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被剪得太零碎的胶片般,这一段视野也没能持续多久。他看到无边无际的天空,脑袋旁边不知名的白色花朵轻轻摇曳着,有个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有些事我必须去做,我不能再继续保护她了,请再帮我最后一次……
然后是一片寂静。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嚎叫,约翰猛地打了个激灵。
血族在进食时的防备很弱,但他们有察觉危险的直觉。这种直觉让他停下来,瞬间恢复了清醒。
他搂紧克拉斯,发现对方失去了意识。约翰的脑子一团混乱,他几乎无法判断现在该优先确定克拉斯没事,还是先面对恶魔。
情势容不得他选择。蜘蛛靠近池边,泥塘恶魔发出难听的咳咽声,彼此推搡,惊慌之下打翻了胡椒瓶,小瓶滚动着落进了水里。深渊牛头人甩甩头,他们发现了屋里似乎有食物——两个带着血腥味的外来者。
深渊牛头人和人类神话传说里的牛头人不一样,它们不是素食者。深渊牛头人最爱吃面部,像嚼草叶一样咀嚼五官,不管是人类或其他怪物的。
“等我。”约翰把克拉斯轻轻放在墙边,并吻了一下他的头顶。
约翰转身走向池边,牛头人低头向他冲过来。他一把握住了怪物的尖角,顺势将其惯倒。
泥塘恶魔也围拢过来,它们当然不是约翰的对手,被挨个扔向了池子。黑色网格立刻黏住了它们,蜘蛛的口器向它逼近。
深渊牛头人趁约翰对付泥塘恶魔时爬了起来,朝墙边的克拉斯扑过去。
它的喉咙被从后向前刺穿,在距离克拉斯三步远的地方重重倒下。约翰把手从乌黑的血肉中拔出来,抬起头,发现克拉斯已经睁开了眼睛。
“用它的角。”克拉斯简短地说。
约翰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他从尸体上撕下牛头人的角,用它当做武器。
他要做的不是击败蜘蛛,而是破坏网格。这当然不太容易,角总被黑色的线黏住,他好不容易才扯开一块裂隙。
泥塘恶魔还在挣扎,蜘蛛的注意力也暂时在他们身上。约翰回到墙边搂住克拉斯,利用自己身为血族的迅捷动作一瞬间跃入缝隙。
黑色线条感觉到有新的猎物靠近,在后面蜿蜒追击。只差一点就黏住他们的腿。
几声鸟鸣传来,地上的树叶被推挤得簌簌作响……再睁开眼,他们躺在黄昏的树林里。
约翰紧紧搂着克拉斯,克拉斯则把蜥人的心脏抱在胸前。他们躺了几秒才缓缓爬起来,身上的衣物一点都没浸湿,周围也不再有蜘蛛和恶魔。
“我们在哪?”约翰四下环顾,这里像是无人居住的荒野丛林。
“得先找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克拉斯说,“西多夫的老巢可能距离西湾市很远,他自己用‘锚点’回去时可以直接被送入建筑内部,而我们从里面出来……就不一定会来到哪去了。”
克拉斯很虚弱。对于一个长时间缺乏睡眠、缺少食物、还大量失血的人类来说,还能站起来走路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约翰现在倒是恢复了体力,一想到刚才的进食,他羞愧不已,而在这种羞愧中,他隐约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曾看到幻觉。虽然不能回忆起幻觉的每个细节,他仍记得大致画面。在画面最后还有个人说了一句话,可现在他想不起来了。
在一些影视和小说里,血族在使用獠牙吸血时能看到对方的一些记忆。其实这是个浪漫的幻想,吸血鬼做不到,除非是他们被对方反过来侵蚀。
被吸血时,“食物”会陷入一种酥麻的瘫软。而进食者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他咬的是个灵魂过于强大的生物,而这个生物此时打定了主意要控制他,他会很容易被制服。魔女血裔的男学员就自豪地说过,他的祖先曾引诱吸血鬼去进食,趁对方沉醉于血液时,将一系列混乱的记忆和控制律令糅合在一起,先让对方感到混乱,再将律令植入其灵魂中,反过来控制这名血族。
约翰很确信克拉斯并没控制他。除此外,更让他觉得疑惑的是:他从克拉斯的血中获得的力量太多了,几乎不像是普通人能给他的。
也许因为克拉斯是真知者……约翰这样告诉自己。
现在不是聊这些的时候,关于那段幻觉,他打算回到协会后再慢慢告诉克拉斯。
天色暗下来后,他们发现了密林中的小路,顺着小路,他们看到了那间废弃酒店。
酒店应该是六十年代以前的建筑。克拉斯说它的外墙上有隐形咒文,从大小规模来看,这应该就是刚才他们所处的地方了。他们已经离开,而此时这栋房子内部一定还有无数低等恶魔异怪仍在挣扎、厮杀。
“就算只是遗迹,至少也能说明我们距离文明世界并不远,”约翰说,“先离开这地方吧。”
克拉斯点点头:“刚才,你的语气特别像贝尔·格里尔斯。”(注1)
“那是谁?”
“你没看过他的节目吗?就是那个什么都吃过的英国特种兵。”
……
在协会办公区,前台女孩放起了摇滚音乐,把声音调到最大,打开每个房间的广播喇叭。
因为隔离室里的惨叫声真的太大了……他们怕被临近楼层的公司听到。
几小时前,为了活命,西多夫最终还是妥协了。
他能感觉到克拉斯和约翰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老巢,自己再坚持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他同意说出那地方的位置以方便协会前去营救,条件是要让他活着。
协会的人同意不杀他,但要把他驱逐回深渊。失去反抗能力的西多夫任凭驱魔师们做好法阵,等待被驱逐的时刻。
“除此外,我们还得对你做一件事。”在法阵已经开始运作时,路希恩走向西多夫。
他绕到恶魔身边,拿出银色的利刃,开始切割那对骨翼。
于是,西多夫开始惨叫,屋外的杰尔教官和其他工作人员听得目瞪口呆。
过了一会,惨叫终于停止了。路希恩割掉了恶魔的骨翼,在伤口露出的肩胛骨上刻下符印,让西多夫将来再也没法回到人类世界。
隔离室的门被推开,卡萝琳走了进来,手里还拖着被铐住的米歇尔。
“嗨,恶魔。为感谢你的帮助,再送你个福利。”她用力一推,把米歇尔也扔进了逐渐亮起红光的法阵。
浑身伤痕累累西多夫露出笑容,这是十几个小时以来唯一一件好事了。
米歇尔想跑出法阵,最终还是没来得及。西多夫抓住他的脚踝,把他拖回身边。红光吞噬了他们两人的身形,深渊的气息溢满整个房间,再瞬间收缩,随着地板上的红线一起消失。
“祝新婚快乐!”卡萝琳对法阵最后的一丝亮光说。
“现在我们该考虑怎么找克拉斯和约翰了。”回到小会议室,杰尔教官打开电脑搜索着地图。
路希恩对接下来的谈话不再感兴趣,他和人们告辞,由丽萨送他下楼。
卡萝琳望着那两个正装的背影——如果不是因为年龄差得太多,黑月家的兄妹有些像同一个人的不同性别,同样的发色瞳色,同样严肃文雅,但路希恩的温文非常冰冷,丽萨就显得暖和多了。
会议室里,杰尔教官和其他工作人员的讨论还在继续:
“克拉斯没有带手机,约翰的手机无法接通。我们不如直接过去找他们?”
“也只能这样了。范围太大,肯定很难找到。”
“也不一定,如果他们成功逃脱出来,就应该在那附近的村庄。有约翰在你,吸血鬼的嗅觉堪比猎犬,他们能很快走出树林。”
“刚才恶魔说他们在哪?”卡萝琳问。
“在恶魔的秘密基地里。当然,现在他们应该逃出来了……”前台女孩艾丽卡打开笔记本电脑,“需要立刻办理证件和找机票吗?”
杰尔教官点点头:“好的,尽快吧。还有,那边没有协会的分部,我们最好联系当地的猎魔人组织,让他们帮忙留意一下。”
“还需要机票?他们两个到底在哪?”卡萝琳凑到屏幕前。
“在罗马尼亚,多瑙河三角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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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贝爷就是……那个食物链顶端的男人,应该没人不知道吧……不过还是注一下
30. 坟墓边
凌晨时他们找到了村落。克拉斯独自去求助,约翰则不想离开树林。如果一起去求助,他得一整天都在当地人面前伪装成普通人类,实在是太累了。
约翰负责保护着玛丽安娜的心脏,克拉斯留在村镇里。
这些人说的语言克拉斯听不懂,有的人会讲俄语和德语,他只能听懂很少的单词。直到有个中年人带他去见附近的治安官,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在罗马尼亚。因为办公室里有国徽标志。
太阳再次落山后,克拉斯悄悄回到树林。约翰藏匿自己的本事和野生动物差不多,是他先找到了克拉斯。
“你需要进食吗?”克拉斯解开领子问。
约翰紧张地看着他:“不,我不用。今天我一直把自己埋起来睡,没什么消耗。”
他看着克拉斯脖子上的痕迹,那是小小的、颜色很浅的红斑,比起咬痕……不如说更像吻痕。
如果只是进食而非攻击,血族的獠牙通常不会造成大伤口,他们的咬痕甚至比普通割伤愈合得更快。
约翰移开目光,继续说:“之前发生的事属于特殊情况。我还是坚持不想使用你的血液。”
说这些时,他难以不想起吸血时看到的幻觉。按说那不可能是克拉斯的记忆,因为幻觉中他看到的肢体并不是克拉斯的,画面中的事物也与克拉斯的人生经历不符。
“好吧。那么,今晚我们可能得费点体力。”克拉斯拍拍约翰的肩,叫他跟着过去。
“什么?”约翰顿时紧张起来,什么叫费点体力!
克拉斯走了几步,回过头慢慢地说:“不——是——你想到的那个意思。”
“我没想什么!我只是以为……只是以为你的意思是,这里还有恶魔……”
约翰跟上去,几乎误以为担心真知者也变得像变形怪一样会读心。
克拉斯带着他走了很远,几乎绕过整个村镇。这一代的居民有些生产手工艺品,也有的靠河流捕捞业为生,到了夜间,整个聚居区没有几盏灯光。
在缺少照明的树林小路上,克拉斯只能拉着约翰走路,他的眼睛虽然能看穿很多伪装,却看不清夜路。
手心里是温暖而柔软的触感,约翰很久都没说话。即使在很久以前,在他还是人类的时候,他也很少拉着别人的手,更别说是一位男性了。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此时此刻,他很清楚克拉斯对自己来说和其他人不一样。
可是,他暂时不愿意去确认这件事。他知道伯顿的悲剧,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心态是否属于吊桥效应下的产物。
“约翰,我恐怕得叫你做点你不愿意做的事。”这时克拉斯说。
“什么事?”
“你看过《超自然力量》吗?”
“看过一点。演员不错,但故事实在是太暴力了,我没看完。”
克拉斯难以置信地盯了他一会,说:“好吧,主角对你来说可能是太恐怖了……你记得那些主角经常干什么事吗?”
“打打杀杀?”
“不,挖坟墓。”
在他们到这里的当天,河滩森林一带办过葬礼。这里的原住民有不少还维持着土葬习俗,墓地距离居民区有一定距离。
“我们去把昨天下葬的尸体挖出来,给玛丽安娜用,然后连夜离开这里。我已经知道公路在什么方向了。我们沿着公路去最近的城镇,然后找电话联系协会,协会可能会让这个国家的猎魔人接应我们……”
克拉斯边走边交待着计划。
“这样会不会犯法?”约翰问。
“也许吧,但真的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克拉斯说的“她”是指他们即将挖掘出来的尸体,“她没有亲人,因为种种原因,死后被以面朝下的姿态下葬……如果要挖有亲人的尸体,我也会有心理负担的。如果是她应该还可以。”
“面朝下下葬?”
“是的,这是一种传统。从前罗马尼亚有很多关于你们——关于吸血鬼或吸血尸体的传说。有些人死后,会被以面朝下的姿态埋葬。如果他们的尸体苏醒,它就会向地下啃噬、挖掘,这样活人就能幸免于难。”
约翰笑起来:“天哪,这可没有用,哪怕是没智力的血魔也懂得翻身啊。”
“当然没用了。而且,现在村民们这么做并不是由于愚昧,只是沿袭传统而已,生前符合某种条件的尸体就得被这样埋葬。”
“你确定要挖吗?”到了墓地附近,约翰从枯叶和薄薄的软泥下找出一把铁锹,是克拉斯事先藏好的。
“那具尸体很新,一定很适合。”
“可是,你要怎么把心脏精确地放进去?这可属于精密手术。”
克拉斯摇头笑着:“不,我不用给她移植心脏。法术保存、移植的是灵魂,心脏只是容器。”
万籁俱寂的深夜,距离原住民村落不远的黑暗树林之外,成片的起伏古老墓地里,棕发的年轻人正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挖掘一快新坟。
墓碑边站着另一个人,他手里捧着一颗鲜红的、仍在跳动的心脏。
如果被人看到这一幕,肯定会把这当成罗马尼亚吸血鬼存在的确凿证据,当然,实际上他们其中之一也确实是吸血鬼。
棺材非常简易。约翰跳进坑底,直接掰开了被钉死的棺盖。一个身穿传统服饰的女性俯身趴在里面,她面朝下,双手被绑缚在胸前。
约翰把她抱出来,发现其口中被塞了一堆各类草药。“这肯定不管用,我摸到了它们,但我完全没事。”约翰掏出那些草药,把女人的下颚推回原本角度。
在克拉斯的指示下,约翰挖开尸体的胸膛,露出心脏。克拉斯把蜥人的心脏挨近它,并再次用约翰的指甲割破胳膊。
约翰一脸痛苦低扭过头去。克拉斯将血挤到两颗心脏上,低声念起咒语。
随着血液向下滴落流动,蜥人的心脏逐渐枯萎,而尸体的心脏则微微颤动起来。它的色泽变得鲜亮,旁边的血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丰盈。
最终,蜥人心脏变成了一团黑色干枯的肉块,女孩尸体胸前的肌肉与皮肤开始慢慢愈合。
“施法结束了么?”约翰已经站到了距克拉斯三十英尺以外。
“结束了,”克拉斯看了一眼手臂,“血还没凝固……你要吗?”
约翰浑身一怔。那只白皙的前臂上挂着新鲜的、带着热度的血液,即使在黑夜里,隔着三十多英尺,这一幕也像近在眼前般清晰。
更可怕的是,他能回忆起这个人血液的味道。唇舌与獠牙在向他的意志抗议,他不愿意这么做,而它们却想再次品尝。
约翰像晕船般转过身,撑着树木慢慢蹲下,伸出一只胳膊向克拉斯摆手。
克拉斯叹口气,用曾包裹过心脏的外套擦了擦血液。“刚才就像我是在引诱你吸毒。”
“不,你的血液很好……我是说,我不是在排斥你……”约翰磕磕巴巴地说,“我表示过我的立场了。我不想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