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他露出了一丝苦笑,“但是在中国呢?别说抄袭,就算全盘仿照,就算照搬核心技术,也没人过问,没人在乎,甚至还有人摇旗鼓吹,撑腰叫好。‘抄你是看得起你’、‘火了自然该有仿品’成为了社会主流,甚至是官方共识。在这样可怕的氛围里,没有人肯搞研发,没有人敢进行独创,因为成本太大,风险太高,试想你花了几百万研制投产,别人分分钟就仿照甚至改良,谁能拼得过这种竞争?”
“所以看了这些资料,我得出了两个结论,在如今的中国,反盗版确实违背了大势,确实罔顾了官意,想要与这两座大山抗争,无异于愚公移山、精卫填海,是一件蠢到了极点的蠢事。”
在场的几人脸上露出了点复杂的神情,也有人欲言又止,陈远鸣却没给他们插话的机会,继续沉稳的说道,“但是,山不会移动,海不会干涸,如果没人去挖,没人去填,它们就会永远存在,世世代代阻隔人们的脚步,让他们为之却步,为之胆寒。这并不符合中国的发展需要,甚至说,这种怯懦会大大阻挡我们的脚步,会让我们跟整个世界的差距越来越大,越来越远。没有人会停下来等你,所以就势必要有人付出牺牲,要有人勇于尝试,要有人肯为那些看起来愚蠢之极,没有利益可图的事情鞠躬尽瘁。”
“别当这是玩笑话,没有这种‘愚公精神’,就不会有新中国的建立,就不会有两弹一星,不会有改革开放。让这个国家从无到有,从主权沦丧一穷二白到安理会五常初步温饱的正是这样愚不可及的精神。我们的先辈切切实施做到了,作为新一代接班人,又怎能让前辈们专美于前?”
说着,陈远鸣笑了,真心诚意也略带调侃的微笑,“而且老实说,作为一个称职的暴发户,作为一个够格的初生牛犊,我还真就想试一试这龙潭虎穴。就算失败也没关系,我还年轻,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我还很有钱,比整个飞燕厂都要巨大的财产,以及那些让很多人无法企及的人脉关系。有着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我为什么要退却,凭什么要放弃,就因为那片海,那座山?”
面对满室皆静的会议室,陈远鸣微微顿了一下,摊开了面前的文件,“因此,我在这里郑重宣布,我将拿出自己5%的飞燕股份,以及3千万现金建立一个基金会,作为中国反盗版事业的桥头堡,来和那些让人作呕的‘常态’、‘大势’抗争。而对于这次的侵权案,作为公司董事之一,我也要投票支持抗争到底,这关乎的不只是飞燕一家的命运,同时也是整个中国影业的根本,以及中国未来10年、50年的全球发展战略大局,这一步已经是底线了,决不能再退半步!”
过了片刻,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有些发抖,却充满了生机的声音,孟力生握紧了拳头,压抑着身体传来的颤抖,轻声问道,“那你要怎么办么?针对那些高官,难道是肖家……”
在这间办公室里,最了解陈远鸣和肖家关系的就是孟力生,如果攀上这条粗腿,他们也未必毫无优势……
然而陈远鸣却摇了摇头,“有一点我倒是完全同意老孟你的意见,这是场经济纠纷,就不该让它沦为政治的砝码。我们现在需要做的不是去迎合或者投机,而是堂堂正正把战场拉回经济,拉回法律层面。虽然势单,但是我们也并非没有友军,不是吗?”
坐在远处的林学文突然发出了一声轻笑,“你还真准备干啊?实打实的来?”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当然要实实在在了。”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陈远鸣把一直按在手下的那摞资料分发给了在座的众人,“这里只是一个不太成熟的构思,仍需要大家集思广益,寻求更合理的安排,我相信在座各位的智慧和勇气,这将是一场真正的硬战,但是我们并非全无胜算……”
距离陈远鸣最近的燕乔森率先翻开了那叠不算厚的资料,只见里面是一篇排列整齐的方案和意见,最上方那条用黑体二号字写出了一个名称。
焦点访谈。
第六十七章
“焦点访谈?”燕乔森微微一愣,还没明白这条的意思,旁边的孟力生就已经喊了出来。
“焦点访谈!如果真能进去的话,确实是个可行办法!只是央视……”
“就因为那是央视,才比较好进。”一旁的林学文笑着说道,“别忘了20世纪福克斯那50部电影的VCD贩售权,就算央视那群人是吃风喝露的神仙,也由不得盗版在自己眼皮子地下抢钱啊。”
“没错,而且不只是央视,目前整个中国的影视业,甚至包括出版、传媒和音像都是我们的天然盟友,盗版对于他们的危害最为直接,也最为广泛,如果能在一定程度上打击盗版,就保住了他们的饭碗,增加了他们的收益。前期我们已经在几大厂,在上层路线上花足了力气,蛋糕也已经分出,他们不可能任由其他人虎口夺食的。”
看着陈远鸣笃定的神情,俞永安却摇了摇头,“那政府方面呢?别说漳州和深圳,光是安徽省我们就不可能踢开不管,这样直接捅到天上,带来的负面影响呢?”
“会有一些,所以才更该把事情降低到商业层面。我们不需要指责地方政府的保护主义,甚至无需拆穿那些幕后最为肮脏的东西,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一场VCD领域内的胜利。没有人能够一口吃个胖子,也许这次案子递上去,我们也拿不到什么切实的补偿,但是只要能让几家企业甩脱地方的遏制,能在明面上形成平衡就够了。说句良心话,利达和劲科都是相当优秀的厂子,是我们本来需要建立同盟的伙伴,如果能跟他们协作,在将来DVD的发展上也会有很大助益……”
“如果目标并非高额赔偿,或者把对方挤出市场,我觉得还是有希望的。”这时一直没有吭声的销售部主任孙志强插嘴说道,“我们的生产能力确实跟不上目前的市场需求,之前也联系过几个厂,但是他们的诚意只是表现在模仿上,也就是标准的贴牌制造。对于这样的企业真是半点都不能放心,但是如果出现利达、劲科这样的强力盟友,就是另一幅面貌了。”
“划定这样一个目标的话,庭外和解可能比上庭更重要。”梁卫国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紧不慢的说道,“但是不论起诉还是和解,都需要先把局势营造到位,只有推动者不仅仅是利益时,才能让企业往良性的方向发展。”
“造势这种事情很简单。”林学文的语气里充满了傲然,“笔头官司本来就是个推广的大好时机,再加上最近VCD标准的确立,我们有太多可以炒作的东西,也有太多可以炒作的助手……”
“等等!”眼见一群人热火朝天的聊了起来,燕乔森终于忍不住了,开口打断他们,“我能先问一下,这个‘焦点访谈’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这句话引来了一阵短暂的安静,孟力生率先笑了出来,用力拍了拍老友的肩膀,“谁让你这几个月都呆在美国呢!焦点访谈这玩意确实刚出现两三个月,是央视的一档新闻栏目,就在新闻联播之后播出,出发点是针对时弊,披露内幕,把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展现在大众面前。目前收视率高的惊人,社会反响非常不错,是一档好节目,也是一档最适合我们现状的节目。”
“利用舆论影响?”说到这里燕乔森自然就懂了,在美国这不是个新鲜事儿,舆论监督本来就是媒体拥有的特殊力量,也是斧正一些社会弊端的利器,只是他没想过,如今的中国也有了这样的窗口。
“是的。”陈远鸣点了点头,“只要我们能找准出发点,焦点访谈起到的作用远比一两条关系要简单快捷,这是真正的直达天听,也是真正的社会影响,没有比这更好的途径了。”
“那么在这档节目里,也会公布建立反盗版基金会的事情?”燕乔森又问了一句。
“没错,宣传就要最大化,反盗版基金会确实该在那里提出。”陈远鸣点了点头,认真答道。
“嗯,那我就不同意。”
什么?这话一出,房间内大部分人都吃了一惊,要知道燕乔森也是公司的重要股东,他的意见同样能够干扰决策的制定。
“5%的股份简直是开玩笑,你是想现在就撤资,还是想把股息作为基金会资金?基金不是这么搞的,正经做法是拿出公司利润的5%,用每年的盈利来支持基金会的运作,同时接收各界捐款,设立专门的财务,法务,以及公开透明的运作方式,是你拍个脑袋就能决定的吗?”燕乔森的声音里多出了几分无奈,“而且财主也不是你这样当的,飞燕又不是你独资的公司,这么大的事情,当然也该通过董事会研究才对……”
终于明白了那个“不同意”是指什么,孟力生轻轻吁出口气,也露出了一丝略带调侃的微笑,“这次我是要站在老燕这边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情,又怎么能让你自己出风头,还是要把这个广告效应让给飞燕才是。”
面对这些或打趣或鼓励的友善目光,陈远鸣愣了片刻,也露出了笑容。
半个月后。
回到家已经超过7点了,肖君毅疲惫的把饭盒扔在桌上,打开了电视。如今工程进度过半,但是监理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轻松,这群偷女干耍滑的工头只要稍不留意就能捅出漏子,害得他也要跟着风里雨里跑,无关紧要的交际早就被推的一干二净,别说玩乐,能吃上口热饭就谢天谢地了。
去卫生间洗了把脸,肖君毅抓紧时间开始填饱肚子,外卖已经有点凉了,又冷又腻,但是饥饿是最有效的调味品,他边吃边翻阅手头的资料,处理着明天的公务,耳边是新闻联播没什么起伏的背景音,听着听着就被全盘抛在了脑后,饭越吃越慢,手头的资料却越看越快,在翻过另一页纸,正想举箸夹菜时,一个声音突然冲进耳畔。
“这些都是飞燕公司收缴的仿冒、盗版产品吗?”
仍是清晰平稳的广播音,但是肖君毅刷的一下抬起了头,直直看向不远处的电视机,只见屏幕里一位记者举着话题,正在采访个什么人。画面上有着焦点访谈独特的栏目LOGO,还有一排小字,“飞燕公司公关部主任费安恒”。
真的是那家公司,肖君毅扔下筷子,飞快抓起一旁的遥控器把声音调大,只听电视里略带忧虑的声音响起。
“没错,这些全部都是,而且只有总量的万分之一。”
镜头随着他的手势扫向一间仓库,里面满登登的全是盗版碟、播放器,足有半间屋子之巨。引领着摄像机走向一边的货架,男人把一些摆放更整齐的盗版产品指给记者看。
“这些盗用飞燕LOGO,模仿飞燕名称的VCD机已经严重的侵害了我们的权益,也为身后成山的盗版影碟提供了便利。最近几个月总有消费者上门询问,为什么他购买的影碟无法被飞燕VCD机读取?原因很简单,他们购买的是盗版。”
说着话,他从旁边捡起了一张碟,是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但是并非飞燕出品的纸盒包装,而是一个简单的塑料袋包装。
“比如这个,没有生产厂家,没有发行批号,当然也不会有正版碟的保护密码,它根本无法被我们飞燕的播放器读取。这个碟片防盗措施就是用来保护发行商的权益,但是盗版剥夺了它,愚弄了消费者,也让我们的努力化为乌有。”
“可是你们不是播放机厂商吗?就像录像带,没有厂商会考虑可擦写、可翻拍对于影业公司的损害,他们只需要卖机器就行了,你们会什么要采取如此复杂,又低效的手段呢?你们的目的何在?”记者抛出了话头,换来了对方的一个苦笑。
“这个问题问得好。”男人的声音低沉了一点,“为什么飞燕要采取这样出力不讨好的手段,很简单,因为VCD机就是飞燕研制的,我们制作它的本意是希望个人娱乐进入千家万户,希望能用更便利更廉价的方式带给大家欢乐,但是这不意味着我们能够无视光盘上内容物的来源。”
“取消光盘防盗识别对于飞燕而言很简单,但是舍弃它,就意味着舍弃了一个从业人员最底限的道德,就意味着舍弃了整个中国影业的发展和未来。如果那些拍摄出好作品的人无法从光碟业获取自己应得的利润,市场就会萎缩,源头就会掐灭,那些认认真真拍片子的人就会丢掉自己赖以生存的基本。维护他们的利益,其实本质上也是为了我们所有人的利益,让这个社会的基本伦理得以维系。”
“如今,飞燕在VCD这个领域已经取得了让人惊喜的成果,就在一个月前,我们和索尼-飞利浦联盟达成了协议,共同制订了VCD标准,这个标准将会应用在世界上每一个有VCD的国家里。这是我们中国人参与制定的第一个国际标准,但是很可悲,在我们的国家却无法顺利实施。”
“为了维护产品的权益,我们在上市之初就申请了包括中国在内的很多国家的专利权,但是如今国内却有一些企业明知故犯,来侵犯、损害我们的权益。为什么同样的机器,其他厂家可以卖的更便宜?因为他们不用花费巨额的研发费,不用费力制定标准、申请专利,他们可以去偷、去抢、去无偿的占有我们为之奋斗的成果,并且用这种强盗行径损害更多公司的利益,把这个产业链拖下无底深渊。如果这样的霸王行径不受任何法律的制约,那么我们国家正常的市场秩序就会被彻底摧毁。没人肯为研制新产品花费力气,我们国家的民族品牌又从何而来呢?”
“那么对于那两家侵权公司,飞燕又会采取怎样的举动呢?”记者的声音里有着略带紧迫的担忧,这种担忧也影响了电视机前的观众。
“当然是寻求法律的保护。”男人的声音里多了一份坚定,“我们已经向法院递交了起诉书,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这个事件,同时飞燕公司董事会通过了一项决议,从公司划拨5%的毛利润,以及3千万元人民币建立一个反盗版基金会,通过这个基金会打击那些恶性侵权行为,这个基金会不止是针对飞燕,同样也是为了所有那些被损害、被侵 犯的中国企业,让那些良心企业拿到自己应得的利益。”
镜头转回了主持人,他脸上的表情带着一丝明显的沉重。“一家中美合资企业,却因为维护中国影视业的正常发展陷入困境;一个全世界遵行的法规,在中国却寸步难行。企业应得的权益无法保障,应该遵行的法规无力执行,我们国家在1984年就制订了专利法,十年后的今天,想要依法维权却依旧如此困难,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们期待有关部门作出反应,也希望那些良心公司能够维护自己应有利益。谢谢您收看今天的焦点访谈,我们明天同一时间再见。”
电视画面从节目上转开,换成了一个吵吵闹闹的广告,肖君毅浑身僵硬的在饭桌前坐了半天,突然扔下手里的遥控器,向客房冲去。直接拨通了小叔的电话,话筒里却是一阵忙音,在反复打了整整半个小时后,电话终于接通。
“小叔!今天的焦点……”
“焦点访谈是吧?”电话里的声音平静沉稳,“我看到了,也问了一些人,飞燕目前的情况是有点不妙,涉及到某些集团的利益了。”
“那我们是不是要帮他一把?比如找找孙叔叔,让他帮忙递个话……”
“目前还不用,远鸣可没求上门来,就证明他有着自己的打算,如果我们擅自妄动的话,说不好会打搅他的大局。如今这步棋走得很不错,已经打开了局面,远比托关系来得堂堂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