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一整天,他连澡都懒得洗,就这么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满脑子想着那国色天香的九尾雪狐,想着想着,也不知道是太累,或是其他什么缘故,竟就连衣裳都没有换就这样睡了过去。
若有似无的香气从敞开的窗子飘了进来。
本来是随着凉风吹进来的,应该是外头什么花的香味,随着时间过去,竟就越来越浓,越来越浓,到最后,整间房里充盈着让人头晕目眩的浓香,梦夏睡在床上跟死了没两样,连鼻子都没有抽上一抽。
远处传来森冷的丧钟,城南的乔三家姑娘过去了。
躺在床上的梦夏脸色变得越来越青,青中带白,他的嘴唇也从健康的红色,渐渐变得发紫——一个睡着的人怎么会这样?
大约一刻钟以后,躺成大字形、好像陷入沉睡的梦夏猛然整个人蜷缩起来,双手揪着自己的咽喉,瞪大眼睛,往死里咳嗽起来。他不能呼吸,好像口鼻被什么东西遮住,吸不到空气,自然觉得窒息,他觉得好冷,他生长在四季如春的京城,哪曾经体会过这么冷的感觉,抱紧自己的身躯,也帮不上一点忙。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瑀公子用扇子掩住自己打的呵欠:「大半夜的,这是在闹腾什么?还给不给人睡觉了。」
光芒流转的双眼,看见的不只是梦夏,还有站在梦夏床边,因为本来用妖法封死的门被瑀公子轻易推开而又惊又诧,转过头往门边望过来的美人。
「……极乐宫主,我家梦夏阎王不收的,是不是请您老高抬贵手,移驾去找别家小孩转生?」
他手里扇子徐徐扇动,一边带着倦意劝着,一边就把眼睛盯在那个平常人看不见的妖魂身上了。
真是嘴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玉面乌发,那整个人就像是冰雪雕的、泉水凝的,整身的媚骨就是从气韵里头透出来,但又揉合了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戾、高不可攀的雍华,真是……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啊!
传说雪无垠国色天香,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他朱唇微启,吐出媚惑人心的嗓音:「他的生辰八字同我一般,放开他我上哪里去找这样好的转生容器?」
瑀公子居然被他的声音激得心神一荡,险些就要被那皮相给迷惑了去,好在他手腕一扇,扇子上的清香粉末吸进了鼻子里,醒了醒神,转脸笑道。
「那真是对不住,宫主您老也知道,若是转生的时候被谁毛手毛脚的偷袭一下,纵然你法力无边,也是一样得魂归西天。」
他就这样斜倚着门框站得八风吹不动,有脑子的就知道他这是在威胁雪无垠。
雪无垠花容月貌的脸上浮现出薄薄的红晕,怒道。
「若今日不转生,四十九日期限已过,同样是神形俱灭!我不能死,要死也得杀尽那些忘恩负义之徒以后才能死!你一个才几岁大的半妖,别瞎搅这趟浑水!」
话没说完,他那飘逸的袖子已经动!
瑀公子只觉得一股浓郁的花香袭来,知道是轻忽不得的妖气,他扇子一张,水流一样的咒力柔和地往四周流去,竟如铜墙铁壁般阻住了雪无垠的妖气。攻击受阻,雪无垠眼中精光大盛,身子一旋就化成一道肉眼看不清楚的白影,直直往瑀公子的心口扎去!
「砰」的一声,整个客栈居然晃了一晃,瑀公子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反倒是雪无垠倒弹回去,在空中翻了几翻,撞到墙上,才落下地去。
「哼,要不是我妖印被破……」
雪无垠伏在地上,抬起头来,嫣红的鲜血点缀在唇边,就连带着恨意和愤怒的表情也是万分迷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是白占了个便宜。」t
瑀公子温和笑笑,反手几张咒符飞射出去,不是朝着雪无垠,却是贴在梦夏的床头。
咒符上面有他的法力,可以保护熟睡的梦夏。
「转生未必要找同样的生辰八字,你出去找到根骨好的年轻人就快转生吧,除了梦夏以外,我可不管你了。」
瑀公子把雪无垠妖瞳里深沉的恨意和隐痛看得清清楚楚,扇子一动,一道纯白色的光芒就这么飞快的射向雪无垠心口,雪无垠反应不及,等到那光芒融入自己的心口时,才察觉到冰冷的四肢居然渐渐地温暖起来。
「我的咒力可以再多保你三天,你去吧!」
没有想到这人居然主动帮忙,雪无垠防备的眼神却没有丝毫松懈,人心难测,他早有切身之痛,不会笨到再去对谁好,对谁感激。他冷冷盯了瑀公子一眼,知道是不能求梦夏的身子了,花香过处,他便彻底的消失在这个房间里。
雪无垠来去无踪如同黄粱一梦,瑀公子空灵的眼神望过窗外的月光,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方才缓步回房。
窗外丧钟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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瑀公子回到房内,除了外衣,一股脑钻进他暖呼热呼的被窝里。这被窝自然不是谁给他暖的,他咒力高强,想要让自己生活舒适一点,也不过举手之间的事情。
说到底,天上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天上界极乐宫固若金汤,可是有名的事情。传说就连四方妖族的另外一个妖主,西域的修罗王几次想要犯境,在雪无垠的妖力守护下,居然不能越雷池一步。修罗王那什么角色?那是连历代逍遥侯遇上了都要绕道走的狠角色啊!根据记载,修罗王既不讲理又不服输,那是十足十自我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缠人精,有几代逍遥侯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说着要平夷镇反,拿鸡蛋去碰石头,那不,碰个头破血流回来是幸运,运气差一点的,全都魂断西域的修罗狱了!
天上界极乐宫可以挡住修罗王,代表那雪无垠肯定也是有两把刷子,说起来奇怪,修罗王那种习惯性惹事生非的家伙,到现在都活得好好的,怎么不爱管事的雪无垠居然落到这步田地?先不说妖印被破好了,就连残存的元神,瑀公子刚才多事,开了自己额头上的妖眼瞧了瞧,雪无垠就连残存的元神都缺了一角,这事奇怪,恐怕流年不顺,难怪最近那丧钟响得勤的!
好好一个据地为王的极乐宫主,怎么能给人伤成这样?
瑀公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想着的都是雪无垠那双恨意冰冷的瞳眸。那双眼睛本来该是很迷人的,人家说狐狸最是妖媚,倘若那双眼睛笑一笑,肯定是满树桃花等人招了。虽然没看过那狐妖笑起来的样子,瑀公子居然很肯定,若是那双眼睛笑起来,肯定连极北之地都会有蝴蝶的。倘若……
瑀公子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那双眼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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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梦夏一样蹦蹦跳跳的起床梳洗,叫了小二烧热水,泡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才一溜烟地跑进瑀公子的房间:「小公子,起早!」
「有你这样的小厮,居然睡得比我早,起得比我晚。」
瑀公子早就在用膳了,被他说了这一句,梦夏那乖的,立刻小碎步赶到他身边,陪笑拧了手巾,双手奉上不敢不尊:「公子,您饱了,清洁清洁小的给您收拾。」
瑀公子也没推辞,让梦夏伺候着,自己昨夜居然因为想着那双眼睛没睡好,弄得今天一早头昏脑胀,早知道进那房的时候就别开妖眼,看不见雪无垠,他照样几张符可以治得雪无垠服服贴贴。
又平白送了一些法力给雪无垠保他三日平安,这算来算去,自己真是亏到家了。
他是维持三界稳定的逍遥侯,可不是什么搞慈善事业的慈善家。
「公子,早上我听小二说,那几个魇魔的大姑娘都死了,怎么……怎么就会死了呢?」梦夏一边帮瑀公子叠着床褥,一边问道:「该不会真的是雪无垠吧?」
「我说不是雪无垠,你相信吗?不管是不是他杀的,要是人再这么一个接一个的死下去,艳妹妹就要出来收他了。」瑀公子拿着扇子信步走出房门,梦夏见状赶紧跟上他主子,被子也顾不得叠了。
「不是雪无垠,那还能是谁?」
梦夏好像很笃定杀人的就是雪无垠,浑然不知自己昨夜睡着了很可能就融为雪无垠的转生容器。
「还能是谁?你问爷呢,本公子若是知道,就得去收他了,我宁愿什么也不知道,乐的耳根清净。」
「但公子,诛妖师毕竟是人,怎能……」怎能就这么把雪无垠给收了?雪无垠可是大妖中的大妖,那抖得很!
「雪无垠妖印被破,如果无法转生,此刻的妖魂充其量只是一般冤鬼的力量,艳妹妹又诛过妖,那不能放在一般人类的标准上来看,若是艳妹妹真要收他,雪无垠插翅也难飞。」
瑀公子绣金镶翡翠的靴子踏在阶梯上,一步三个字,那是一派悠闲:「得了,别再想你家雪无垠了,跟本公子办正事去。」
「唉……唉。」梦夏应声,忙不迭跟上。
他们这正事,从白天一办,就办到了晚上。
月牙城果然是个大城,从城东走到城西,居然得花上大半天的时间,说是办事,那有半天的时间是在走路,都已经是日落的时候了,两人还在城东的东门桥上,梦夏走得龇牙咧嘴,但看瑀公子一派轻松,肯定暗中偷使了什么妖法。
「梦夏,跟上啊,再不跟上你要赶不上晚饭了。」
瑀公子白衣飘飘,走在前头,扇子扇着手都不会酸似的。
梦夏恨得牙痒痒,但是瑀公子毕竟是自己的主子,发作不得,只好一个人在后头龇牙咧嘴的,一张小脸扭得像个小妖怪。
前面那公子哥儿,居然哼起歌来了。
若不是对方是他主子,梦夏肯定要把布鞋脱下来冲他后脑勺砸!
早说了要雇车!雇车!他们逍遥侯府哪里缺,就是不缺银子!雇一辆车能花多少银子?何况那是宫里的陛下买单!
城西走到城东多远的距离啊!这主子居然笑着说:「咱们沿路散步看看风景」就让他磨得脚都起泡了!
梦夏恨得牙痒痒,但瑀公子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满脸笑意春花,春光烂漫的。
落日已经渐渐的落到地平线以下,彩霞染红的天空也渐渐暗了下来,这样走着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到客栈吃一顿饱的,梦夏已经开始觉得自己肚子咕噜咕噜地叫。
「公子啊——」才想要跟瑀公子求情,看他能不能变出什么戏法来,走在前头的瑀公子突然眼睛一眯,扇子一转,就刮起一阵怪风把梦夏整个人卷到他身边来!
梦夏被风吹得晕晕呼呼的,落地时摔了个四脚朝天,屁股狠狠撞在石子路上,他那脸色青红皂白啊,好不热闹。
「格老子的,疼!」梦夏这回是真的龇牙咧嘴了,话都说不好。
瑀公子可没空关心他那肯定裂开的小屁股,瑀公子额间妖眼大开,刚刚感受到从远处飞快地往这边坠落的一个力场,就让他看见了是什么东西杀气这样重!
「化生咒!」随着清亮的女子声音,庄严的金黄色光芒从天而降,直直要往地上砸去!
地上是谁?地上赫然就是重伤的雪无垠!
他的妖魂本已残缺,瑀公子那次在梦夏房里,因为太想睡觉而没有看清楚。这次仔细拿着妖眼一瞧,雪无垠的妖魂竟然好像缠绕着碎裂的痕迹,这并非与女子搏斗所造成的伤口,而是附在他的妖魂本体上。他拖着这样残破的妖魂,似乎与女子从远方就缠斗而来,身上被女子手中的斩妖剑割裂了许多创口,都在汩汩的向外流出鲜红色的血液。
见化生咒来势汹汹,雪无垠强撑着身上重伤,腰身一扭,堪堪向旁边滚过去,化生咒就砸在他身侧,卷断了他柔软的袖子,差点就要毁去他一条手臂。
「上官艳!」抬头望向天上踩剑而立的女子,雪无垠高傲的脸孔被恨意扭曲:「你身上有我极乐宫雪天流的血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月牙城道的诛妖师上官艳,轻飘飘的罗裙晃起五颜六色的光影,凌波步伐跨下诛妖剑,步步生莲。
「我早知你雪无垠是血债血偿的性子,因此当日他们号召诛妖联盟时我再三确认是否确定能够把你杀死,没想到你命硬,极乐宫被毁,你还可以这样逃了。」
上宫艳一脸凛然正气,一看就知道是性格刚硬的女子,她见雪无垠重伤,并没有急着杀他,当日诛妖联盟大破极乐宫,她虽没参与宫里那场血淋淋的凌辱,却也略有耳闻。
「当日莫永乐确实是过分了,但有我在月牙城道上一日,便不容你如此滥杀无辜!」
「哼!」雪无垠啐出一口血沫,那脸色白灿灿的,配上那一副妖媚骨子,实在是我见犹怜,看得瑀公子小心肝那一揪。
雪无垠虽重伤,气势凛然,双眼妖光大盛,一字一顿:「你杀雪天流,毁了他的妖印,得到现在的法力与寿命,说出滥杀无辜这样的话,你不觉得恶心?」
四十九日期限早过,他没有成功转生,虽有瑀公子的法力相助,但受了这样的重伤,还是让他一字一咳,怵目惊心。
虽然那些人并非他杀的,但是他不觉得对着上官艳这样的人,他有解释的必要。
人类这样丑恶自私的心灵,若说误解,也是因为本身的偏见而看不见事实,他又何必帮助他们看清这个世界?
重伤止不住他的恨,也息不了他的怒。
「雪天流何辜?极乐宫上下过百宫人,他们又何辜!」
上官艳被他一句话戳中,但不想要因此饶恕这个在月牙城道上作乱的妖魂,当下抿紧朱唇,双手结印:「化生咒!」
随着咒力凝聚,金光大炽,成圆形的沉重金环再次从上方落下,这次上官艳在近距离施咒,料定雪无垠避无可避,定要死在当场!
瑀公子竟不知道为什么,右手微伸,十尺之外那个佛光似的金色光环竟就悬在雪无垠头上一分,再也落不下去!
「谁!」
上官艳攻击被阻,凤眼怒气勃发瞪了过来,却在见到刚刚一直没发现的瑀公子的时候,愣然道:「瑀……瑀哥哥?」
「是你!」雪无垠见到他,也露出「怎么又是你」的表情来。
梦夏看不见身为妖魂的雪无垠,只觉得上宫艳像是一个人在演独角戏,滑稽得很。但自家公子一介入,他就知道肯定是有谁让自家公子感兴趣了。
「区区在下我。」瑀公子笑得温和,一身白衣如同月华,干净清新的气质让他像一朵出尘的水仙花:「艳妹妹许久不见,大有长进。」
转过脸来,对着重伤在身的雪无垠,笑容也是一般温和。
「极乐宫主,有缘又见面了。」
梦夏耳边「轰」一声,炸开了!
极乐宫主?极乐宫主?是那个极乐宫主雪无垠?
而且那个「又」是什么意思?他们见过?他跟了他家公子十八年,怎么不知道他家公子什么时候见过了雪无垠?
「哥哥你别妨碍我!」
上官艳想起雪无垠还在,今日好不容易抓到了雪无垠的妖魂,妖魂脆弱,可不能让他趁这个机会逃掉了!
想到此处,手腕一翻,抓起身边的斩妖剑就往雪无垠劈去!
雪无垠那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荏,即使身受重伤活动不便,也没有束手待毙。见他返身扭过,竟然又给他避去了一招!上官艳不死心,右手结印又要砸下一个亮晶晶的化生咒。
瑀公子一看这样不好,宽大袍袖下面的手指轻捏,也没见他念咒,他人就挡在了雪无垠前面,左手轻轻托住上官艳杀气腾腾的化生咒:「妹妹小心。」
举手间竟然就将那闪亮亮沉甸甸的金盘给化得一干二净。
「瑀哥哥你这是做什么?」上官艳急得跳脚:「你想救他,你想害死你妹妹吗?」
「怎么救他就是害死你?」瑀公子看看面无表情的雪无垠,再看看咬牙切齿的上官艳,怎么看都是上官艳危险一些。
「我若转生,他们屠戮我极乐宫百名宫人,一个一个,我都不会放过。」阴冷却带着妖媚的迷人嗓音从雪无垠口中传来,声调平板,声音里的杀意却是昭然若揭。
「何况雪无垠这个妖孽在月牙城道上,为了他对人类的仇恨,早杀害了五名无辜女子,光是这五条人命,他就得血债血偿。」上官艳道。
「……唉,我这不是叫你早早转生么?你看拖到现在,连小艳都抓到你了。」瑀公子抓抓头,很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朝雪无垠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