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叔立刻带着他站了起来,冲着女医生道,“张医生,怎么样?”
张医生看了看夏凡,冲着胖叔道,“袁盘,安强呢?”
安强是夏凡的大舅,这是看样子有话说了。胖叔刚想说话,谁料夏凡却极为认真的冲着张医生说,“有什么话跟我说吧,我能做主。”
此时的夏凡不过十五岁,因为还在发育,所以极瘦,又随了安家人的白净,所以看起来还像个女孩,哪里是个当家做主的模样。张医生叹了口气,摸了摸他脑袋道,“你去陪陪你外公吧。”
夏凡知道,他们没坏意,甚至是为他好。但他此时并不需要,无论这是不是梦,他要的是外公活下去,“如果你们不能治,那就送到市医院去,不行,再送到省医院,多少钱我都给,你们到底行不行,别耽误时间!”
夏凡声音坚定,虽然说的话不好听,可家属院的人都知道夏凡的身世,又如何能怪他,瞧着他激动起来,张医生才道,“人已经不行了,发现得太晚了,不移动还能多留一会儿。用了药,你进去陪着吧,说不定等会能醒过来。”
夏凡不相信的瞪大了眼睛,上一次外公是在睡梦中醒来的,可这一次明明发现了,怎么也晚了。胖叔瞧着他眼发直,立刻推了推他,夏凡这才反应过来,冲进了病房。
外公此时仍在昏迷,一旁的小护士是隔壁楼王奶奶的女儿,见着他点点头,吩咐道,“过会儿说不定能醒,你等会儿。”
夏凡如木头人一般坐在了床边,看着外公已经全白的头发,他已经十年没见了。难道如今一见面,就要分开?夏凡忍不住去摸他的脸,发现脸上的污秽虽然大半被擦掉了,可头发的边角处还有。他又跟护士要了块毛巾,沾了热水,慢慢地,一点点的替他擦着,泪水几乎如决堤一般冲了下来。
这个世界上,能够无条件爱他的,只有外公了,可终究留不住吗?独自一人面对充满恶意的亲人,外公,我不想手下留情,你同意吗。
手下的眼皮轻微的颤动了一下,夏凡立刻停了下来,甚至屏住了呼吸,他满心凄苦与仇恨,心事自然上了眉头。外公睁开了浑浊的眼睛,第一眼就看着他,嘴巴张开又合上,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脑出血让他丧失了说话能力。
夏凡知道,这是外公要吩咐他,连忙将一旁的病历和圆珠笔拿了过来,递给了外公。还好,手还灵活。即便如此,外公的字也变得歪歪扭扭,怕是力气实在小,他写的话极简单,“别相信夏家人,老咸菜坛子是给你的。”想了想,他又费力写道,“让你大姨带着你,别让你舅……”只是话写到这里,他便再拿不住了,笔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外公缓慢地垂下了手,然后眼睛也再次闭上,如同慢动作一般,在夏凡眼前划过。他只觉得四周一下子静了下来,他什么都听不到,心里绞痛的如同死去一般,然后,就听见胖婶在他耳边嚎,“凡凡,凡凡,你醒醒,你别吓唬婶子啊!凡凡!”
声音、视线这才重新又归到了体内,外公已然躺平,小护士正准备帮他盖上白布单子,夏凡疯了一般挣开了胖婶的怀抱,冲了上去,抱着床上人瘦弱的身体叫着,“外公,外公……”可惜那些经历,他却不能说出来,他只能哭,将所有委屈哭出来,哭完后,面对重新开始的世界。
人死了,一切还要继续。
胖婶瞧着他哭得差不多了,将人抱着拉了回来,劝着,“凡凡,你不能哭,你外公还没入土呢。你是在家发丧,还是停在太平间,你得拿主意。”
夏凡这才想起来,外公这辈子是死在医院里的,可以停太平间,也可以拉回去。这时候老人走了,一般都会在楼道门口前设灵堂三天,供人祭拜,虽然按规矩应该让老人从家里走,但因为有的小辈嫌晦气,放在太平间里也有。
他张了张嘴,就听见外面有个尖细的声音说,“当然是停在太平间,挪动来挪动去,惊扰了老人怎么办。”
说话间,一个穿着紫色棉服的女人挤了进来,一把拨开守在一旁的胖婶,一头趴在了床边哭了起来,“俺的爹啊,你咋走的这么急咧!”
这是夏凡的大舅妈。
第3章
夏凡的大舅妈张晓华是棉纺厂的职工,长得圆圆胖胖,有着一副尖细高亢的嗓子,即便在机器轰鸣的厂房里,也不妨碍扯着线聊天。
棉纺厂里有句传言,说是工会主席有三怕,李晓娟的哭,王晓娜的缠,张晓华的嚎声震天响,这都是出了名的。她若是嚎起来,没什么人能压的下去。
许是因为她的名声在外,这里里外外挤着不少人,愣是让她先冲了进来。夏凡愤怒地瞧着,平日里两个月不出现一次的人,这时候不但嚎的跟少了块肉似得,还时不时抽噎两下,连嗓子都哑了,倒是够唬人的。
这还没完,张晓华的声音还没下去,大舅安强就拉着表姐安小夏上了场,父女两个,大舅安强不到四十岁,愣是将一张脸挤得跟中国山川地理似得,满是干涸的沟壑,就是一滴水也没见,到了大舅妈身后,就猛然跺脚蹲了下来,唉声叹气,偶尔嚎一嗓子,“爹,你不见俺一面就走了,可让俺心里多难受!”
那边表姐安小夏可就哭得梨花带雨多了,她比夏凡大两岁,今年读高一,随了安家人,算是出落得亭亭玉立,此时此刻,正拿着手帕往眼睛上抹,整双眼睛红得跟桃子似得,看着别提多孝顺了。
一家人一来,原本压抑的病房里仿佛开了集市,顿时热闹起来。不少别的病房的人都抻头出来看,走廊里围得水泄不通,都在打听这谁家出事了。
都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夏凡此时此刻,刚刚经历了自己的死亡又经历了外公的去世,正是戾气最重的时候,不由想起了当年事。
当年就是这家人,在外公去世的当日,也是这般哭着来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舅说爹啊,你死了我得替你将凡凡管好。舅妈说,我肯定当凡凡跟小夏一样看待,爹您放心走吧。
他们说得好听,可事实呢,他们要了他妈妈分的房子,夏凡跟着他们两人过的时候,却没少受罪。白眼珠瞅你,高嗓子骂你,那都是轻的,最差劲的是所有的剩饭都归他包揽,当然没有肉。冬天还好说,充其量埋汰些,若是夏天的剩菜汤子放了两天,早就馊掉了,夏凡没少拉肚子。
可在人前,张晓华却说,哎呦你不知道那孩子又贪吃又懒,竟然还偷偷看些臭不要脸的纸片,也不知道是不是随了他没良心的爹,我们家里还有小夏呢,怎么敢留着他,可好歹是外甥,又不能不管,只能让他睡下面。
楼下的小房那都是人家放杂物的地方,连个窗户都没有,夏天里闷热的像是蒸笼,因着靠近垃圾堆,蚊子苍蝇不断,冬天里冷的像冰窖,他曾经捡了个破搪瓷盆,想要点些树枝子取暖,差点被熏死在里面。
开始时还有人替他不满,指着鼻子骂着张晓华,可时间长了,谁又管这闲事呢?等着他出去打工,就没人吭声了。
想着这些,夏凡本就红的眼睛就开始冒出凶光,连手都握得紧紧的,恨不得当时就伸了拳头出去。只是他还有点冷静,想着今天是外公去世,不能因着这事儿毁了外公的身后的清净,只能先忍着。只是这对于在仇恨中生活了六年的人来说,实在太难,因为憋着气,在旁人看着,他似是在浑身发抖。
那边胖婶以为他难受傻了,赶忙将人从背后搂住,轻轻的安抚他道,“凡凡,别伤心,你大了,要担起来,别让你外公走的不放心。”
夏凡这才慢慢地放缓了身体,渐渐地呼吸平顺了下来。
人在病房里去世了,总是要有个去处,不能一直占着地方不动。那边护士长怕是听着这边哭的声音弱了,终于挤了进来,拍了拍安强的肩膀,问道,“你们谁管事?老爷子去了,总要有个章程,是留在医院太平间,还是你们自己抬回去发丧?”
安强蹲在地上昂起了头,皱着眉头回答,“当然是抬回去,咋能不从家里坐坐。”
那边护士长显然有经验,点点头道,“那成,你先把费用结清了,然后找人赶快拉回去吧,趁着人还温乎,把衣服换了,否则等会儿都僵了。”
安强刚想答应,谁料到在一旁的安小夏偷偷拉了拉她妈的袖子,低声嚎着的张晓华像只卡了脖子的鸡,突然停了下来,迷瞪着一双眼睛瞧了一眼她闺女,似是想起了什么,冲着安强问,“啥抬回家?咱爹都去了,哪里还能这么折腾。就在这儿就行,让夏凡把寿衣拿来,我替咱爹换上。”
这时候即便已经普及了火葬,但还是讲究从家里出丧,作为儿子,安强当然不能让人挑这个理,当即道,“这事儿不能变,在家发送。”
那边张晓华却突然变了脸,粗着嗓子问,“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她这音一出,安强就像个被戳了针眼的气球,顿时瘪了下来。昂了个脑袋想与张晓华理论,又不敢让别人听见,便冲着护士长说,“稍等等,俺们商量一下。”说完,就拉着张晓华去了一角,张晓华临走前,给安小夏使了个眼色。
安小夏果不其然凑到了夏凡身边,抽着鼻子对着夏凡说,“凡凡,你别伤心,没了爷爷,我和爸妈都会对你好的,以后咱们住一起,就是一家人。”
夏凡听了心里冷笑,这就开始了吗?一家人,亏他们也好意思说出来。他不想在今日闹开,不代表万分容忍,伸手就抽走了安小夏手中的手帕,在安小夏还未反应过来前,一回头凑到了胖婶眼前,替她擦眼泪道,“胖婶你别哭,擦擦泪。”
那手帕一送出,安小夏就啊的惊呼一声,紧接着,胖婶就连连打了个喷嚏,她向来是个直肠子,直接骂道,“哎呦我的妈,谁他娘的在手帕上摸姜水,可辣死我了。”
这动静也不小,顿时不少人向这里看,恰好瞧着夏凡无辜地站在那里,一副委屈的样子,“小夏姐,你干嘛往手帕上抹姜水,这么擦着,你眼睛多难受啊!”
他装傻,可别人又不傻,亲爷爷去世了,不说伤心,居然还有空往手帕上抹东西,这是什么样的孩子才能做出来,顿时目光就变得凌厉起来。
安小夏如今也不过十七岁,正是脸皮薄的时候,她平日里虽然厉害,可此时又没有张晓华撑腰,当即眼睛就真红了,冲着夏凡你你我我了半天,偏偏夏凡一副无辜样子,连个道歉圆场的意思都没有,自己又是羞愤又是生气,最后撇下一句“你等着”,直接向着他妈他爸说话的地方跑去。
夏凡瞧着她跑开,心里其实是满意的不得了。他当然知道张晓华不准往家里发丧是为了什么,当年因为房间里放过外公的遗体,他的表姐安小夏哭着喊着不要住,大舅妈也嫌弃晦气,说的什么,“糟老头子,死了也碍事。”
如今人既然没死在家中,张晓华又巴望着那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如何肯让外公回去发丧。只是那两口子出了门就去了楼梯口说话,那块有门挡着,他也不方便带人过去听,幸亏安小夏还是一如既往的爱告状,才让他找到机会。
夏凡当即就拉着胖婶,做出担心的样子,“小夏姐是不是生我的气了,胖婶你陪我去看看吧。”
胖婶正揉着眼睛,她平日里就瞧不上安强一家子,这次更是对安小夏没好感,可看着夏凡那副可怜样子,又想着安叔一去,夏凡怕是要靠着安强生活,便叹了口气,应了下来,想着到时候做个和事老,别让张晓华那个小心眼子的记了夏凡的仇。
两人走到楼道口,门虽然掩着,但挡不住里面的声音,恰好听见安小夏嘟囔了一句,“爸,你为啥不答应,爷爷要是回去发丧,那屋子怎么住人?我不要,想想都害怕。还有,妈,我不跟夏凡住一块,我讨厌他。”
夏凡当即就立住了脚,胖婶拉着他的手也握紧了起来,就听里面张晓华接着说道,“你听见咱闺女说啥?你爹重要还是你闺女重要?她都上高中了,多重要啊,家里要是放了死人,多晦气,万一高考考不好怎么办?你自己想想。”
说完也不等安强回应,她又回头安慰安小夏,“乖女放心,妈怎么会让你跟他住,等搬进你爷爷房子里了,你就有自己房间了,你不喜欢碎花窗帘吗?也给你做一个。”
安小夏似是还不放心,紧接着问,“让他住客厅啊,多不方便。”
张晓华显然平日里疼她疼的没边,呸道,“让他住小房,保准不打扰你。”
这句话音一落,就听见大门砰的一声踹开了,胖婶带着夏凡盯着三人骂道,“没良心的狗屁玩意,安叔尸体还没凉透呢,你们就这么嫌弃他,就这么算计凡凡?”
第4章
安强与张晓华显然没想到在楼道口商量事情,也会被人听见。他俩就站在门后,大门踢开后,两个人先是愣了一下,安强平时脾气大性子急,脑袋一根筋,又十分看重面子。此时一听就不愿意了,上去就想按住胖婶的嘴。还是张晓华脑子转得快,一把拉住他,脸上立刻堆上了笑。
怕是知道两人刚刚将他们一家那些小心思听了不少,这里面夏凡虽然是当事人,可在张晓华印象里,毕竟是个没啥心眼的孩子,最难搞的却是胖婶。
她倒是毫不犹豫,上前一手握住了胖婶的手,笑嘻嘻道,“这是咋说的,可别是误会啥了,小夏他爷爷去了,她大姑自己还顾不过来呢,夏凡能靠的可就我们这一家了,这孩子自小可怜,都是一家人,我们说啥也不能亏待他。你说是这个理吧。”
因为刚刚胖婶声音并不小,病房和楼道这边惊动了不少人。有好事者虽早就移步到了旁边,一点点蹭着看热闹,指指点点地问“咋了,胖婶,你喊个啥?”
胖婶是个直肠子,平时就看张晓华不顺眼,倒是没听出话中的威胁之意,只是不愿意听她解释,手一甩,挣了开,冲着张晓华说,“你这话说得也不嫌亏心。你刚……”
她这句话还没说出口,那边张晓华就再次拉住了她的手,打断道,“胖姐,咱们都是为了孩子好。你怕是早上起得早,没睡好,听岔了,我们虽然平时去的少,可那是我公公身体好,又有夏凡陪着,我们的孝心可一点都不少,要不,我公公这么多年为啥没多说一句。你咋能随便说话呢。”
胖婶哪里想到她会倒打一耙,当即就脸色一变,想要跟她理论理论。谁知道张晓华话还没说完呢,只听她接着道,“其实我前几天就想找你呢,你家胖哥不是在倒腾东西吗?我们纺织厂前几天有一批废布处理,价钱可便宜呢,我就想着给你们牵牵线呢。谁想到一拖就到了这时候呢,要不这样,等我忙完了,我带你们去看看。”
这话一出,别说胖婶,就连夏凡都愣了一下。他知道他舅妈张晓华是个人物,否则不会在棉纺厂横行这么多年,烦她都是小职工,领导偏偏对她印象不错。却没想到,这人竟是将厚脸皮运用到这种程度,这可是抓着了胖婶的软肋,胖叔的生意做得并不好。
不过,夏凡倒也觉得这是个好事,虽然前世胖婶为他出头最多,可他刚经历生死,就连亲生父亲都可以将他转手送人并签下死亡协议,他的亲生女儿可以为了名声让他去死,那谁又能相信呢?
所以,听着这话的时候,夏凡并没有吭气,只是静静地等着胖婶的选择,看她究竟是否值的信任。这沉默大概有几秒钟时间,然后,夏凡就感到手中一暖,是胖婶握住了他的手。随后就听见胖婶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冲着张晓华骂道,“我呸!张晓华,你当我跟你似的,为了那点东西良心都不要了。”
听了这话,夏凡这才放了心。
而那边,安强怕是瞧见张晓华搞不定胖婶,瞧着不耐烦,终于出手了。他猛然靠了过来,一股子狐臭味就迎面扑来,夏凡这才想起来,他大舅有着极为严重的狐臭,也正因此,在班上并不招人喜欢,顶替他外公工作都十多年了,还是个普通工人,每次分房子都抢不到,一直住在外公分的旧平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