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生张大了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燕承锦昨夜扭伤了脚,如今仍不大敢着地,行动间有些迟缓,落后了几步,眼看那人身影一晃,奔入院外花木小径之中,顿时失了踪迹。
燕承锦站了片刻,只得蹙着眉转过身来,目光凛然地瞟了还愣在那里的林景生一眼,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他一身雪白中衣,未及穿鞋,足下一双白袜,就这般踏在雪地上。乌黑发丝散乱地披在肩头背后,发丝下一张脸雪玉般地白,眼睛却是极黑极亮,紧抿的嘴角隐约带着压抑的愤怒。背挺得笔直地执剑站在那里,竟有种锐利的惊艳。
林景生半天才算是找回自己的舌头,面对这种情景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诧然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人难道是刺客?”想到燕承锦的身份,林景生不由得悚然而惊。
见林景生急着要去叫人,燕承锦目光微微一闪,朝他摆了摆手。
林景生见他阻止,也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张扬此事,只好道:“少君有没有受伤?”
燕际锦摇了摇头,突地又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抬头往屋内看去。
此时屋门大开,林景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天麻无声无息地躺在外间侧塌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林景生对小厮颇有好感,也担心起来。这时也顾不得避嫌了,忙奔进去查看。
才到门口却闻到股淡淡异香,林景生见多识广识得这迷香,心下微微一跳,却由此知道天麻大约没有性命之忧,稍稍放下心来。他进门就将门窗大大地敞开来通风,见旁边桌上放着一壶茶,当下也顾不得冷热,倒了一杯就泼在天麻脸上。
泼到第二杯,天麻呻吟一声醒过来。睁眼看到林景生时还有些迷糊,正茫然地转头四顾,突地尖叫了一声:“主子!”挣扎着就要起来。
林景生这才想起燕承锦原本只落后自己几步,他做了这几样事的工夫,燕承锦竟还没有走进来,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燕承锦正站在门口,一手扶在门框之上,似乎是力有不支,他微微躬着身,原本威风凛凛地提在手上的剑也用来拄在地上支撑着身体。
听到天麻的叫声,燕承锦稍稍向这边抬了抬头,目光都有些散乱了。这不过片刻的工夫,他面色竟是异常地苍白下去,几乎要与雪地一个颜色了,就连唇上都失了血色。燕承锦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他的眼睛突地睁大,放开扶着门框的手改而按在腹上,神色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又带着难以忍受的痛苦之色。
他握着剑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随着剑身落地的呛然声响,在天麻的惊呼和林景生的不及反应中,脚下一软歪歪地倒了下去。
第 8 章
天麻被吓得不轻,那嗓子里都带着颤音了,跌跌撞撞地翻身下床就想要冲过去,却因为迷药的作用还未完全过去,手软脚软地还没走出两步,就几乎被自己绊倒,天麻担心之极,急得朝着燕承锦的叫道:“主子,主子你怎么了?”
燕承锦将天麻的焦急呼声听在耳中,却苦于说不出话来安慰他,想朝天麻摆摆手,手刚抬到一旁,又收回去攥紧了身上衣服。他屏住了呼吸忍耐了片刻,终于克制不住艰难地喘息起来。
燕承锦觉得这阵突如其来的绞痛诡异得不同寻常,似乎身体深处某个地方被搅动起来,牵牵扯扯纠做一团。痛还在其次,偏偏还伴随着反胃心悸胸闷全身无力头晕目眩诸般不适,简直比受伤还要难受,片刻间已是满身虚汗。他往常也病过,却从来不曾有过今天这般感觉,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心里也莫名的有些惴惴。
他吸了两口气刚把一阵晕眩压下去,身子突地一轻。眼前景物打个了横,颠倒过来。燕承锦只以为是自己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茫然转头间却不料撞着一人胸口,洗得发白的布料柔软地蹭着他的脸颊,鼻端传来衣物上淡淡的皂角气味,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在林景生怀中。
燕承锦只来得及微微一怔,接下来却又不由自主地蜷紧身子咬牙忍痛,无瑕再顾及其它。
眼下这般情形,林景生也管不了失礼不失礼的。抢上前去展开手里的大氅朝燕承锦岙上一裹,打横就将人抱起来,匆匆奔进屋里去。
林景生把人住床上一放,急忙点了蜡烛,先就将燕承锦身上草草检查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明显的外伤。然而见燕承锦侧过身蜷缩成一团的样子,一口气却始终没办法松下来。
天麻一路扶着墙壁桌椅,这时踉踉跄跄地也跟了进来,一眼看进屋内一面屏风被撞倒,锦凳也歪倒在地上,情形一片狼籍。
天麻都快吓哭了,扑到床边一个劲地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要景生除了看到燕承锦追着那人出去,也没比天麻多知道点什么,正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好呢。垂在床边的袖子被轻轻地拽了拽,一低头看见燕承锦睁开了眼,漆黑的眼珠微微转动,和他对视了片刻,似乎是身上实在难受,又闭上眼蹙眉忍耐。
林景生只好把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再加上他也弄不清楚现在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对天麻的追问只能含糊其词,只是道:“你先别管那些了,我看少君现在这情形不太好,最要紧的还是先找个大夫来看看。”
天麻也是慌了手脚,这时被林景生一提醒,顿时就跳起来:“我,我这就进宫里找太医!”
天麻才敢要走,林景生又被燕承锦一把拉住。林景生只好叫住天麻,俯身试探着轻声道:“少君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燕承锦眼睛只是看着天麻,在枕上一个劲摇头。
天麻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主子你还记着和章大夫那点小仇呢!你都疼成这样了,要是绞肠痧这类的病,可耽搁不得!咱们就不和大夫们计较了,让太医来瞧瞧,让他们开一付不苦的药,好不好啊?”但他毕竟平素对燕承锦十分敬畏,理智上虽然知道这事不能由着燕承锦来,但燕承锦没答应,他脚下挪来挪去,始终没有挪出房门去。
小天麻用这么一付哄孩子的口气和燕承锦说话,林景生的表情就微微有点怪异,偷偷瞄了燕承锦一眼。
后者这么大个人,虽然不待见大夫,却又怎么会嫌药苦怕吃药的。眼睛见天麻情急之下满口胡话,连疼带恼的,那脸色也好不到那里去。只苦于腹中疼痛身上无力,要不然跳起来掐天麻脖子的心都有。
若是惊动了宫中太医,皇上和太后那里如何有不知道的道理?
偏偏他还一句话也不能向天麻解释,恼起来他也顾不上拉着的是谁的手了,当下就把身上那点不多的力气全用上,愤然狠捏。
天麻尤自不明所以地盼着他点头,倒是林景山手上吃疼,不得不出言为自己解围。
他揣度着燕承锦的心思,开口道:“少君,要不然从外面找个大夫来看一看?只要小心些,未必会走漏了消息。”
燕承锦神色一松,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毕竟还是有点不放心,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天麻本来觉得外面的大夫比不上太医可靠,但看了看燕承锦,到底没敢再说什么。
原本天麻是要亲自去寻大夫的,可燕承锦在这府中身边就只有他和卫彻两人,今日正巧卫彻又不在,他一个贴身小内侍出去领个大夫回来,想不引人注目都难。二来他一走,燕承锦跟前可就没人了。而林景生若是留下来照顾,总归是有许多不便。
于是林星生便自告奋勇地提出由自己去找大夫,由他出面到底没那么显眼,即使不是万无一失,此刻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当下接过天麻递来方便他出府的信物,看了燕承锦苍白的脸色一眼,心下难免存着担忧,低声交代天麻先喂他些温水,匆匆而去。
天麻也没了主张,只有依他的话行事。好在燕承锦疼过一阵,也就渐渐地缓和了下来,终于昏昏沉沉睡着。
天麻忧心忡忡地守在旁边,时不时就要朝他脸上看一眼,只觉燕承锦虽然眉宇舒展了些,气色却始终不是很好。天麻只觉得度日如年。
但事实上林景生回来得很快。
他也算是有点本事,居然当真找到个外地口音的大夫。领着人悄悄从后门进来。
天麻虽然心里对这人是否可靠执怀疑态度,但眼下有大夫总比没大夫好,一脸紧张地给来人让出了床边的位置。
那大夫是个一把花白胡子的小老头儿,善眉善眼的一团和气。显然不熟悉京中布局,林景生又是带着他从后面进来的。因此他也只把眼前几人当做寻常的富贵人家。他坐到床前探试了一番,又摸了摸脉,脸上依旧是笑眯眯的。
先是摇头晃脑地说些天麻听起来似懂非懂的医理。半天也没说到正经处。把天麻给憋得抓耳挠腮,他只听出大夫的话里大约是没有大碍的意思,一边在心里暗恨着这些里路子的大夫果然就是不着高,难怪这一把年纪也没混出什么名气来,终于按捺不住,不耐烦地打断大夫:“什么不要紧?主子刚才疼成那样怎么会不要紧?不要紧现在人怎么还昏着?你到底会不会看病?”
“无碍无碍!你这半大小娃儿知道个什么。”这大夫倒是当真好脾气,见天麻这付急呲白咧几乎要跳起来赶人的模样也没恼,倒是把那一大堆听起来十分像是忽悠人的话省了去。依旧是一脸笑模样,扫了天麻一眼,又对着旁边皱着眉一直没说话的林景生挤挤眼:“非但是无碍,老夫这儿还要先恭喜这位官人了。”
天麻满头雾水一脸不解,林景生却是心中一跳,神色凝重起来,把一直看着燕承锦的目光终于抬起来落在老头儿身上,耐心地等着他往下说。
老头儿也不卖关子了:接着笑道:“这位公子有身了。刚才之所以突发腹疼,都是情绪一时激动所至,我这儿开些安息宁神的药方,静养几天便没事。”
说着话斜眼看了看一旁歪倒地屏风和凳子,天麻所有心思都搁在燕承锦身上,也没顾得上收拾。大夫这时便笑得意味深长:“小两口的有什么事也要好好说嘛,大动干戈做什么?不好不好!小公子有孕在身,脾气难免会烦躁失控,你做人家丈夫的,怎么着也得让着些,万一真把肚子里那个小的给闹出个什么好歹来,看你到时候追悔莫及,老夫这儿可没有后悔药卖。”
这个消息虽有些出乎意料,但幸好不是什么致命的急症,林景生暗暗松了口气,倒没有如何惊诧,反而是大夫误会了自己身份,脸上不由得露出些尴尬之色。
他刚要开口解释,天麻抢在他前头叫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有孕在身?那不可能!怎么可能!”他一进激动,声音都尖利起来。好在他这个年纪声音尖些也是正常,大夫也没听出什么异样,反而觉得他这话里的意思可有些值得深思了。
大夫瞄了瞄天麻,又瞄了瞄林景生,还想要去瞄床上的燕承锦,吞吞吐吐地道:“这位小公子,难道是还没有寻到人家?哦,这个可不太好办哪……”
天麻大怒,终于忍无可忍,跳起来揪住这小老儿衣服:“我们家主子去年就成亲啦!你这老头是个什么意思?再胡说八道我撕了你的嘴!这你这个庸医!蒙古大夫!”顿了顿又把头摇得像个鼓似的,斩钉截铁地道:“我家主子不可能有喜,这绝不可能!”
林景生见天麻这般难以接受的模样,心里暗暗称奇,忍不住稍稍猜想了一下那传闻里郡马爷新婚之夜被踹下床赶去睡书房的传闻难道是真的不成?接着又想到夜色里燕承锦一身白衣,拎着剑长身玉立英姿飒爽地站在雪地里的样子,顿时也觉得把有喜这个消息往他身上放有种怪异的违合感。
但眼下来不及多想,忙上前去拉住天麻,低声道:“你先别急,我打听过了,这位大夫的医术还是很可靠的,至少他爱怎么说话,你让一让别理会他就是了。你放开他,先让大夫开个药方。”
老头儿自己也在奋力挣扎,借着林景生帮忙,侥幸从天麻手里挣脱出来。
大夫脾气虽好,但被人怀疑他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的看家本领,老头儿再好的涵养也按捺不住了,整着衣领子哼一声,板起脸道:“你这小娃儿好生奇怪!既然已经成亲,怀上了也是正常的。怎么有喜就成了绝不可能了?你小小年纪,怕连人家怎么恩爱都还不懂,凭什么就说老夫是胡说八道!这怀上了的事是老夫说句有喜就能有的么?那许多没有子嗣的人家也不用去拜什么送子观音,都来找老夫讨上一句话便心想事成了!不信等着瞧吧!这肚子早晚有一天大起来,你便知道老夫有没有胡说八道!”
平素话多的天麻遇到个比他更爱说话的,偏偏又说得有几分道理,他冷静下来,想一想这事还真不是一点儿可能都没有,然而眼下郡马没了,留下个老夫人和个小少爷又都是那种态度,偏偏燕承锦在这个时候有孕,这喜讯显得乱中添乱,倒不如说是个坏消息。
他心下感怀难过,愣在那儿傻眼不作声了。
第 9 章
燕承锦是在第二天清晨醒过来的,睁眼就看见天麻凑在近前那张忧心忡忡的脸。屋里倒了地的屏风已经被扶起,大致恢复了原貌。
他还没怎么样,天麻见他睁眼,反倒吓了一跳,低低地叫一声,一下子跳起来躲到旁边一人身后去了。
被天麻当作挡箭牌的那人正是林景生,天麻不敢和燕承锦提那什么有喜,死活要拖了他来当这个出头鸟。这时林景生见了天麻这幅没出息的模样,十分的无语。
燕承锦这时也看见他了,似乎没想到他在这儿,微微一愣之后,便挣扎着要坐起来。
天麻见状也顾不得躲了,从林景生身后跳出来,似乎想把燕承锦按回去,却到底没敢,只是手足无措地讪讪道:“主子,你躺着吧,起来干什么。”
燕承锦却是从不曾以这般姿态见过客,执意要坐起来。天麻无奈,只得扶了他一把,拿过件袄衣给他披在身上,还特意拉过一个软枕垫在身后好让他坐得舒服些,动作里颇有点小心翼翼的意思。
林景生这时将药碗递过来:“少君,先吃药吧。”
燕承锦看了他一眼,神色略略有点不大自然,他这时已经想起之前昨夜袜子被融开的雪水浸湿弄污,后来似乎是林景生脱去的,更又记起他还被这人抱了一路。此时再面对着林景生,就总觉得有那么点儿尴尬。他轻轻吹着碗中药汁,不再去看林景生。
趁他低头的工夫,天麻忙挤眉弄眼的给林晃生使眼色。
林景生见他是一付死活开不了口的样子,只得自己上前一步,向燕承锦拱了拱手,道:“恭喜少君!”
燕承锦将药碗举到口边正要喝,闻言抬眼看向他,脸上一片茫然,似是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恭喜少君!”林景生只得又重复了一遍。天麻死活不肯自己去说,林景生已经隐约觉得有些不妥,但事到如今他也唯有把话说完:“昨夜大夫来看过,少君已经有月余的身孕。”
燕承锦仍是愣了半天,等到回过味,那脸色可就十分的精彩起来。他神色不似喜也不似悲,倒像是听到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而震惊过度,茫然不安里还夹杂着种种不一而足的情绪一闪而过。呆了一呆,一口气突地岔进肺里,顿时呛咳起来。他手里原本端着碗,这时手一颤,那碗已是斜了,褐色的药汗泼了大半出来,尽数撒在衣服和被褥上。
天麻忙将余下半碗药汁接过放在桌上,又拿帕子去给燕承锦擦手擦衣服,百忙中还在偷偷瞪林景生一眼,这却是埋怨他说话不看时候的意思了。
林景生也没想到燕承锦会是这么个反应,颇为无奈。话他已经说了,这时候也不知是该走该留。
燕承锦却很快镇定下来,待咳嗽渐缓,抬手指着桌上。
林景生看他这意思是要写字,忙将笔墨拿了过来。
燕承锦也不磨蹭,提笔便问:大夫呢。
大夫倒是还在府中,天麻昨夜虽然屡受惊吓,却还没有昏了头。这随便请来的大夫,让他下方开药已经是担着极大的风险,没看到这药方是否有效之前,天麻是不敢放人走的。好在这大夫独身一人,嘟囔报怨了几句,倒还是留了下来,在林景生那屋里住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