族,一种是和怪物并无区别的强大吸血恶魔,后一种其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吸血鬼,也不是血族的衍体,而是血魔。从破坏力上来说,他们比普通血族更强大,但生命却很短暂,他们会在夜晚尽情杀戮,面对日光也不知停歇,直至耗尽全部力量而惨死。
丽萨蹲下去,开始在地上围着这人画咒文,希望多少能限制伯顿的行动;克拉斯则用丽萨的银笔撬开伯顿的嘴,打算用银笔在牙齿上写咒语。这个法术能阻止血魔杀戮,但通常难以成功,毕竟在吸血鬼嘴里施法不是容易的事。
约翰感觉到伯顿的手臂中有力量在跳动,像是要挣脱骨骼和皮肤的束缚一样。在他还没来得及出言提醒前,年长的吸血鬼猛地挣扎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在不到一秒之间,趴在地上画咒文的丽萨甚至没看清吸血鬼的动作。
但约翰能看清。
事情发生的瞬间,他放开了伯顿的手臂,因为伯顿正作势要向克拉斯冲过去。
约翰一把揽住克拉斯的腰,用血族特有的迅捷动作跳出十几尺,躲开伯顿的攻击。
情急之下,他忽略了一点——卡萝琳只是人类,这么近的距离内她无法及时拔刀或开枪,而且她无法只靠双手制服伯顿。
伯顿仍被镣铐束缚着,但獠牙已经刺入了卡萝琳的脖子,将她仰面压倒在地上。
“不!”
约翰和丽萨抬起头时,这已经发生了。约翰把克拉斯放下,转身准备去救卡萝琳。
这时,街道远处的路灯开始闪烁,并啪地一声爆裂熄灭。带有死亡气息的风徐徐吹来,远处传来清晰的马蹄声。
战马踏着烟与火焰飞奔而来。无头骑士金普林从黑暗中一跃而出,挡在伯顿与约翰之间。他手里紧握着焦黑色的长剑,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人。
伯顿抬起身子,喉咙里翻滚着野兽般的低吼。被吸过血的卡萝琳暂时浑身麻痹,无法动弹。
丽萨紧张地开始准备法术,克拉斯按住她的肩,轻轻对她摇头。
金普林爵士的双肩背包挂在胸前。他缓缓打开拉链,背包里的头颅坚定地说:
“曾经是你帮我走出疯狂,吾友。今天轮到我来寻找你……安德拉茨·谭辛·伯顿,此刻我将收割你的灵魂,以黑暗、利刃与回忆之名。”
……
金普林爵士已经很久没呼唤过别人的全名了。
他曾无数次在夜晚出巡,骑着黑马。他的战马和他一样失去了头颅,仇恨与鲜血将他们留在世间,让他们夜夜巡行于黑暗之中。
金普林爵士曾经忘记自己该做什么、想做什么。他不记得自己的目的,只记得刻骨的仇恨。后来他遇到了那个吸血鬼,对方承诺帮他找到头颅,才用了短短几十年,他们真的找到了。
骑士不再仇恨,他紧紧拥抱着头颅,跪倒在吸血鬼脚边。
他对吸血鬼誓约忠诚,但那个金发的漂亮青年却大笑着说,我不要什么契约骑士,但我们可以做朋友。
他们一起生活,一起经营某些生意,像人类一样装饰住所、畅谈一切有趣的话题。
他们救下两只奄奄一息的支系犬,训练它们接网球,在他们变身成人型后教他们语言甚至唱歌。
每次离开私有领地,骑士只能说一句话。当他用这句话来杀人时,他会念出那个人的全名,将焦黑的剑或长枪刺入其胸膛。
那个人的的躯体会化为鲜血,鲜血再融入黑雾,他将惨叫着被解离,其灵魂将被永远钉在象征骑士荣耀的剑或长枪上。
……
漆黑一片的凌晨街道上忽然迸发出鲜红色的光芒,吸血鬼的惨叫声犹如狂风呼啸。
远处有几个匆匆赶来的猎人,原本是为追踪阻拦无头骑士而来,现在他们震惊地望着这一幕,百思不得其解。
丽萨搂紧卡萝琳,为她检查伤势。在她们眼前,红色和黑烟相互侵蚀纠缠,金普林爵士和黑马都已经被疯狂旋动的血雾包围,他举起长剑, 战马抬起前蹄,空气中传来一声长嘶,骑士调转马头踏着黑雾离去,消失在夜幕之中。
这件事过去一周后,傍晚六点多,协会分会的工作人员聚在小会议室。
约翰赶到时,克拉斯在杰尔教官的办公室里私下谈话。史密斯今天仍然是棕发美女,正在照镜子梳理卷发。
丽萨和卡萝琳坐在小会议室窗边,被吸血鬼咬过一口的卡萝琳正说到什么“我真想用牙科钻头打碎他们的牙……”,尽管知道不是说自己,约翰仍感到后背一阵发冷。
另外几个驱魔人和猎人也在私下交谈着,讨论那一晚发生的事情。
实际上,这一周里约翰并没有参与善后工作,他不知道协会将怎么处理金普林爵士……和也许已死去的伯顿。
“你知道吗,我们去搜伯顿的地下室了,”史密斯靠过来,主动和约翰搭话,“实际上,楼上的其他房间也搜了。你猜我们发现了什么?”
“猜不到。日记吗?”
“对!一大堆日记本,还有一块硬盘。严格来说硬盘也应该算日记,从十几年前起伯顿就开始用电脑写日记了。”
约翰有点心不在焉,他认为日记无非是伯顿用来记录痛苦的而已。他比较关心金普林爵士怎么样了,可是史密斯没法给他答案。
从其他人的窃窃私语中约翰渐渐发现,今天他们聚在这里似乎是为了另一件事,而不仅是关于无头骑士和吸血鬼。
血族的优秀五感让约翰听到了“神秘人”、“假身份”、“医师”、“十几年前”等等词语,约翰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过了一会,杰尔教官和克拉斯出来了,克拉斯带着电脑和伯顿的硬盘。
这个小会议是克拉斯召集的,他在伯顿的日记中发现了些事情。背投仪器播放出日记的节选,克拉斯已经把重点段落全都标示了出来。
约翰和所有人一样吃惊。从这份日记看来,伯顿曾在女猎人住的疗养院遇到过一个身份不明的男性医师,而这间接导致他做出了后来的选择。
16. 缝隙中的眼睛
十几年前,黑月家的克丽丝托女士身患多种重病,其中包括阿尔茨海默症。
伯顿伪装成了护工,日夜陪伴她。伯顿是血统久远的血族,任谁也想不到他会干这些。他已经不太怕室内的阳光了,所以他基本不休息,希望自己能给克丽丝托最好的照顾,尽可能减少她的痛苦。
据丽萨说,黑月家族从不知道这位护工。看来伯顿并不希望被人发现。
蹊跷的事情发生十三年前,克丽丝托不小心从轮椅上跌下来,左手和左膝骨折。伯顿在日记里说,有一天他正在照顾克丽丝托,突然有个医师走进病房,反手锁上了房门。
医师个头很高,黑发蓝眼,五官看起来像有东欧血统。他笑着对伯顿说:您是血族,对吗?她是你的战友与挚爱,可你真的了解她吗?
当时伯顿很吃惊,他不知道这个医师是谁,更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能发现自己的身份。医师对他说了很多残酷的话,伯顿开始动摇。
那时伯顿和金普林爵士早已经开始饲养支系犬了。有一天夜里,柯基人(从日记中看出,它名叫帕尼)溜进病房给伯顿送东西,结果又被那个奇怪的医师撞见了。
医师在看到柯基人的瞬间说:啊,是支系犬?这是您养的吗?血族先生?
后来,伯顿和这个医师谈了很多很多,医师说自己能看到每个人生命的本质,他还说克丽丝托的灵魂一直被困在凋朽残破的躯体里,其实她希望得到解脱。
那个时候的克丽丝托确实相当凄惨。伯顿思考了很多天,产生了要帮她结束痛苦的念头,但一直没能下定决心。
一个傍晚,伯顿在地下设备层小憩了一会后,打算去病房给克丽丝托念书。他走进去,看到孱弱不堪的老人匍匐在地上,打翻了餐盘,手里紧紧攥着一只叉子,正想把它刺进喉咙。
她身上还插着输液管子,衰弱得连用手撑起身体都难以办到。这个瞬间,伯顿下定了决心。
他夺走老人手里的叉子,把她抱回病床上。
“你是有信仰的,你忘了吗?”他对老人说,“你连被初拥都不肯接受,又怎么能自杀呢?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下地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