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晋夷抱着手臂,站在庞邈身后,“唉,这些话不该我说的。”
庞邈神情哀伤,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手里的拐杖重重的敲打着地面,“我妹妹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家,在家受母亲和我的百般疼爱,到了曹家本也指望着从此荣华富贵、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可是……”他露出悔恨不已的表情,“我早与娘说过,如今门不当户不对,不如退了这门亲事,但曹家老夫人死活要遵守约定,现在……”
连松和唐隶交换了一个惊愕的眼神,他以前从没见过淡然如止水的庞邈情绪起伏这么厉害,但细细一想,也还是在理解范围之内——庞邈从小很疼爱妹妹,他们这些朋友也都知晓。庞邈好好的在外游历,忽然得知妹妹离世的消息,星夜兼程的赶回来,心里一定积压了火气,正是他一句话给挑了出来。
“都怪……”庞邈顿了顿,“都怪那个没用的妹夫,如果不是他,雯君怎么会被牵连?怎么会年纪轻轻就不在了呢?”
连松看着满腔怒火、一脸怨恨的庞邈,吓得愣了一小会儿后,忙上前安慰:“阿邈,听说曹大将军为了你妹妹,将两个小妾都送出去了,而且平日里帝都里流传的都是他们如何恩爱,你这股怨气撒错了地方吧?”他抬眼看看后面的薛晋夷。
“错?没错!听说丧事办完之后,他再也没来过我家,哪里恩爱了?外面说的好听,只怕实际上想赶紧的把人忘了吧?”庞邈此时此刻回想起的是薛惟凯那张含恨狰狞的面孔,此时此刻他这些歪理邪说,便是学薛惟凯。至于曹律这段期间从没来过庞家,也只是做给外人看的。
连松叹口气,“我理解你,你打算怎么办?”
一句话出口,庞邈的神色顿时跌入黯淡的谷底,“我们平民小户人家,除了憋着一口怨气,低三下四的过日子还能怎样?我倒是想拿把刀去捅了他,让他下去陪我妹妹。”
连松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惨如白雪,像秋风里的枯叶一般萧瑟,紧张兮兮的说道:“气归气,杀人的事不能做。”
庞邈见连松真为自己担心,忙说:“我说说,我说说而已,你看我哪里像个会杀人的。反正以后啊,也别让学馆的人到我家来指望我去跟曹律求情什么的。”他语气故作轻松,转头去拿茶杯的时候,眼角余光瞥到唐隶正咏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不动声色的装作没看见,垂下眼帘。
“那就好。”连松胡乱的用袖子擦擦额头,“你安心养伤,我明天再来看你。”
“连松,”庞邈出言拦他,“在我家吃晚饭吧,你来看望我,怎好意思叫你饿着肚子回家。”
“不,不了。”连松的眼珠子左右转转,解释道:“今年春闱又失利了,我打算发愤图强考最后一次,如果还没过,该考虑找一份差事了。”
“书要读,但是人是要吃饭才能活下去。”庞邈用手扶着额头,做忧伤状,“我们好久没见了。”
连松看眼唐隶,纠结再三,最后还是留下来吃饭。
吃过饭,连松和唐隶脚步匆匆的离去,庞邈向章牧使了个眼色,章牧身形一闪,融入到茫茫黑夜之中。
他在门后站了一会儿,夜幕降临后的街上清冷安静,偶尔有一两个行人行色匆忙的走过,赶着回家和家人吃一顿热腾腾的饭菜。
连松所在的学馆,有学生三百余人,平日里读书之余,学生间最爱谈论的便是帝都里各种的流言,也是让流言散播出去的最佳选择。明日必然会有人向连松打听庞家和曹家的事情,他只能寄托于连松说出他庞邈怨恨曹家的话。
“少爷!”他一回头,差点和突然蹦出来的人撞在一起。
“锦绣,你也回来了。”
“丧事办完那天,我就回来了。”锦绣笑眯眯的,在庞家一点压力都没有,毫无拘束,“姑爷叮嘱我要好好照顾少爷呢!我有仔细的挑拣药材,一会儿端给少爷喝。”
“乖。”庞邈笑了笑,由锦绣搀扶着回房。
不到半个时辰,章牧回来了。
“那个唐隶住在连松家里,我见他下盘稳健,不似普通读书人,所以暂时不敢靠近观察,只知他们回家之后挑灯读书,并无异常。”
“这个唐隶有点奇怪。”庞邈说道:“连松生性孤僻,不爱结交朋友,当初我与他同窗一年,时常有问题请教,才做成朋友。他们怎么会混在一起?而且唐隶给我的感觉,更像是在监视连松的一举一动。”
薛晋夷点头赞同,“我也这么觉得。”
“除了有个贼匪表哥外,家世清白的读书人,为什么会被人监视?”庞邈摸着下巴,就算事情或许与单锋和结案无关,但连松是他的朋友,他还是很担心的,于是默默的把唐隶划入嫌疑名单之内。
喝过药,出于积极治疗腿伤的态度,庞邈早早的上床休息,锦绣灭了灯,关好门。
随着夜色渐浓,庞家宅院陷入黑沉沉的寂静中,风吹过草木的时候,才隐约能分辨出有东西在晃动。
忽地,一道人影敏捷地跃上庞家的墙头,在朦胧的月色下如同一只机敏的黑猫,趴伏在墙头上,冷冷的眸光辨别着黑夜下的建筑。
不多时,那人轻盈的落在墙内,脚尖着地的时候没有发出半点声响,院墙边趴着的一只大黄狗“噌”的一下跳起来,刚要嚎叫,不知那人用了什么办法,大黄狗“呜呜”两声趴下去,接着他早有目标一般向右手边的一处院落快步走去。
此刻,庞邈没能睡着,发呆似的盯着映着树影的窗子。
冷不丁,他看到疏落的树影间多出一道模模糊糊的黑影,一动不动,犹如暗夜里来索命的厉鬼。
第88章:半夜翻墙
庞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无数的念头从脑海中闪现,却在窗户被“吱呀”一声打开后,戛然而止。
静谧的月光洒在来人的身上,使得俊朗的眉眼透出温柔的光彩,映在庞邈的眼中。
“是你?”他万万没想到曹律居然会“夜闯民居”。
曹律动作如流水一般,迅速地越过窗棂,反手合上窗扇,笑道:“除了我以外,谁还能闯过曹家暗卫和你家的大黄狗?”他径直走到庞邈床边坐下,伸手捏了捏脸颊,这个动作起初是好奇浓妆下的脸,忍不住就想捏一下,最后演变成了习惯。
“你怎么来了?”庞邈问道。
“你是和我拜堂成亲的人,我不来你这儿睡觉,去哪儿?”曹律的口气似乎在表明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他看看床铺,两个男人睡一起绰绰有余。
庞邈没有辩解,往里面挪了挪,“连松今天来我家了,我和他说我很讨厌你,如果运气好的话,明天这件事会在学馆传开来,之后整个帝都都会知道……嗯,应该会说我不识抬举,不会影响到你的名声。”
曹律正在解衣带,“你这么在意名声?”
“嗯,你知不知道在成亲之前,市井间对你的评价是什么?”庞邈笑起来,在昏暗的床帐下也显得明亮,“虽然敬佩和崇拜你战场杀敌的英勇无敌,但同时认为你是一个喜怒无常、杀伐果断的人。”
曹律面色平静,淡淡的“哦”一声。
庞邈忙纠正道:“直到和你住在一起,才发现市井流言果真是流言。”
曹律嘴角扬起,回身凝望着庞邈,“因为只对你。”
“你可以更博爱一点。”庞邈鼓励道,“燕王得人心,是他会装好人。你何不也树立下在百姓间的好名声?反正没有坏处……”
“我的想法很简单,”曹律爬上床,钻进被窝里,顺势将庞邈揽进怀中,“做好本分之内的事情,为家国尽绵薄之力,其余的,我都不会去想。”
庞邈略有些惊愕的侧头看着曹律,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曹律说起自己在仕途上的心愿。这个得天子信任,手握重权的朝臣,最想要的却是身为官吏最基本的。
曹律低头,吻了吻他的唇角,“我很高兴。”
温热而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庞邈向曹律怀里缩了缩身子,寻找一个靠着最舒适的位置,“连松身边有个新来的学生,叫做唐隶,地方学馆举荐来的,他给我的感觉很奇怪,像是亦步亦趋的监视连松。连松这个人不是个善于结交朋友的人,我担心这个人有问题。”
“你安心查,我已经交代宋梓先别查连松这边,继续搜查失落的赈灾银。”
庞邈眼睛一亮,立刻严肃认真的说道:“我一定尽快查清楚!”
“万事谨慎小心。”曹律叮嘱道。
“嗯……”
房间里陷入到沉默当中,劫案没有进展,无话可说,但不代表没有别的事情。
曹律看出庞邈神情犹豫,“腿上还疼?”
“不疼,我今天没走几步路。”庞邈时刻谨记着孔大夫的叮嘱,不敢仗着年轻而有丝毫的马虎。他停顿了一小会儿,风在窗外吹着口哨,震得窗扇发出细微的声响,给宁静的夜晚带来一丝的生气,但抵不住气氛变得沉闷。
“我……”
曹律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悄然攥紧,主动问道:“你和岳母说了?”
庞邈没回答。
曹律也没再问。
憋了半天,没等到曹律问话的庞邈实在忍不下去了,“腾”的坐起来,刚准备开口,一只手臂横在胸前,又把他捞回被窝里,温暖的触感,让庞邈抖了抖。
“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对不对?”曹律笑问道,眉眼间神色轻松。
庞邈一副“你怎么会猜到”的表情,“这是很震惊的事。”
“可不是坏事。”曹律耸肩。
“有理。”庞邈点头,额头蹭在曹律的下巴上,被冒出一截子来的胡茬戳的有些痒,他小声说道:“正因如此,才有契机,我不会放手。”
他从前的感情白如一张宣纸,未沾染半点墨迹,却也明白真爱的来之不易,当下定决心,必是一往无悔。
“不过,”他缩了一下,“明天还是别给我娘看到的好……大概需要一段时间来接受,虽然有薛晋夷和章牧每天在她面前晃悠。”
曹律不置可否。
“说来奇怪,薛晋夷这么快就和章牧那么要好了?”庞邈心想难道是趁章牧受伤的时候,一举拿下的?
曹律道:“万幸他和章牧在一起,否则你以为我会让他留在庞家?”
“呃……”庞邈摸了摸鼻子,不会是薛晋夷时常来骚扰他的事情,曹律都知道了吧?以前虽然挺厌烦薛晋夷的,但是现在同一阵线、又有新的心仪对象,他已经把他默默的划出厌恶的范围。
半晌,他又道:“呵呵,不过薛晋夷和章牧有个地方落脚,咱们家现在变得热闹了。”
“嗯。”曹律应一声。
庞邈稍稍抬起头,发现他闭着眼睛,气定神闲的仿佛对于将来会发生的一切或者未知的灾劫毫不在意似的。
仿佛知道有人在看自己,曹律忽地又睁开眼,在庞邈唇上亲了亲,“早点睡,早点康复,我们才可以做更开心的事。”
“更开心的事?”听曹律的语气似有深意,庞邈很茫然。
出门打猎?还是带着他一起抢回赈灾银?但感觉都不及曹律所说的。
“是呢。”曹律眸光深邃,带着看不见底的笑意,柔化了冬夜里的寒风,让庞邈觉得被窝和怀抱越发的舒适以及暖意洋洋,随之带来的是困倦得快要睁不开眼。
“好,都听你的。”庞邈打了个哈欠,很快陷入沉睡之中。
清晨,庞邈被一阵敲敲打打的声音吵醒,他以为床边肯定已经看不见曹律了,而睁开眼后看到的事实也印证了他的想法。有条不紊的穿衣梳洗,庞邈正准备去饭厅吃东西,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就看见曹律蹲在院门外,手里拿着一只榔头。
接着,他惊讶的看到娘亲站在旁边,从面部来看,无法断定是喜是怒,但他不由地紧张起来。
什么情况?
“庞邈你起啦?”薛晋夷挥挥手,中衣外面裹着一件厚实的披风,几缕头发散乱的垂在耳边,显然是被声响惊起,然后跑出来看热闹的。
有人“咳咳”两声,薛晋夷刚要落在庞邈肩膀的手,硬生生的在半途改变方向,抚了抚杂乱的头发。
庞邈注意到曹律在摆弄的东西——一张崭新的轮椅。
“大功告成。”曹律随意的擦擦额头上的汗,对庞邈展露笑颜,“坐上来,试试。”
庞邈看眼面色舒缓的娘亲,蹦过去,坐下。
曹律站在他身后推了两圈,最后又敲打几下轮子和几处关键地方,看看是否装的稳固。
庞夫人盯着仔细检查轮椅的曹律,嘴角扯了几下,“多谢曹大将军关心。”
“小婿该做的。”
这句话说得颇有深意,围观的薛晋夷和章牧对视一眼。
庞夫人没有提出异议。
曹律注意到庞邈疑惑的目光,解释道:“我让人事先准备好了材料,早年在边关军营时学会的,心在又派上用场,不过我希望永远没有下一次。大夫说你现下还不能站太久,万一碰到那条伤腿,会有再次折断的危险。如果想出去转一圈,可以靠这个代步。”
庞邈觉得挺新鲜,以前在学馆,他曾见过腿脚不便的同学正是靠着这种装有轮子的椅子代步,不必再困于家中。看他挺兴奋的,曹律推着他又在院子里转悠了几圈。
“谢谢。”
“我们之间还用得着说谢?”
儿子和女婿相视而笑间亲密温柔的神情落在庞夫人眼中,她无声的叹口气,招呼所有人,“去吃早饭吧。”说完,第一个抬脚往前院走去。
章牧拽着薛晋夷紧随其后。
曹律轻轻的扯了扯庞邈的发带,拉回他的注意力,“今天休沐。”
“一整天待我家里?”庞邈试探的问道,瞅了眼在曹律身边兴奋的蹭来蹭去的大黄狗。
曹律说:“‘我’字可以去掉。”
庞邈抱起手臂,“阿律不要在意这些小细节。”
“从小见大。”曹律反驳道,“等天色晚些,我要回去了。又到考课和地方官员回京述职的时候,比较忙,可能有四五天不能过来。”
“嗯,”庞邈认真的点头,“这几天,我们各干各的正事,争取早日把赈灾银追回来,发放给受苦的灾民!我们现在可以一起研究下下一步行动。”
“不。”曹律一口拒绝。
“为什么?”
曹律转到轮椅后面,“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吃早饭。”
吃饭的时候,曹律和庞邈之间的空隙起码可以再进去一个人,无论是添饭还是夹包子,都是各吃各的,没有多余的亲密举动,与殷勤的给章牧夹小菜的薛晋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领略过曹律“战术”布置的庞邈,对此见怪不怪。
早饭过后,庞夫人去亲戚家串门,带着祝妈妈和锦绣一起走了。整个庞家大宅只剩下几个打杂的婆子之类,但没有吩咐是不会出现在主人面前,薛晋夷借口要贴身保护章牧,一溜烟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