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老夫人的喜悦之情并没有维持很久。
谭公子的痢疾之症终于是好了。
谭公子这一病,病了好些天,换了几个大夫来看都不见好转,后来凑巧有个游方郎中路过,谭公子家里的人给延请进来,总算给看好了,病了这么久,人都有些虚脱了,又在家休养了几天。
等身体全好了,谭公子又惦记起许公子来。
他病了这么久,怎么许公子也没来看他?难道许公子不知道他生病的事?
谭公子召下人来问。
下人说,谭公子这一病,把他们吓得六神无主,只想着哪里去请好大夫,哪里还顾得上通知许公子。
不过下人又说,谭公子这一病,病了这么久,又换了这么多个大夫,街坊邻里大约早就传开了,许公子若有出门,在街上转悠一圈,一定会知晓。
下人说,或许是许少公子这几日忙得没空出门……
其实谭公子也是怪许公子没上门探病。他异乡经商,最要好的朋友便是许少白,虽然有下人伺候着,但人在病中,总想要有个亲近的人来嘘寒问暖的,于是便惦记上了许少白。病一好,谭公子便去找许少白,他挺好奇许少白这么长一段时间在忙些什么,竟然是闭门不出了?照他对许少白的了解,应是哪里有热闹就有许公子,哪里有许公子哪里就有热闹。
谭公子去了许府。
许府下人说,许公子在书房上课。
谭公子便问,这课要上到什么时候。
许府下人说,要上到午时。吃过午饭下午继续上课。
谭公子便问,那明日可要上课。
许府下人说,明日也要上课。
谭公子想,少白这趟出门,果然荒废了不少学业。然而这样刻苦,却又不像许少白行事。大约是老夫人要求的。便又问下人,那许公子何时有空?
许府下人说,不知。公子这些日子日日苦读,未曾有空。
谭公子便去找老夫人。
谭公子说,自许公子回来后,一直未来得及与他叙话,心里甚是挂念。前段时间不巧自己又生了病,病得还挺厉害,终于是好了,特地来找他,不想他竟如此刻苦,也不知道他何时有空。
老夫人一听,忙叫小厮去唤少白。
谭公子道:“我与他一道去。我曾听少白说,贵府夫子严苛,如今打扰到他,谭某当亲去赔礼。”
老夫人也觉有理,便让他们去了。
去到书房门口,小厮敲了门,里头却没应声。
45、
却说夫子带着少白寻了一处风景绝佳的温泉且自快活。初春料峭,浸身其中,仰头薄云悠悠,耳听春鸟清鸣,远望青山如黛,静观美人如梦。
许少白不甚感叹,自己这一生庆幸遇到了夫子,竟享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福份——有一个自己全心全意爱着的伴侣,又与他去了世上最美妙的地方,吃过世上最美味的食物,见过常人无法想象的奇景……这些常人无法想象的奢华幸福,让他隐隐有些害怕。
月满则亏,许少白总觉得眼前一切会突然消失。
夫子宽慰他道:"我修行千年,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冷了便去温暖之地,热了便去阴凉之地,饿了便寻山中野果,渴了便饮清溪甘泉,春日看花夏听蝉,秋来赏菊冬看雪,这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之事,为何到了你眼中,却成了不世齐珍?"
许少白笑道:"少白只有百年光阴,如今数十天所得,早已超过少白此生所能想象。万事难有圆满,少白总担心……”
夫子沉默片刻,问他:"你与我一起,终身无后,也不悔?"
许少白叹了口气,这事他早就想过:"我许家一脉单传,到我这里就此绝了吧。我是不是太自私?我们为彼子,彼夫,彼父,彼兄,最后才做自己。少白牵挂累赘太多,举步维艰,所以觉得自己修道难以有为。从前夫子说少白浊气重,少白还大为气愤,如今倒有些明白夫子的意思了。其实人最适合为人,不适合为妖为仙。我与你一起 ,使我许家绝后,我心里是有点过意不去。但是……"许少白抬头看着夫子,摸着他的侧脸告诉他,“我不悔。”
夫子抱紧了他,道:“那你可愿将我们的事告诉你娘?”
“夫子?”许少白立刻警觉起来。
夫子皱起眉:“该来的躲不过,你那位风华公子,当真是关心你!”
许少白笑出来:“夫子吃醋了?”
夫子斜了他一眼,悠悠道:“倒也算不上,不过略觉烦心而已。”
两人便牵了手,从池里起身,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
再说许璇因为内急离开了书房门口片刻时间,回来时便见风华公子着急忙慌地在大力敲门。
许璇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风华公子道:“少白在里面吗?”
许璇道:“在的。风华公子……”许璇欲言又止地,“打扰夫子授课……不太……方便啊……”
“不方便?”谭风华拧眉。
许璇笑着劝他:“不如再等等?夫子他……不太喜欢有人打扰他授课呢……”
谭风华问道:“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关着门上课吗?”
许璇道:“那倒也没有。往常倒是开着。但因为这些天有点冷,夫子怕冷,所以才关着门。”
谭风华听他说完,不再追问,转身又大力敲起门,直把许璇吓得魂飞魄散,忙道:“谭公子,使不得……”
谭风华道:“你莫担心,夫子但要责骂,我来承担。”
话音刚落,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夫子和许少白站在门后看着他。
“少白!你没事吧。怎么这么久才开门?”谭风华忙将许少白上下打量一气,又缓缓将夫子打量一遍,斯斯文文行了个礼,道:“打扰夫子了。”
夫子也不还礼,原地站着,淡淡问道:“谭公子何事。”
“谭某有急事想找少白贤弟商量,耽误夫子上课,还望夫子海涵。”谭风华客客气气。
“正好,本夫子也有事要与谭公子说。”
谭风华目光一凛,看着夫子。
突然风起,吹落院中几瓣残花,连许璇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谭风华看向许少白。许少白却看着夫子。谭风华复又把目光转向夫子:“未知是何事。”
夫子昂着头:“且去老夫人那里说吧。”说着便出了门。许少白跟在后面。谭风华看着许少白的背影,心里越发沉重,也不知这夫子打的什么主意。但是他已经基本确定,那个妖物,就是这位夫子,这位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夫子……
老夫人听梅香禀告说,夫子带着谭公子一起来见她,心中颇感诧异。老夫人想不出这两人会有什么事能凑到一块。该不会是……刚刚让谭公子打扰夫子上课,把夫子给惹恼了吧……老夫人站起来踱了两步,想着怎么平复夫子的怒气。转头对梅香道:“去给夫子沏一杯黄山毛尖来。”一面自到门口相迎,看见夫子笑道:“这几日夫子为犬子操心,真是辛苦了。”
夫子还了礼,道:“老夫人客气了。”
老夫人看看许少白,又看看谭风华,皆着面色凝重的样子,不知何事,忙让他们坐下,唤下人端上茶。
老夫人一边磕着碗盖,一边打量三人脸色,缓缓道:“前些日子谭公子生了病,少白在家里读书,也没去看人家。倒是谭公子还惦记着我这个老太婆。病一好就来我这嘘寒问暖的。”
许少白颇为吃惊:“你生病了?什么病?”
谭风华笑了笑:“不值一提的事。大约是吃坏了肚子。”谭风华没忘记自己是在许府喝了一杯茶后突然肚痛,因此这茶,他只看,再也不敢碰。却把眼睛看着夫子。
夫子淡然饮了一口,轻声赞道:“好茶。”
46、
老夫人见夫子不疾不徐,也不催问,只笑着道:“这几日夫子教导少白读书,颇为辛苦。那暖炉可还中用?如若不够,夫子只管开口,便再添几炉也无妨。”
许少白闻言 ,面色微有些不自然,心道这几日夫子带着他只管游山玩水,又何须什么暖炉。
只听夫子道:“多谢老夫人挂心。这几日乍暖乍寒,倒是老夫人要多多保重。”
老夫人道:“我这老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年纪大了,确实不如年轻时候,眼也花了,手脚也不好使了。”老夫人笑笑,“我现在啊,就只盼着少白早日高中功名,给我娶一个好媳妇回来,我也好享享含饴弄孙的乐趣啊。这就全靠夫子了……”老夫人呵呵笑着。
许少白挪了挪屁股,看着夫子。
夫子放下茶碗,微微欠身,道:“说到这,我却要向老夫人请罪了。”
许少白眼皮豁然一跳,一下子站了起来。
谭公子和老夫人都惊讶地看着他,许少白意识到自己失态,又尴尬坐下。
“少白怎么了?”老夫人问他。
许少白支支吾吾:“没……突然……就是突然……好像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老夫人紧张起来,“哪里不舒服?”
“没……现在好了……”许少白连忙摆手。
老夫人点点头,严肃道:“身子有什么不适,可要及时说。”又转向夫子,“稍后还请夫子费心,为少白诊个脉。”
夫子笑道:“老夫人宽心。少白不过是受了一点惊吓。”
“惊吓?”老夫人奇道,“什么惊吓?”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许少白,果然见他面露紧张之色。忙问他,“出了什么事?”
夫子微微笑着,缓缓站起身,朝老夫人行了个礼。
“夫子这是作甚?”老夫人也连忙起身扶起他。
夫子却俯身不动,道:“还请老夫人受我这一礼。”
“这,这是出了什么事?”老夫人看看许少白,又看看谭风华。
夫子行过礼,这才缓缓道:“不瞒老夫人,老夫人所想含饴弄孙之乐怕是……享不到了……”
“什么!”老夫人大吃一惊,忙看向许少白,不知自己的儿子出了什么事,“这……”
许少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望母亲恕罪!”
谭风华也站起身,指着夫子骂道:“你这妖人,速将少白放了!”
老夫人越发糊涂:“这,这……到底……”
谭风华道:“老夫人,你千万当心,这夫子乃是千年龟精,已迷惑了少白!”
老夫人只吓得大惊:“什么!”又忙去看许少白,“少白!你怎么了!”
谭风华上前指着夫子:“你这妖人又想打什么主意!识相的快快回你的老窝去,否则我定教人将你打得魂飞魄散……”
夫子微微一笑,随手挥了挥衣袖,就让谭风华再也发不出声“。这才彬彬有礼对老夫人道:“老夫人勿要惊慌。这小儿见识浅薄,勿须理会。”又道,“老夫人请坐。”
老夫人便被按着,懵懵然坐回原位。
夫子这才说起事情原委:“此事确如谭公子所言,我本是千年龟精。这些年暂寄居你家,不料却与令郎日久生情,如今我二人已互许终身。原本我尽可带他远走高飞,不过我知少白纯孝,舍不得老夫人,故今日特来求老夫人允准。”
老夫人还只当自己刚做了一场怪梦,良久没有说话。
许少白也不敢吭声,只那么跪着。
一时屋里寂静无声,只有偶尔微风吹来,地下叶影微晃。
最后是向来淡然的夫子率先打破了沉寂:“老夫人意下如何?”
老夫人愕然抬头:“什么?”
“我与令郎之事。”
老夫人还是茫茫然:“你们……什么事?”
“我们互相爱慕,决定相伴终老。他不再娶别的女子为妻。”
“那怎么可能……”老夫人喃喃地,看向少白,“我是在做梦吧……”
少白跪着近到老夫人身前,眼里甚是内疚:“娘,是孩儿不孝。但我与夫子是真心相爱,望娘成全。”
老夫人看着他,忽然醒悟过来,大喝了一声“荒唐!”
“未知有何荒唐之处?”夫子诚心询问。
“你!”老夫人怒盯着夫子,“你……亏得先夫与老身如此信任你,将少白全权托付于你,却不料你却是如此妖人!你快滚出我许家!”
夫子也沉下脸:“我若要走,必然要带着少白走。是少白顾及你,我为少白,所以才特地向你求情。”
老夫人又瞪着许少白:“你是要娘还是要跟这个妖人走!”
“老夫人,我与少白两情相悦,我可以让他一生幸福,你又为何不肯?”
“哼!你让他身败名裂,终身无后,九泉之下也无颜见列祖列宗,他何来一生幸福!你快滚出去!”
夫子轻笑:“若是老夫人顾及这些,我便变作个女子,与他成亲,再助他考得功名,领养一个儿子,这样老夫人可否准许?至于你说少白列祖列宗,他们早已投胎转世成为他人,又与少白何关?”
“荒唐!少白自有凡间女子与他成亲!不知你施了什么妖法迷惑了少白,你速速解了你的妖法!你既是神通广大,要什么人没有,为何偏缠着我家少白。”
夫子自嘲一笑:“我也不知,这千百年来,我为何偏缠着令郎。罢了,老夫人今日情绪太过激动,我改日再来。”说罢就消失了身影。
许少白大惊,叫一声“夫子”,无人应答,待要追出,却被老夫人叫住:“你给我回来!从今天起,再也不许你见他!”
话音刚落,传来夫子呵呵笑声:“却也由不得老夫人你。”
“夫子!”许少白看看老夫人,又看看屋外,跪在他娘面前道:“望母亲成全。”
老夫人怒而起身:“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吗!”说罢甩袖而出。
许少白黯然站起,却见谭风华还站在大厅正中,顿时焦急起来,大声喊道:“夫子,谭公子的法术还没解呢。”
……一片安静,夫子似乎……没有听见……
许少白脸上又红又白,向谭风华赔礼:“风华兄……我……我……对不住,风华兄先请回吧,改日见到夫子,我定让夫子恢复你的声音。”
谭风华只能以口型不断告诉许少白:“不要见……不要见他……”
许少白摇摇头,请人将谭风华送回谭府。
47、
夫子望着脚下悠悠忘川水,哑然失笑。
这大概是他为妖以来做的最执着的事了。如果小金知道了,不知要怎样取笑他呢。
“孟婆!”夫子喊撑船人。
无底小船刚刚渡了一拨人到对岸,闻言又缓缓飘过来。
撑船人戴着斗笠面纱,露出美目似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