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在来路沿路都布下了乌鸦眼,应该可以在修罗狱的人来到这里以前察觉,但是居然直到敌人来到门口,他才发现敌人的存在,这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
这里是修罗狱,不能容他们使用移形换位之术,自然也不能容他们来去自如,这个房间就这么点大小,无处可躲,就算躲了也没有意义。对方肯定已经发现他们不同于修罗狱的气息,因此宁楚楚的第一个本能反应就是:作战!
银流损了百年修行,作战是不指望的了。宁楚楚一向不以妖术攻击见长,超乎寻常的速度让他得以在第一时间就从原地扑向门口,手中凭空幻化出来的长弓不是用来弯弓搭箭,而是横向拦在自己的身前,弓的前缘竟然是锐利的刃边,只要被轻轻划上一道,肯定血溅当场。
他冲在前面,银流跟在后面,如果来的是一群人,他们就可以一路杀出去。
但是来的,只有一个人。
宁楚楚才冲到这个人影前面,锐利的弓缘还没有接触到对方,就感觉到从对方身后汹涌着涌过来的金黄色妖气,这片妖力精纯,如同无边无际的海洋,宁楚楚的妖气还收敛在身体的深处,如果用肉体去接触对方的妖气,那就是自找死路!
宁楚楚瞳孔一缩,在接触到那片金黄妖气的一刹那身体猛然变形,从修长的人类外形迅速缩小,直到成为一只七彩斑斓的鸟,猛然往上面飞高,绕过了这片金黄色妖气!
但是这样的反应竟然在对方的意料之中,等在后面的,竟然是一头张开大口的狼!
如果宁楚楚就这样直直撞过去的话,就是一只误入狼口的鸟,绝对被吞吃入腹的!
宁楚楚毕竟顾忌着身后的雪无晴。
如果在这里打开了,没办法冲出去把战场拉远的话,也许战斗会波及到雪无晴。雪无晴是他极乐宫的少宫主,跟修罗狱可以说是对手,如果打斗波及到雪无晴的话,修罗狱无关痛痒,但他可要被他家宫主大卸八块了!
所以,不能战!
宁楚楚短时间内扭转了自己的判断,回身重新在雪无晴的前面落地,也从彩鸟变回了人形,抬起头来终于看见那个堵住去路的家伙:「修罗主!」
他们是不陌生的。
修罗王每一次去极乐宫,虽然被雪无垠的结界挡住了,但是结界毕竟不能完全的挡住他,每一次,都是宁楚楚负责和结界一起,把修罗王挡在极乐宫外。
没想到宁楚楚这一次探路竟然这么倒霉,真真遇上了这个修罗狱的王!
「宁副宫主。」
修罗王刀锋一样的嘴唇斜斜扬起了睥睨天下的笑容,笑意却没有进到他的眼里,他粗壮的手臂上金色的刻纹闪闪发亮,照得他像是沙漠里的神祗。
「原来是宁副宫主,本王还以为,为什么珠海千羽楼的妖,竟然打起雪无晴的主意,这才匆匆赶来。」
「我虽然出身千羽楼,但是已经长年为极乐宫效力,修罗王应该再清楚不过。」
「嗯,本王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但是本王有一件事情不清楚,极乐宫破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是极乐宫的事情,和修罗王恐怕没有关系吧?」
「宁楚楚,极乐宫破,你没有雪无垠给你撑腰,你最好仔细想一想,这么跟本王说话是不是恰当的。」修罗王的话语无情,冷冷甩在宁楚楚脸上。
宁楚楚不为所动。
「我生是极乐宫的妖,死也不能在修罗狱面前折损了面子。修罗王如果想要看我卑躬屈膝,那么我奉劝你一句,还是算了吧!」
宁楚楚的实力跟修罗王不是同一个档次上面的,往常能把修罗王逼在极乐宫外,主要也是靠着雪无垠的结界,现在自己真枪实弹的遇上修罗王,他很清楚自己不能力敌。
但是不能力敌是一回事,他们极乐宫的名誉,又是一回事。
他是雪无垠的副宫主,不管去到哪里,都不该给雪无垠丢脸。
修罗王没有被他激怒。
都已经是活了几千年的大妖了,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极乐宫人的个性,修罗王没有那么容易生气。
相反的,他又笑了。
「光是看本王去到那里的时候,极乐宫里是个什么场景,本王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问你只不过是顺便问问,你看看你后面的那只小雪狐吧,从把他带回来到现在,衣食也没让他短了缺了,他照样这样不说不笑不动不哭,你要是把他这样带到雪无垠的面前,雪无垠不气疯吗?」
「极乐宫的事情,再怎么样都不是你修罗王的事情。救回少宫主,是你对极乐宫上下的恩德,但是如果想要管得再多,我宁楚楚都不容许。」
「你不容许?」
修罗王微微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一点征兆也没有,一把金色巨大的刀刃就突然间从空气里显形,在宁楚楚都还跟不上的速度里,就迅速的横过去,竟然就把宁楚楚后面的银流拦腰斩断!
那把刀刃甚至不是真的刀刃!’
「银流!」
宁楚楚回过头去,看见银流的惨状忍不住双目睁大,满眼血丝,七彩琉璃色的双眼出现碎裂的痕迹:「修罗王、你找死么!」
回过身来对着修罗王的宁楚楚,面目狰狞得不像是他,像是一头发狂的猛兽,只要看到鲜血就要撕咬殆尽。
但是修罗王不怕。
因为修罗王,是狼族的王。
宁楚楚显然在狂怒中也记住了这一点,或者是有其他原因竟然在狂怒中阻止了宁楚楚直接对修罗王出手的冲动,他虽然双手的肌肉紧绷,青筋迸现,却始终没有真正对修罗王做出攻击的动作。
「你不要忘记,极乐宫人是血债血偿的!」
宁楚楚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挤出双唇。
「本王记着呢。」修罗王无情的冷笑:「本王还记着,要把雪无垠锁在修罗狱里,永生永世。」
宁楚楚还没回答,门口那里就传来洛月那滑不溜丢的嗓音,可是这嗓音当中居然充满着前所未有的惶惑:「大哥!我看了你那张百川图——这下糟了,月牙城道上,竟然起了百鬼之乱啦!」
竟然是,太平历年间,「无间鬼域」所引发的天地浩劫,百鬼之乱!
第六章
百鬼夜行发生的时候,梦夏正坐在禹公子床边给他剥橘子。虽然不知道禹公子什么时候能醒,但是白剥着也是打发时间,要是禹公子不醒,自己丢进嘴里吃完了了事,不会给自己找麻烦的。
给自己找麻烦的事情,精明的梦夏可从来不做。
躺在床上的禹公子,脸上妖异的纹路已经退去,现在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任何人看了他,都不会觉得他有妖的血缘,而会争相抢着找媒婆给他说亲。
但是禹公子还没醒。
禹公子没醒,梦夏一个人,也不敢到隔壁房间去看那个听说很漂亮的大笑人儿,那个大美人脾气可坏着,没有他家公子,谁都拿他没办法来着。
房间里已经点起了昂贵的从宫里带来的安神香料,而梦夏早就把那一地的尸体和杨端处理得干干净净,连血腥的气息都没了,满室暖香,一时间恍惚觉得自己还在京城的侯府里。
空气里,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像是指甲刮过水晶的声响,突然间刺透禹公子的耳膜。
这个声音那么令人毛骨悚然,听见的当下,仿佛整个空间以这个声音为界,一分为二,扭曲起来。
梦夏听不见这个声音。
但是这个声音,直接把禹公子从深沉的睡眠里面,硬是唤了醒来。
「!」
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直接捏住禹公子的上下眼皮,把他的眼睛扳开,禹公子睁眼的猛劲就是那么回事,他的瞳孔里面闪过雪白的光华,紧接着一骨碌坐了起来。
「公子?」梦夏还没看过他家公子这副模样,有点担心公子是不是弄坏了脑袋,试探性的唤他。
但是禹公子哪里都没坏,他好得很,不好的,并不是他。
睁眼刹那的空白只持续了那一瞬,几乎像是梦夏的错觉,禹公子竟然在这个瞬间就完全清醒了,沉定下来的面容依旧柔软而洁白,像是一张干净的画布。
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必再问。问了梦夏也不会知道,而他早在睁眼的时候,残留在耳际的那个尖锐声响,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是掌管三界平衡的逍遥侯,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苍白的双唇,吐出了只要是诛妖师,听见了都会血液冻结的事实。
「月牙城道,百鬼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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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是已经数千年不曾发生过的百鬼之乱!
月牙城道上空乌云密布,明明是正午的时候,却看不到一丝阳光,从远处望过去,看得到月牙城上方团团密布的乌云,笼罩住整个城道,像是一朵漂浮在半空中的剧毒蕈菇。
禹公子的衣带被远处吹来的风高高吹起,在这里都能感受到风里强烈的污秽气息,更何况是身处在月牙城道里的人民。
「百鬼之乱再怎么样也是诛妖师的事情,你带上我干嘛?」
已经恢复成原来模样的雪无垠,转生之后第一件遇到的事情虽然是百鬼之乱,但是他好像丝毫不放在心上,连语气都是漠不关心的淡然:「你以为你帮我转生就能拿我当刀使?」
脚下用咒力接符凝聚出来的大鹤,挥动着巨大而雪白的翅膀,载着他们和梦夏直直的往月牙城的方向飞去。高空里的风传来月牙城道那边的臭味,而雪无垠和禹公子站在上下晃动的大鹤上面,却稳如泰山,如同现在脚下是一片坚硬的石板,而不是柔软的鹤脊。
月牙城道的情况不明,不能轻易使用移形换位之术,所以禹公子在函水县的客栈里才果断的做出这只大鹤来,两个人站上去刚刚好,不多不少。
只有梦夏苍白着小脸,发着抖死命搂着大鹤的脖子,闭上眼睛怎么样都不敢往下看,这鹤飞得这么高,万一手一松掉下去了,那他的小命恐怕也很难保住了!
比起远方的月牙城道百鬼之乱,梦夏还是关心眼下多一点。
「公……公子!我手滑啦!公子、还有多久啊?啊啊!掉下去啦……掉下去啦!」
他双手还死死的抓住大鹤的脖颈,只是闭着眼睛自己吓自己,轻易一个颠簸都让他惨叫连连,何况大鹤每次振翅都会上下晃动,加上因为百鬼之乱所引起的强烈的风,梦夏简直觉得跳下去一了百了比较干脆,省得挂在这上面活受罪。
「那么想掉下去,手一放不就下去了么?」
禹公子有足够的把握,知道就算梦夏真摔了下去,自己也能救得回来,因此梦夏现在的惨叫更显得有趣,禹公子向来喜欢逗弄有趣的人,包括雪无垠。
他懒懒的逗了梦夏一句,不再理会梦夏哇哇叫,回过头来跟他旁边那尊大美人儿说话。
「大宫主,为什么百鬼之乱不是在函水县发生,反而是在月牙城了?」
「本宫主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雪无垠从鼻子哼气,看也不看禹公子。
下意识的,不想和禹公子正面对视。
下意识的,刻意的一再把距离拉开。
因为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让禹公子这样一再的拉近跟自己的距离,让禹公子轻易的跟他发生肌肤之亲,虽然是事急从权,但是他知道,在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悄悄的改变了。
不管改变的是他还是禹公子,都不应该发生。
只是交易的关系,甚至还没有弄清楚对方的意图,自己不应该卸下心防,不应该任由对方进入自己的世界。偏偏禹公子那种爱管闲事自来熟的性格,让人想推推不开,想防防不住,如果不现在就拉开距离,一刀两断,恐怕后患无穷。
他还有人等着他去救,他还有人等着他去杀,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这里、浪费在禹公子身上。
所以趁现在,已经获得自由的时候,和禹公子一刀两断吧。
心里有一个声音,重复着、一直这样告诉他。
至于禹公子答应帮他杀死莫永乐的事情,就当作从来没发生过,他此刻已经转生,什么有力的盟友找不到?就算是去找修罗王,与狼谋皮,也比和禹公子联手来得好。
他没有想到,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只是想离开禹公子。
可是抬头看到前面阴风阵阵刺骨的百鬼之乱,他又觉得现在离开,并非恰当的时机。
「……诛妖师的事情就让诛妖师处理,你凑什么热闹?」
忍不住,还是以刻薄的方式,说出这句提醒的话。
百鬼夜行的凶险,他比禹公子还清楚,自然也比禹公子还忌惮。
没想到禹公子竟然笑得出来,并且还直接忽略雪无垠的问题。
「没想到宫主这样冷冰冰的人,竟然也会关心本公子?本公子要是死了,那不正合你的意吗,这样你想杀谁就杀谁,可没人多管闲事来阻止你了。」
「你想找死的话可以再说,本宫主其实现在就可以走,跟着你一起来不过是看在你对我有几分恩义的分上。」
雪无垠依旧不假辞色,他必须不假辞色。
否则,也许就会被抓住自己动摇的痕迹,只要有一点痕迹被发现,肯定会受制于人的。
同样的错误他不会再犯第二次,就像他不会再相信有谁能无条件的对他好。
没想到禹公子没有多说什么,却是展开了柔和好看的笑容,只淡淡说了三个字。
「谢谢你。」
雪无垠一时间被这三个字弄得愣住了,再次找回自己的表情时显得有些狼狈,就连声音也只有乍听之下铿锵有力,认真听就能听出他的底气不足。
「你不必谢我,我只跟你到月牙城,剩下百鬼之乱如何,你的死活如何,都与本宫主再不相干。」
「白……白眼儿狼啊!还说什么恩啊义的,这不是摆明了让我家公子送死吗?你个天杀的王八蛋!我家公子这么对你,你这么说你还好意思了你!」
梦夏虽然抱着鹤脖子很怕摔下去,但听见他们的对话还是忍不住给他家公子抱不平,反正禹公子在这里,有了禹公子撑腰,他是狐假虎威,说什么都底气十足。
他这么忿忿不平,事情的正主儿禹公子却面无表情,只勾起一个莫测的浅笑,徐徐道:「宫主怎么选择,自然是宫主的事情。」
然后他就转过去远远望着前面的百鬼之乱,再也不回头来看雪无垠一眼了。
雪无垠也看着百鬼之乱上空灰扑扑阴沉沉的乌云。
但是他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他应该即刻就离开的。
陪着禹公子到这里,已经是他最后的底线。
可是禹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明明应该是贪图他的美色,现在居然表现得一副任凭你怎么样都好的样子,这是什么意思?
欲擒故纵的手法?还是……
雪无垠想到一半,立刻否决了自己的猜测。
不可能会是出自真心的。
人性本多欲求,怎么可能会像禹公子这样无欲无求?
但是禹公子从认识他到现在,所提的要求,即使是条件交换,都不是为了自己。那些要求其实都是多管闲事,没有一项是出于自利的目的,这可能吗?
一个人如果不曾为自己做过什么,哪怕是争夺偷抢,这样的人,把自己放在哪里?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一个人!
雪无垠看向禹公子背影的眼神,缓缓的变得戒备起来。
如果不可能,那么就是禹公子一直都在演戏,一直都在完美的扮演一个无欲无求的人——至于目的?
还能有什么目的?无非是想要误导他,让他觉得禹公子是个与平常人不一样的存在,让他掉以轻心,让他堕入陷阱。
好阴险的一个人!
虽有一半妖血,这样的心计,简直比人还可怕!
他已经在莫永乐身上吃过一次亏,同样的错误,他不会再犯第二次了。
踩错一步可以说是大意,但是如果第二次再踩进同样的陷阱里面,那就不是大意,而是愚蠢了!
「啊,这可要到了。」
禹公子自然不知道雪无垠心里头正在想些什么,因此从前方回过头来的时候还是笑得亲切潇洒:「宫主,你已经转生,自然不需要本公子护住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