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驰乐本来就存着去蹭课的心思,跟黎柏生一拍即合,暗搓搓地拿着黎柏生友情提供的课表左勾右勾,把自己感兴趣的课程都勾了起来。
黎柏生见他勾得那么豪爽,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小鬼不会早有预谋吧?”
嘀咕归嘀咕,他还是很快就帮郑驰乐去递交申请。
淮昌大学一向对外开放,允许外来人员来旁听,不过为了管理方便旁听人员需要进行登记。这个手续倒是不麻烦,黎柏生很快就帮郑驰乐办好了,就在他拿着写着郑驰乐名字的旁听证回到信息室时,郑驰乐却正准备往外跑,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黎柏生连忙询问有什么事。
郑驰乐简单地跟黎柏生交待了原因。
原来童欢庆来过这边两次,意识到网络有多方便以后就哀求他老爸给他弄一台计算机。童老板这时候正好跟外商洽谈这方面的业务,听到儿子的恳求后爽快地叫人给童欢庆配了一台,还把网络连到了吴氏诊所那边。
只要是儿子真正的需求,童老板一向非常大方,毕竟在他的思想里钱赚了就是用来花的,要是赚了舍不得花,何苦折腾得那么辛苦?听儿子说起计算机的好处,童老板更是立下了接下来的目标:“五年之后给家乡的学校都配上这好玩意儿!”
这种脾气的人实在万中无一。
童欢庆从小耳濡目染,脾气好得很,心胸也豁达,对身边的人更是真心实意。郑驰乐不在诊所,郑存汉的情况就全由他负责盯着,诊所里连了网以后他就每天定时给郑驰乐汇报郑存汉的身体状况,详细到每顿饭吃多了还是吃少了。
这一天郑驰乐也收到了童欢庆的邮件,但内容却跟往常有点儿不同。童欢庆说他觉得薛岩的情绪不对,在学校似乎遇到了什么事。他们转入的淮昌五小班级是按照成绩来分的,薛岩和牛敢玉自然不在同一个班,童欢庆从牛敢玉那边也打听不出什么事来。
薛岩不爱跟人往来,童欢庆很难从他口里问出什么来,所以童欢庆想让郑驰乐好好跟薛岩谈谈。
郑驰乐这段时间都忙着自己的事,倒是没注意到薛岩有什么不对劲,可童欢庆本来就对这个领域非常感兴趣,说是行家也不为过,他会这么说自然是有根有据的。
郑驰乐看完后心里既自责又着急,自责的是自己把薛岩和牛敢玉带了出来,却没有关心他们的状况;着急的是薛岩本来就是个喜欢把话闷在心里的人,要了解情况实在太难了。
郑驰乐想了想,决定悄悄去淮昌五小看一看。
黎柏生问上了,郑驰乐也就如实回答,并且简单地把薛岩的身世交待了几句。
黎柏生听后也不好受,这种出身的孩子还能保持优异的成绩,可见是个内心非常坚强的娃儿。这样的孩子肯定会有出息,但肯定也活得很苦——至少心里的苦楚远甚于他人。
黎柏生本来就是古道热肠的人,当下就说:“这样吧,你一个小孩子去也不好,我跟你一起去了解一下情况。”
郑驰乐想想也有道理,点头道谢。
两人一起赶到淮昌五小,登记入内。
郑驰乐找到薛岩的班级,却发现薛岩并不在里面,一问才知道薛岩居然跟人打架了。
黎柏生和郑驰乐对视一眼,连忙问出班主任的办公室赶了过去。
他们走到门口时就看到一个衣着光鲜的女人扬起手给了薛岩一巴掌,疾言厉色地斥骂:“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怎么不到牢里跟那个人渣团聚!”
见薛岩被打,郑驰乐怒火中烧,推开门就走进去:“你在干什么?”
薛岩没料到郑驰乐会出现,听到声音后抬起头看向门边,神色顿时变得很难堪。
黎柏生跟着走了进去。
那女人见黎柏生衣着正派,一时噤了声。
黎柏生也没看她一眼,直接走向薛岩的班主任:“我是薛岩的家长,可以问一下这是什么回事吗?”
班主任没料到黎柏生会冒出来,忍不住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两个孩子起了口角,吵起来以后茓岩把赵麒麟打伤了……”
黎柏生看向办公室里的另一个小孩,年纪倒是跟薛岩差不多,但是长得很胖,而且是胖得有点难看的那种,一双眼睛被脸上的肉挤得几乎看不见了。更要命的是他还穿着一身品味特别差的衣服,松松垮垮的开襟衬衫加条色彩缤纷的大筒裤,看上去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他始终眼神凶狠地瞪着薛岩,见黎柏生看着自己,又恶狠狠地回瞪黎柏生。
等发现一旁冷眼看着自己的郑驰乐后,他的目光就死死地钉在郑驰乐身上了。
赵麒麟?
郑驰乐在脑海里思索着这个名字,很快就在记忆里找到了他:这家伙是薛岩母亲再嫁后的继子!薛岩母亲的事当时知道的人很多,最后是一个跟她青梅竹马的男人在妻子死后娶了她。薛岩提起她的时候不多,只有某次差点被抓进牢里时薛岩提了句“是她儿子带的队”。
难道这个女人就是薛岩的亲生母亲?
郑驰乐脸色变了变,把定在原地的薛岩拉到自己身边。
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朋友被人肆无忌惮地伤害,无论对方是谁!
黎柏生也走到他们跟前护着他们,继续发问:“那么他们是因为什么而起的口角?”
班主任说:“这个……”
那女人还没说话,赵麒麟已经骂道:“我不要跟这个家伙一个班,他老子是人渣,他肯定也是!”他指着自己本来就跟猪头相仿的脸,“你看他打我,他打了我!”
他话还没说完,郑驰乐就窜了出去,一拳招呼到他下巴上。
赵麒麟一个趔趄,差点就整个人往后摔去。
那女人扶住儿子后像是找着了话柄似的,黑着脸朝班主任发难:“你看看,他们家的人都是这德行,你叫我怎么能放心把孩子交给你们!”
郑驰乐冷声说:“你自己不教好你儿子,别人好心替你教你还不满意?”
女人气愤地质问班主任:“你看看!都这样了你还不处理?不想干了是吧?”
班主任头疼无比。
事端是赵麒麟挑起的,但薛岩打人也不对,这事两边都有错,他能怎么处理?而且这女人的语气也让他很不舒服,可谁叫人家嫁得好呢?要是没按她的想法去做,说不定还真的干不下去了。
他迟疑地看向黎柏生和郑驰乐。
郑驰乐已经知道了这位“人民教师”的决定了,不过他从打出那一拳开始就有了自己的打算,没等对方宣判就他自己开了口:“事情都已经这样了,给薛岩办一个我那样的手续,休学到中考前,没问题吧?”
班主任原想着给个处分,听郑驰乐这么一说顿时茅塞顿开:薛岩的底子他早就摸过了,即使不上这半年的课也绝对能考上好高中。这样做既不损失薛岩这个好学生,又避免了不必要的争端,两全其美!
他点点头,转头问那女人:“你看这样处理行不行?”
那女人听到让薛岩休学,也满意了,看着班主任把手续办下来后才领着赵麒麟离开。
第四十八章:认父
从郑驰乐出现到三个人一起离开淮昌五小,薛岩始终没说半句话。
郑驰乐也没开口。
薛岩的处境他以前听薛岩提过,只不过那时候已经时过境迁,薛岩说起来时也是轻描淡写。郑驰乐只知道薛岩生母的再嫁对象似乎还不错,至少在华中省公安体系是说得上话的,刚刚那个赵麒麟长大后也没现在这么混账,好歹也是数立大功的刑警新锐。
薛岩没有提到过更具体的东西,郑驰乐也没往深里想,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一出。
薛岩心头最深处的伤口硬生生撕开在他面前。
郑驰乐不自觉地想起薛岩曾经沉暗无比的目光。
那时候的薛岩眼底似乎没有了任何光亮,只剩下仇恨差使着他前行。他只有在帮忙搜罗证据、暗中推行计划的时候还有点儿活着的感觉,其余时候即使美人在怀、美酒在杯,他依然游离于世界之外。
那也许并不仅仅是牛敢玉的死造成的。
家人的厌弃、好友的死亡、手下的背叛……薛岩一路走过去,生命中几乎没有任何美好的回忆可言。正是因为有着那样的境遇,薛岩只在提起少年时期那短暂的快乐时光时才会露出浅淡的笑容。
因为得到的太少,因此才把它珍而视之。
即使同样处于那一段时光中的人早就将它抛诸脑后。
郑驰乐目光微沉。
他也曾经是伤害薛岩的人之一,虽然他并非有意。
郑驰乐和薛岩都不说话,黎柏生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从郑驰乐那儿听说薛岩的情况后就觉得这孩子可怜,这会儿更是气不平,依照他的看法,本来就是刚才那个男孩没管好自己的嘴巴,错不在薛岩。要是他自己的孩子被这样欺辱,黎柏生绝对教他先揍过去再说!
可两个孩子像是很有默契似的,郑驰乐说要休学,薛岩默不作声地点头答应,根本没有他插话的余地。他要是在那边闹起来吧,又没有足够的立场,而且方才那个女人明显不是讲理的人,要是再继续纠缠下去也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没想到出了校门后刚刚还很有主意的郑驰乐居然变成了闷葫芦,一声不吭。
黎柏生气得不轻,只能说:“快到饭点了,我带你们去下个馆子。”
郑驰乐和薛岩跟在他身后进了家小饭馆。
黎柏生点了三菜一汤,三人囫囵着填饱了肚子。
气氛还是静得出奇。
解决完午饭,黎柏生带郑驰乐两人走到一条宁静的林荫道,招呼他们在一个石基上坐下。
黎柏生说:“你们俩别再比拼谁更沉默是金,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郑驰乐看向薛岩,期望他能自己开口。
薛岩接收到他的目光,感觉自己左边的脸依然火辣辣地疼。他再怎么早熟,到底也只是十一二岁的小孩,虽然他看起来不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可他心里还是非常在意的。跟赵麒麟杠上的事他连牛敢玉都没说,就是因为不愿意将这难堪的事实暴露在牛敢玉和郑驰乐面前。
原本这跟本就不会有什么事儿,赵麒麟的所有挑衅他都视若无睹,可今天不一样,今天是他外婆的忌日。他外婆是他母亲开始厌恶他以后唯一肯对他好的人,薛岩今天根本没法集中精神听课,抽出张信纸开始给死去的外婆写信。
这是他长久以来的习惯,没想到下课时赵麒麟看见了,抢过了他写好的信当众念了出来,不仅跟往常一样辱骂他,还牵连了他外婆。
薛岩忍无可忍地打了赵麒麟。
于是就有了郑驰乐看到的那一幕。
理智上薛岩完全可以理解这件事,他母亲嫁给赵麒麟的父亲时身上本来就背了那么多不光彩的事:曾经被人糟蹋、曾经未婚生子。因为有着这么多过往,他母亲才会竭尽所能地对赵麒麟父子好——表面上再光鲜,心里也总是缺少底气。
以前他总想着他母亲是有苦衷的,只要他表现得足够好、表现得足够优秀、表现得与那个罪无可赦的人渣迥然不同,母亲就不会那么厌恶他。
也许终有一天会重新接受他这个儿子。
只是这一巴掌终究还是斩断了他的所有念想。
——那本该在自己被遗弃时就摒却的念想。
所有年少的、冲动的期盼,所有应有的、不应有的执着,都不需要了。
薛岩目光微敛,抬起头看向黎柏生和郑驰乐时,已经收起了原有的难堪与痛苦。
他顿了顿,从头给黎柏生和郑驰乐讲出了自己的故事。从自己不被母亲期待的出生、到自己母亲越来越厌弃自己这个儿子、到自己被抛弃在岚山监狱后曾经有过的近乎天真的期望,他都没有隐瞒。
最后他才平静地说:“刚才那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她嫁人了,那个赵麒麟是她的继子。就是这样,她有了新的生活,这个生活里面不能有我。”
郑驰乐早就听薛岩说起过这一切,只不过这时候薛岩还不像那时候一样善于隐藏情绪,脸上终究还是流露出了难掩的痛苦。
郑驰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因为薛岩的心情曾经和他那么相像,他太清楚那样的感受——那种创伤是任何安慰都无法抚平的!
黎柏生却没有郑驰乐那么多想法,他只觉得薛岩的遭遇让他痛心。薛岩母亲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遇上那样的事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接受,如果她因为有了孩子就开开心心地跟着个人渣过日子,那反而有问题!
但是薛岩并没有错。
他只是错生在一个连“家庭”都算不上的地方。
他从出生起就不被期待,可是他很争气,没有跟同样“家庭”养出来的小孩一样行差踏错。
黎柏生心里痛惜着,手上也没慢,他张开手给了薛岩一个拥抱。
薛岩不太习惯跟人亲近,被人紧紧抱住的感觉让他一下子愣住了。
黎柏生说:“好孩子,你要不要到我家里来?我的妻子去世了,没给我留下孩子,我很爱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娶。你要是愿意的话,来当我的儿子,将来我老了也不用麻烦家里的子侄了,由你来给我养老!”
他说得情真意切,没半点伪态,薛岩听得愣愣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黎柏生见他对别人的好意有些无所适从,心意更加坚定。他说道:“你不用急着回应,先尝试一段时间好不好?你跟乐乐一起住到我宿舍来,等你想清楚了再给我回答。”
薛岩没说话,郑驰乐先替他答了:“谢谢黎叔!”
骤然遇上这样的事,薛岩始终觉得不真实。等郑驰乐领着黎柏生回吴氏诊所收拾他的东西时,他才意识到是真的,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在听说他的身世、听说他的过去后肯完完全全地接纳他,并要他当他儿子。
薛岩原本归于死寂的心涌入了一丝崭新的细流。
它还很微弱,但正在慢慢把他心底压抑着的情感汇集在一起。
这是一种比较陌生的感觉,但它令人感到愉快。
薛岩顿了顿,加入了收拾东西的行列之中。
牛敢玉放学后才回来,见到薛岩微肿的半边脸后很气愤,咋咋呼呼地问谁敢对薛岩动手。薛岩对牛敢玉这个朋友还是很珍视的,他拉牛敢玉坐下来把这段时间的事都说了出来。
牛敢玉听得火冒三丈,可转头一看,却发现薛岩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牛敢玉心眼直,但不代表他不晓事,正相反,很多时候他比任何人都要敏锐。他仔细一想就明白了,前面薛岩闷在心里没跟他说起半句,这会儿却坦言了所有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薛岩已经放开了。
那个名义上是他的母亲,实际上却抛弃他、伤害他的女人,再也无法撼动他半分了。
牛敢玉说:“我为你感到高兴。”
朋友真诚的祝福让薛岩很感动。
牛敢玉跟他的情况差不多,但牛敢玉父亲犯的罪并没有那么严重,他父亲只是碰上了国内严打“投机倒把”的飓风,从地方富豪沦为了经济犯。牛敢玉一直跟他父亲有联系,听说他父亲在岚山监狱里表现良好,有望提前释放,牛敢玉一直数着日子等他父亲出狱。
到时候牛敢玉也许就跟他父亲过了。
而郑驰乐家里情况有些复杂,但郑驰乐显然也放开了心,每天都过得非常充实。
薛岩觉得自己也该往前走了。
时间一天天从大伙眼皮底下溜了过去,薛岩很快就适应了跟黎柏生的“准父子”生活。
黎柏生没有说谎,他对妻子的爱意确实非常深,足以让他忍耐度过余生的寂寞。薛岩从黎柏生口里听说了许多关于这位已经故去的“母亲”的事,还跟着黎柏生去她坟前祭拜过,一套程序走完以后,黎柏生就让他改口喊“爸”了。
这是薛岩没有期待过的角色,但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早就接受了这样的角色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