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安一愣,下意识松开了握着小刀的手。
不是谢谢,而是对不起?
姜安第一次觉得他有些看不懂过去的自己。
与此同时,江安与江萍则互相牵着手从门口离开,警车随时会来,江安不打算带着妹妹接着冒险,等安顿下来再联系姜安就可以了。江安有这个自信能逃脱警方,也同样有自信能联络姜安,他从没想过真正抛弃这个朋友,只是大概要等妹妹对姜安接受些才能进行联系。就现在妹妹的精神状况来看,大概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无法交谈了。
直到何琪从身前经过,姜安才缓过神来。他有些怔忪地看着自己毫发无伤的手掌,又想起方才江安的“对不起”,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趁着江安精神恍惚的时候闯入他的世界,占据一席之地,同时挑衅江萍获得恶感,给何琪的调查之路提供资料刷好感度。进行到这一步,江安对自己应该充满了感激之情,并想利用这种感情来达到其他目的。如果江安是这么想的话,那么对姜安应该采取的措施就是真挚地感谢才对,为什么,会有愧疚?
不对,有愧疚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为什么他会为这种愧疚而感到惊讶,甚至无法接受。
姜安依靠在门边,望着天花板。这里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环境,他拿到黑皮后无时无刻都想回到的地方。可现在这个地方只有自己一人,只剩困惑的一个自己。
无法接受自己对自己的愧疚。姜安痛苦地捂着胸口,一直坦率面对自己内心的一切,无法接受愧疚,无法接受道德上的拷问,无法接受……明明是想要得到的事物,却只能眼睁睁地放手。
这种无力感,再也不想有第二次。
姜安闭上眼,曾经他以为早已忘记的一幕幕在眼前闪现。江萍脸上被溅到的血迹,地上姜安还在抽动的身体,幼小的他承受着心里撕裂的痛苦,用冷静到残酷的声调说着埋葬友谊的话。明明想要留下的,明明想要珍惜那份来之不易的友情与崇拜,明明不想被父亲的话与妹妹束缚,却依旧斩断了最后一丝眷恋,毅然决然将自己投入道德的漩涡,承受永恒的拷问。
愧疚有什么用吗?愧疚无法挽回他幼时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朋友,愧疚无法挽回那个总是温柔笑着,眼底总是充满忧郁的奥布里大哥,愧疚无法寻回那个乖巧可爱的妹妹。一切都晚了,只会愧疚而无作为的话,一切都晚了。江安,你难道想凭借这份简单的愧疚,就挽回属于我们的这份友情吗?
别开玩笑了。
别开玩笑了,当初连我都没能做到的事,怎么能允许你,轻易地得到!
姜安几乎是踉跄着奔下楼,掠过惊讶的何琪身旁,狠狠掰过江安的肩膀,喘着粗气,黑色的眼眸中盛满疯狂旋转的风暴,“江安,知道蒋雪茹当年怎么死的吗?”
初夏的树叶沙沙声消失了,温暖的阳光消失了,淡淡的轻风消失了。
江安抽动嘴角,声音干涩沙哑,“知道。”
江萍盛满不安的脸闻言变了个颜色,她恶狠狠推开姜安,大声质问,“你什么意思!”
“你确信你知道的,是真相吗?”姜安后退了两步,不依不饶。
江萍挡在哥哥身前气愤地说,“这是我们家的事!妈妈怎么死的与你无关!”
这时何琪从后面赶了过来,见状拉了拉姜安,她能感觉出姜安的状况不怎么对。
“江睿文杀了蒋雪茹?这种白痴的可能你也信?你的父亲当年那么爱母亲,怎么可能杀了她,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吗?”姜安声声落地,逼问着江安。既然你不愿亲手抓住这份友谊,那么,就让我亲手毁了它。
何琪震惊地看着姜安。江睿文是江安的父亲,蒋雪茹是江安的母亲。当年江睿文杀了蒋雪茹,带着儿子、女儿四处逃窜了两年后落网,被投入监狱的事有蹊跷,但这种事情她也才模糊查了个大概,并没有定论,没想到姜安这会儿突然提起,难道他知道些什么?
江安尴尬地后退了两步,他低着头逃避式地说,“时间来不及了,江萍,我们该……”
“江安,你就是个懦夫!”
“我们家的事,和你没关系!”江安站定,做了个深呼吸,恢复了坚定,“我自己能处理。”
“能处理?用什么方法处理?”姜安太了解自己了,所以他不会给自己逃避的机会,“是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妹妹推下楼?还是看着父亲给妹妹顶罪?你到底还要照顾江萍到什么时候?你还要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何琪眨了眨眼,努力消化刚才听到的消息。江萍……杀了蒋雪茹,江睿文是江萍的替罪羊?等等,怎么有点乱。
江安脸色苍白。
“要不要我细数当时的场景?”姜安逼近,“八岁那年,百货大厦楼顶,母亲招呼你为她与江萍照照片,江萍是怎样在你面前把她推了下去,整整二十三层,从高空俯视,连血迹都只能看到那么一点。”
“别说了……”
“结果当时父亲说的什么?要把事情保密,说什么也要保住江萍?这么一个人有什么保护的价值,凭什么父亲、母亲,甚至你,都必须奉上全部的精力去保护她,凭什么!”姜安有些恍惚,他似乎说出了从来不敢说出的话。
“她是我妹妹……”江安蹲下身,捂着脸闷声,“她是我妹妹。”
“哥!”江萍慌忙安抚着平日似乎毫无畏惧的哥哥,从未见过的场景激起了她的不安,她怒视那个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大声说道,“没错,事情都是我做的!那个贱女人有什么好,整日整夜都霸占着哥哥的心,所以我把她推下去了。爸爸也是,东躲西藏的,哥哥都不再笑了,所以我叫来了警察。哥哥只有我一个人就够了,你们只会让哥哥受的伤越来越多,只有我才最配得上哥哥,只有我……”她的声调变得温暖柔和,“哥哥,我们逃吧,只有我们两个,离开这儿,离开这个都是其他人的地方,我不会让你伤心的。”
姜安冷冷看着。
心脏仿佛冻结起来,一切的一切都被残忍揭开,像是看一出冗长无趣的木偶剧,里面充满了狗血与不合理,极端的思考方式犹如童话故事。
奇异地,姜安并不觉得孤单,因为他知道,有个人的感受和他是完全相同的,而那个人正依靠着江萍的力量从地上站起来,与他对视。
何琪的暴躁吼声分外吵闹,江萍又与何琪吵在一起,主题是:“论疯子与正常人的差别”。或许有微妙的差别,不过在姜安看来,相差无几。
是好朋友,就给对方留下保留秘密的空间。
姜安深知这一点,现在,他打破了这一条,现在,他等着自己的回应。
“谢谢。”江安在走上警车前突然轻轻地说,“还有,对不起。”
警车呼啸而过,警笛的声音异常刺耳,比何琪气愤到踹树的声音都要难听。
这就是答案吗?所以说,为什么非要道歉呢?
要么彻底利用,要么全力弥补。道歉,有什么用?
姜安仰望着湛蓝的天空,五月的空气早已褪去了寒冷,淡淡的暖阳照在身上,很舒服。
或许道歉没什么用,但心情,好了很多。
一直以来都以完成任务的姿态生活的自己,是不是错过了很多?
如果当初毒死奥布里大哥的时候能诚实地说出“对不起”就好了,如果每次离开世界时能对100好感对象说出“再见”就好了,如果能在享受服侍的时候稍微关心下提供服务的人的心情就好了,如果……
就算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如果能做到,会不会现在的心情就不会如此沉重了?
江安,谢谢。
我好像,知道自己缺少什么了。
第96章:微笑青春8
接下来的事情骤然步入了正轨。姜安出席了法庭,听着法官对江萍不轻不重的惩罚,看着江安依旧坚持微笑的脸,突然觉得心脏像是被揪紧,闷得难受。
江萍临走前向他投来的眼神证明了黑皮上负好感绝对达标,姜安顺从内心意愿地准备去安慰安慰江安,夺得最后的一点满好感,不料被人抢先一步。
何琪把江安拉到角落,平日里盛气凌人的姑娘现在看起来很是窘迫得低着头。江安恍然发觉,原来这个一直以来自己当成男人看的姑娘居然比自己还要矮上一丝。
“江安,我……”何琪欲言又止。
江安笑了出来,“我们的心理委员什么时候这么犹豫不决了?”何琪的这幅样子,他从没见过,或者说,曾经的他,从来没把这些场景真正放眼里过,他的内心被江萍的事充满,对未来……毫无计划。
何琪这次难得地没有反驳,而是狠狠地跺了跺脚,突然一个鞠躬,大声地说道:“对不起。”
江安被吓了一跳,当即就往后退,撞上墙壁才想起来他们在墙角。“哈?”饶是江安的思维回路也不能直接找到何琪想要说的重点,因为江安的重点在周围的环境上,刚才何琪的声音可不小,这儿虽然偏僻,但也不是没人,这会儿正受着目光洗礼呢。
何琪破罐破摔状一把抓过江安的衣领推到墙上,“老娘已经给你道过歉了,端了你妹妹这事你要想要个说法就随便提,不管是打是骂老娘都接着,懂了吗?”
江安尴尬地眨眨眼。
噗嗤。
一旁的姜安忍不住笑了出来,算是给江安解了围。明明是道歉还这么理直气壮,弄成逼迫的模式,也只有何琪能做出来了。
“你也来了?”江安娴熟地先打上了招呼。
何琪在听到笑声时已经松开手,这会儿别扭地站了会儿,或许是想到了什么,瞪了姜安一眼后甩手走了。
“何琪还是这么有气势。”姜安忍不住把评价分享给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对啊,很有活力。”江安笑着附和。
“她喜欢你。”姜安点明。再看江安,果然是一幅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自己在爱情方面迟钝得要死,若不是几度任务下来,恐怕也对此一无所知,但是现在的他却能一眼看出来,“刚才,何琪是害羞了才跑的。她怕这件事弄僵你们两人的关系,来找你道歉,顺便告诉你‘就算你恨我,我也会跟着你’的态度。”
“何琪会害羞?”惊讶的语气,江安关注的重点果然不在重点上。“等等,你的意思是,她有可能成为第二个江萍?”江萍事件后,江安的思考回路也转变不少。
“没那么过分。”姜安心里突然涌出一份孺子可教的欣慰之情,“只是她很喜欢你,又怕你离开。”
“是吗?”江安反应倒是淡淡的。
“是。”姜安站在江安身旁,说着。
空旷的走廊偶尔会有人走过,法庭严肃的整体氛围下,大声说话都显得很突兀,静谧萦绕在行走的两个少年之间,平静而祥和。
等来到繁华的大街,江安突然开口,“呐……”
姜安静静等着下文,良久,江安才接着问,“我这样做,对吗?”满是茫然与无措。
“你后悔了吗?”姜安望着蓝天。这儿的天,一直是纯粹的蓝色,干净得不像是现实。
“有点。”江安很诚实地回答。
“那就对了。”姜安笑起来,拍上江安的后背,“这才是生活。”
江安向前踉跄了两步,站稳,微笑,“说的也是。”
一个事情告一段落,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完美解决。江安放弃了他一直以来坚持的对妹妹的看顾,但总有一些原则性的东西无法放弃,江安决定去给监狱中的父亲一个交代。
说是监狱中,其实没两天就要被放出来,江睿文当年的罪行完全是误判,只是办理完整的手续还需要一段时间。江安只需要等在家里就行——有何琪在,江安倒是平安无事,没摊上从犯的罪名。
当江安表示准备走一趟十年都从未探过的监狱时,姜安体贴奉上了支持,并没有做过多询问。这是江安心中最后的结,只要解开,100好感不是问题。况且姜安目前在乎的也不是好感,而是看着这个江安,一步步解开自己心中的结。
“爸?”
江安的声音充满颤抖,淹没在嘈杂的吼声与碰撞声中。
如姜安所料,江睿文根本不会听江安的任何话,江安能得到的,除了辱骂之外,就是愤怒到狰狞的表情。
“当年给你说的话都忘了吗!”
“就算死也保护好萍儿,当年你怎么说的?”
“凭什么,你还活着,雪茹却死了,现在连最像雪茹的人你都不放过?”
“你怎么还活着!”
江睿文的精神状况很差,几乎无法进行正常交流与沟通,谩骂透过玻璃都能透过来,姜安不在靠在门边,上前去拉走了怔怔站在门里无声流泪的男孩。
手相牵的温度异常暖人,走出监狱的那一刻,刺目的阳光几乎让江安不想睁眼。但他还是睁开了眼,看到了一如既往灿烂的太阳,看到了和他一样,有着快要哭出来表情的男孩。
“那是我最崇拜的人。”江安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在心理埋藏多久的秘密都能说出来,哪怕它已经有了十五年的时间发酵生根,且从未接受过阳光。“那是我最崇拜的人……曾经。”泪水平静地滑落,静止,消失。
“嗯,”与他有着一模一样长相的人很平淡地说着,“我知道。”
我知道。
我全都知道。
最爱的母亲,最崇拜的父亲,最疼爱的妹妹。八岁那年的百货大厦楼顶毁掉了母亲,十岁那年的年夜饭突然闯入的警察毁掉了父亲,前天的法庭上毁掉了妹妹。简单的设身处地,换位思考根本无法彻底了解一个人的伤痛,可是这些,我都知道,也都懂。
梦想破碎的声音,一直纠缠在耳边的执念随着这句话破碎,笼罩着身体、控制着身体行动的丝线在这句话下根根断裂,江安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压抑的泪水毫无顾忌地滑落,没有形象,没有好学生的包袱,没有必须赚钱养家的负担,没有让每个见到自己的人都满意的压力,痛痛快快地嚎哭。
因为有个人在身旁,因为有人在支撑他的任性。那个人给了他拥抱,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声音平淡却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那个人压抑着外露的情绪,给了他放纵情绪的机会。
这一天,江安原本的世界破碎了。
这一天,江安拼凑起了全新的世界。
任务,完成了。
时间一晃而过,上学,放学,宿舍,胡闹,一切照旧。
“你真的打算考导游证,”姜安问,“就算你不打算当导游?”
“考了又不吃亏。”江安毫不在意。
“挺费钱。”姜安说。
“毕竟是曾经姜安的理想嘛。”江安的笑容少了几分阴霾,充满了阳光的活力,“他曾经说过,想学外语,考翻译,然后成为一个导游做环球旅行。虽然我现在已经不打算替他完成理想了,但好歹考下来做个念想,让我记着他。”
姜安看着现在每天都像是充满新鲜生活态度的江安,泼冷水,“一个死人而已。”
江安哈哈大笑,“你是在吃醋吗?吃一个和你有着相同名字的死人的醋?”
姜安摆摆手,“怎么可能。”
“放心吧,兄弟,我已经没事了。”江安搭上肩,笑着说,“现在我觉得每天都是全新的,这个世上有这么多新鲜的事物等着我去挑战,而紧接着,就是教师资格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