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曹律点头,声音轻的像风一样柔。
“我没能及时离开,后来……”
曹律的手按在庞邈的后脑勺上,“不必再说了,人活在世上,是在向前走,永远不可能回头,所以把从前不愉快的事情放下,高高兴兴的继续活下去,你才有真正的未来。出言不逊的人已经受到惩罚,他们以后也再也没有机会惹你不开心。”
庞邈闭上眼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痛意从脑海中抽离,连同难堪的回忆也一同埋没于深处。
“谢谢你安慰我。”他想离开曹律的怀抱,但是身体却不听他的指挥,似乎在贪恋怀抱里的温暖和坚实的某种依赖,“其实我早已放下,刚才只是……头疼,大概是冷风吹的。告诉你这些,是因为……”
他苦笑,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曹律不愿意他回忆过往,那么也没有理由再说出来。
容云县主能说到那份上,曹律不可能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以为他会介意,可是却没有。
想要从“亲密”的关系中渐渐疏离,却在曹律曾经说过的每一句甜言蜜语面前——不论是“我曹律的妻子,任何人都休想欺负”,还是“此生不离”,这个想法愚蠢的如同最初在曹家时想过的和离、休妻。
要走的路很长,他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而曹夫人和自己娘亲的最真切的愿望在时时刻刻的提醒着他。
这也许是无论做如何的挣扎纠缠,也突破不了的牢笼难关。
一念至此,庞邈终于觉得自己能动了,他向后缩了缩身子,“你不是要去衙门的吗?”
庞邈的目光是沉静的,像一汪泉水般清湛,曹律叮嘱道:“回去之后,你睡一会儿,让锦绣炖些热汤给你喝。另外,章牧在门口,不会让人打扰你。”
“嗯。”马车停下,庞邈目送曹律离开。
盖在腿上的斗篷,还带着曹律身上的温度。庞邈看了看斗篷的样式,大概是从隐匿在周围的侍卫那里拿的,他本是想让曹律趁机离开,他却穿上斗篷假扮侍卫,给嘴贱的容云县主一个最惨的教训。
那一刀割的极狠,虽然未伤及性命,但恐怕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容云县主无法开口说一个字。
至于燕王找上门来问责,他倒不担心,因为容云县主及其贴身丫鬟都被吓得快疯了,这样的人是说不出实话的,不得不说曹律的手段太狠。
庞邈笑了笑,在“嘚嘚”的马蹄声中,合上眼。
过了三个时辰,燕王府上的长史在意料之中的找上门来。一双儿女都出了事,燕王现下必然焦头烂额,这么迟才来问责,也是情理中的。
曹律早已从衙门回来,陪着庞邈,面对燕王府长史的责问,将事情推卸的干干净净。
庞邈先否认自己认识对容云县主动手的黑衣人,以为只是看不过眼的过路人。容云县主受伤之时,他已经上了马车,所以并不知道身后出现过什么人,仅对于因身体不适而未伸出援手,表示了些许歉意。
本来精神状况的就不佳的丫鬟在听到这些后,又反反复复的说“那是鬼,那真的是鬼”,形色疯癫无状,燕王府长史被她搅得心烦意乱,没多久便离开了。
后来听说此事交到帝都府衙由周府尹处理,那姓周的草包一个,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拽一个不会得罪人的替死鬼来给无头案结案。
牵连燕王世子的命案、燕王世子当街失态以及容云县主被刺伤,三件事加在一起,成了帝都城内人人谈论的焦点,人们翘首以盼燕王能够尽早出来表态和解释,没有人不会希望一直倍受崇敬的人有污点。
几日后,燕王在早朝上声泪俱下,向圣上下跪认错,随后有告示张贴在城内各处地方。
燕王表示王妃在临死前曾嘱托过一定要好好的照顾年幼的儿女,他当时对天发誓一定不会辜负爱妻的期望,但王妃还是死不瞑目——因为对夫君和儿女太过挂念。此后,他一心一意的抚育儿女,可惜到后来先帝将重托交付于他,使得他常年奔波于地方,甚少一家团聚,以至于儿女缺少亲情关爱,他一直愧疚在心。命案发生,又是王妃忌日将至,他爱子心切导致一时糊涂,对外撒了大谎。他教子不严,惹下祸事,愧对圣上与百姓厚爱,愿意将儿子交给帝都府衙审问,并且请求惩处。
一则告示道清前因后果,言词情深切切、自责不已,闻者无不动容。
第75章:受气
情深至此,算事出有因,无人再责怪燕王。
但是燕王世子就逃脱不出来了。姚太妃对此事十分生气,正好顺着燕王的意思,请求圣上严查。原本想一手包办的周府尹,不得不和大理寺的人一同审查此案。
在到达雅竹院之前的时间里,没有人能出面证明见过燕王世子,所以在有理由有时间且没证人的情况下,燕王世子百口莫辩,陷在这泥潭之中脱身不得。另外,官差发现他曾服食朝廷明令严控的五石散,导致在街上行为疯癫,周府尹有意问他记不记得被谁带去雅竹院、期间见过什么人,颛孙咏致都回想不起来了。
杀人嫌疑以及服食五毒散之罪,令颛孙咏致想要脱身十分麻烦,足以让燕王费神头疼很久。更何况还有安插在宫中的女干细们被清理的事情,查出来一二十号人,很容易就往前朝牵扯,闹出更大的问题来。
唯一对燕王来说算好消息的是,他的女儿容云县主伤势无碍,除了不能说话外,已经能活蹦乱跳了。但据说被燕王关在家中,十几个人看着,大约是怕像她那胡闹的哥哥一样惹出祸端。
这日,曹夫人从宫里回来,脸色阴沉的让随侍的丫鬟战战兢兢,连呼吸都放轻放缓了。从小生活在家中的曹氏三姐妹觉察到一丝不对劲,没有像往常那样和母亲说笑,互相递了一个眼神之后,规规矩矩的坐着,不多时就觉得气氛压抑到让人快要直不起腰。
半杯清茶下肚,杯盖磕在茶盏上的“叮当”一声,让在场丫鬟的身子颤了一颤。
曹夫人倦了,“你们不用陪着了,回去吧。”
陪了好半天,没有等到答案。按常理如果母亲在外面遇上些不顺心的事情,一定会说出来,曹氏姐妹面面相觑,这时曹宝辰挣脱了奶娘的手,欢叫着小跑进来,想要扑进外祖母的怀里。
于妈妈赶紧把这淘气的小祖宗拦腰抱住。
“这个时辰,宝辰不是应该在杜老将军的府上吗?”曹夫人蹙眉看向曹馥,隐隐有责备的意思。
“宝辰今天累了,所以提早回来。”曹馥解释道,现在宝贝儿子被送到杜老将军处习武,每天整整三个时辰,那老将军有精力指导,她还心疼儿子呢。
“累了还这么有精神?”曹夫人没给大女儿面子,直接拆穿。
曹馥忙起身,“娘,我这不是心疼宝辰,怕他受伤吗?”
曹夫人冷笑一声,“你爹和你弟弟当年习武的时候,每天至少五个时辰,可从没见他们喊过累。若是这般没出息,还配姓曹?当年你怀宝辰的时候,哭着闹着要随你姓,现在看,还是改回去和他爹姓吧,也省得你再受怀胎十月之苦,生一个随你相公姓。”
“我……”曹馥脸色发白,在曹茵的示意下乖乖认错。
“再敢偷懒,我叫你八弟抽时间出来亲自教。”曹夫人狠狠的瞪一眼,让三个女儿都出去。
回去的路上,曹氏三姐妹议论着母亲生气的原因,今天宫里办了宴会,庆贺屈充容身怀龙裔。如今后宫明面上一片和谐,又有罗太后和赵皇后坐镇,不可能有让堂堂济扬侯夫人受气的道理,那么到底是什么让曹夫人如此不高兴?
曹氏三姐妹走过石子路,拐进一道月洞门,庞邈从竹林后面转出来。
他本该随曹夫人进宫,但和曹律一商量,认为少去宫里掺合最好,于是借口头疼发作,躲了过去。
今天曹律不回来吃晚饭,恰好他收到同样没进宫赴宴的汪夫人送来的帖子,请他吃饭。现在外面有任何消息,曹律都会告知于他,不必再从汪夫人口中打听,但是想到汪夫人从前对自己的好,于情于理都不该拒绝。
酒席摆在祯元楼幽静的后院某处厢房,马车停在巷子里,由事先安排好的婢女领路,走过一段无人的小路,两旁竹林蔽天,没有一条岔路,外人无法窥探到此处,让人觉得格外的宁静,小路的尽头便是绿树掩映下的厢房了,除了伺候的婢女,一个闲杂人等也瞧不见。
吃饭的人不多,只有汪夫人和庞邈两人,婢女们摆上各色佳肴之后,退出去了,门口留下曹汪两家的丫鬟。
汪夫人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额角,苦笑道:“这几日我家老爷忙的不可开交,只好天天请一位相识的夫人出来吃饭聊天。曹八少夫人不会怪我请你请的太仓促了吧?”
“不会,汪夫人一直对我照顾有加,感谢还来不及。”
汪夫人笑了笑,在明亮的烛光下的显得特别和善可亲,她拿起茶壶,往庞邈面前的茶盏里加水,“幸好你今天也没去宫里,屈充容简直像吃了火药似的,专对姓曹的不客气。说到底,这位充容娘娘不过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怎么?”庞邈想起上次罗太后生辰宴那一日,曹夫人对坐在她位置上、还是婕妤的屈氏相当的不客气,仿佛在她眼里只是一颗卑微到极点的尘埃。如今屈氏得沐圣恩又有身孕,不知以后会不会对曹家不利?
“有个才进宫不久,姓曹的宝林,屈充容要她端茶倒水,结果一个不小心撒了几滴水在鞋面上。屈充容当即拿起茶盏,将滚汤的茶水泼在曹宝林的脸上,硬说她有意伤害龙裔。可怜那小姑娘才十五的年纪,脸被烫的通红,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伤痕。”汪夫人摇头,露出同情的神色,“我听郑夫人和我描述当时状况时,都觉得脸上像被火烫了似的疼。”
她喝口茶,继续说下去,“后来,众人给她献礼的时候,轮到曹夫人,找茬开始了。好像是她指使宫女绊了曹夫人一跤,礼盒飞出去,差点砸中屈充容的脸,而曹夫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丑了,脸色当时就拉下来了。偏偏屈充容拿差点被礼盒砸中的事情,揪着曹夫人责骂不停。”
庞邈吃惊,屈充容未免太胆大妄为。
“赵皇后不管?”
汪夫人又摇头叹气,“赵皇后要照顾皇子,所以没过来。在场众人里她位份最高,谁敢劝?”她看眼庞邈若有所思的神情,又说道:“曹夫人送的一对玉镯子被打碎了,屈充容要她三天之内再献上能够让她心满意足的礼物,否则此事不会了结。”
“她为何敢气焰如此嚣张?”庞邈想弄清楚背后的原因。
“还不是仗着有圣上宠爱?而且听我家老爷说 ,屈充容的父亲得吏部尚书与楚海郡刺史举荐,不久之后将升任越州郡刺史。”说到此处,汪夫人不屑而鄙夷的冷哼,“教出如此蛮狠无礼的女儿,只怕这位新刺史也不是什么好人。据说,待屈充容生下孩子之后,圣上打算只带着皇后和她,风风光光的去江南巡游一圈,正好可以让她回趟娘家呢。”
“楚海,越州?”庞邈默默回想——这两郡相邻,各管辖数县、二万户百姓,没重要到能够让一个刺史女儿嚣张至此。
这般举止,倒是让他联想到一个人——燕王世子。
“唉,先不说这些了,快吃饭吧。”汪夫人眯眼笑道,将盖着碗碟的盖子全都揭开。
吃过晚饭,庞邈和汪夫人出了祯元楼的小门,发现停在面前的马车上挂着的灯笼上有个红灿灿的“曹”字,这不是他来时所乘坐的——为了省事,他让车夫把牌子和灯笼都收了起来。
“夫人。”帘子被掀开,曹律探出半个身子。
汪夫人掩嘴笑道:“曹八少夫人真叫我羡慕,不打扰你们了,下次再聊。”她挥挥手,径直去后面的马车。
庞邈上车之后,问道:“你晚上不是有事吗?”
曹律慵懒的靠在车厢壁上,“事情谈完了,来接你一起回家。”
“哦。”马车前行,庞邈不由地回想心中的疑问,脑海中勾勒中两郡大致的区域,就像是一条圆弧,围绕着——
“安凤郡?”他脱口而出。
曹律眯起眼睛,“嗯?”
庞邈缓缓说道:“我觉得屈充容得宠,父亲又升官的事情看似合情合理,但没那么简单。”
“你猜?”
面对曹律炯炯有神的目光,庞邈将心中所想一一道出:“安凤郡与毗邻的楚海、越州相比,多两万余户人口,由安凤郡王总管军政,如果楚海、越州两地刺史都是他的人,如果在圣上巡游到三郡任何一个地方的时候,起兵谋反……可是,不会连安凤郡王也有谋反之心?!”
“现在没有,不过很快会有。”曹律坐直身子,在昏暗的车厢内,目光却凛凛,“信任之人升任临郡刺史,如虎添翼,那时会有人说动安凤郡王,因为他本就心有不平,只需再来一个火上浇油。”
庞邈拧紧眉头,盯着车厢的某一处。
不会无缘无故挑拨安凤郡王。
“是……燕王?”他很快想通了,“燕王素有民望,但绝不会明目张胆的造反夺位,所以需要一个借口。在圣上驾临此三郡,安凤郡王举兵谋反之时,他率兵勤王,可惜圣上被安凤郡王所杀,而他为圣上报仇。”
他抬起头注视着曹律,但曹律没有继续说话,车轮转动声不停的传入耳中,在寂静的夜色中回荡。
“安凤郡王身边的女干细,是我派的。”
没多久,曹律淡定的说道。
第76章:劫案
庞邈不动如山,眸色平静。
曹律嘴角带笑,解释道:“燕王又何尝不想说动一个人做替死鬼,我便替他做了。先帝临终之前,最顾忌之人其实是安凤郡王,因为他的父亲安王曾与之有过皇位之争,最终郁愤不平而终。所以,我们为保险起见,安插了一个人到安凤郡王身边,如今已有六年。”
“可是……先是屈充容得宠,再接着党羽得到提拔,最后有人撺掇谋反,如此一来倒显得刻意。”秋夜里的冷风穿透帘子,无所忌惮的吹拂,却抚不平庞邈眉间的印子。
“屈充容得宠,是因其身边之人出谋划策,恰恰她父亲与安凤郡王有联系,圣上便顺水推舟。而迁升之事,也是吏部尚书与楚海刺史共同推荐,并非圣上刻意提拔。如果安凤郡王真要联想到这是请君入瓮的局,也会有人替他解开心结。”曹律坐到庞邈右手边,正好挡着车门,顺手将一直丢在马车上的侍卫斗篷披在庞邈肩头。
先发制人,不失为一道妙计,却也着实险峻。入局的三方,两位有谋反之心,身临其境的圣上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做为赌注,稍有差池,江山易主,天下难以太平。
不知是不是刚刚吹到冷风,庞邈的头又隐隐的疼,他悄悄的深深呼吸一口空气,当冰冷的感觉弥漫在五脏六腑之时,他觉得自己清醒了一些,“你们已经决定了?”今晚曹律没在家吃饭的原因,必是在此。
“是,与其等燕王不知何时会发难,不如我们设好了圈套给他机会,他的探子一定会知道安凤郡王意欲谋反的消息。对付一个素有贤名的亲王,便是让他和一个谋反篡位的郡王两败俱伤。其实如此之快的定下计划,我也有私心……”曹律转过头看着庞邈的侧脸,明暗不定的光火中,他容貌神态是淡然安静的,像是一块朴实无华却又明润夺目的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