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桓忍不住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首先看见了车站碰见的那个“小芳”,小芳正蹲在墙角熬一锅不知是什么的草药,表情依然是愤愤不平的,青天白日下,他的浓眉大眼越发凸显,横眉立目的面部细看颇有点说不出的熟悉——褚桓一动不动地端详了片刻,确定此熟悉感来自“愤怒的小鸟”。
随后,他的目光转向吹笛子的年轻男人。
那人的穿着堪称是“奇装异服”,只见他赤着上身,套着一件旧得掉色、松松垮垮的西装马甲。褚桓长这么大没听说过谁把西服马甲当T恤穿的,那玩意可什么都遮不住,一眼扫过去,那人胸口手臂乃至精壮柔韧的腰线全都一览无余,诡异的图腾布满了他的手臂后背,在松松垮垮的马甲下半隐半露的,一把垂在了腰间的长发在他背后松松地一束。
他就像个化外的野人,随手在垃圾堆里捡了件衣服,套在身上就直接穿进了城。
可是他长得又十分俊秀,那是一种浑然天成、不着修饰的俊秀,五官轮廓无不恰到好处,当他手执一片叶子临窗而立的时候,整个人显得干净又磊落。
这样一来,那身诡异的打扮非但不可笑,反而让人有种“这是一种大胆的新时尚”的感觉。
那年轻人原本是面朝着窗户,侧对着床,而褚桓才睁眼一动,他就察觉到了,转过头来。他的眼角斜斜地飞起,嘴边眉梢布满了灿烂的笑意。
他看起来就像是野外森林中一棵向阳而生的树,腰身挺直,枝繁叶茂,整个人散发着勃勃的生命力,鲜活的横冲直撞地入了褚桓的眼。
那一瞬间,褚桓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咯噔”一声。
他感觉自己死气沉沉的心忽悠一下,仿佛是动了。
褚桓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认为自己心动得毫无道理,忍不住暗搓搓地自我唾弃:“江湖谣言不是说我是性冷淡么,没事瞎动什么?真是岂有此理。”
他不由得有几分尴尬,不过很快掩饰住了,褚桓一边缓缓地爬了起来,一边调整自己的心理状态,心想:“男色也是色,虽然不好这口,也没说不让欣赏嘛。”
他这一起来,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伤口已经被重新包扎过了,只是包扎用的东西十分特立独行——那是一种褚桓没见过的植物叶片,巴掌宽,很长,长得整整齐齐,新鲜的,还能闻见植物芬芳的香气。
……包得挺好,就是有点像粽子。
褚桓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勉强笑了一下,对着墙角蹲着煎药的小芳兄充满敬意地多看了两眼,感觉自己是遇上了活体的蒙古大夫。
大概是看出了他口渴,长发男人放下手里的叶片,翻出招待所的杯子,倒了一杯水给他:“喝。”
完事他接过褚桓喝完水的空杯子,又走到一边,拿出了一个小罐子,倒出了一杯黄澄澄的液体,再次递到褚桓面前,笑盈盈地说:“喝。”
这回褚桓抽了抽鼻子,判断出了眼前这杯液体的成分——酒精。
他不由得迟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真诚地问:“给我的?”
那长发的美男友好地看着他,用生涩的汉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请你,请你喝。”
褚桓:“……”
请重伤员喝酒,真是个特别版的南丁格尔小天使。
有人笑起来显得格外灿烂,大概是他那笑容百分之百的真心诚意,脸上每一个弧度都好像有某种力量,能向别人传递自己的快乐。
褚桓不是煞风景的人,面对这么一张脸,别说是一杯酒,就是一碗砒霜,他也能一饮而尽。
那酒绵长柔和,喝下去应该挺舒服,但不知为什么,里面有股挥之不去的腥气,腥得回味悠长,到最后完全盖住了酒香,让褚桓有种自己喝了一口生血的错觉,胃里有点翻腾。
但是吐出来又不大好,好在他惯于忍受各种不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褚桓眉头也没皱地大口咽了下去,然后面色惨白地逼出一个半死不活的微笑,违心地冲对方比了个拇指。
长发帅哥的表情一下子更加灿烂了,连墙角的小芳兄似乎都在愣了一下之后,面色和善了很多。
褚桓问:“这是传说中的五毒酒?”
这句话可能有点复杂,两个人都没听懂,长发帅哥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可爱的迷茫,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褚桓只好又问:“怎么称呼?”
还是没懂。
褚桓只好放满了语速,一个字一个字拖长了声音:“我是说,你叫什么?”
这回对方终于明白了,开口发出了一个古怪的音,不是单音,也不像汉语,听起来像唱歌,带着奇特的韵律,尾音近似于汉语的“安”。
褚桓:“什么安?”
长发帅哥抬起头,对墙角正在熬药的“小芳”招招手,小芳立刻训练有素地出去把手洗干净了,片刻后,以一种焚香斋戒般慎重的态度取来一个小木盒,毕恭毕敬,双手递到了长发帅哥手里。
长发帅哥捧着木盒,在褚桓对面的椅子上端坐了下来,他坐得笔直,自有一番“坐如钟”的气度。
只见木盒色泽古朴,四角还镶边,雕工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十分舍得下料,包得都是纯金,大俗即大雅,大块的包金与旧木盒相映成辉,很有一番古拙的意味。
木盒打开,里面装着个布包,裹着某种东西,里三层外三层的,褚桓不由自主地正色了些,以为这里面有什么绝世珍宝。
结果就见这位长得很帅的兄弟从中摸出了一本……呃,一“把”破破烂烂的新华字典。
真的是“一把”字典,因为它已经完全不成本了,甫一露面,封皮先掉了,皱巴巴的书脊摇摇欲坠地挂在那,被主人小心翼翼地伸手拢住,褚桓眼尖,看见那饱经风霜的封皮上写着“1971重修版本”几个字。
亲娘,这还是改革开放前的产物呢。
长发帅哥翻开字典,里面“拼音索引”的一部分已经不翼而飞——不过以这些仁兄的口条来讲,显然,拼音这玩意也不是很用得上——他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地在部首索引中找到了“十”,又花了接近两分钟的时间,才笨拙地翻到了想找的页码,把“南”字指给了褚桓看。
他话说不清楚,居然还认识几个字,可见学的是“哑巴汉语”。
褚桓:“南?”
帅哥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了他一眼。
褚桓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心想:“说话就好好说话,没事抛什么媚眼?”
而后,帅哥又认认真真地数了笔画,翻到了“山”字边,轻轻地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褚桓:“山,南山?”
“南山”两个字一落,对面的帅哥就毫无缘由地开心了起来,好像被叫一声名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而他开心的结果,就是又拿出了那个味道诡异的酒罐子,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继而在褚桓莫名沉痛的目光下,热情洋溢地拿过他的杯子,加满了。
“瞎叫什么?就显得你认识字吗?”褚桓悲痛地想,“我那张嘴可真欠啊。”
然后他痛快地跟美男碰了一次杯,屏住呼吸,豪迈地一饮而尽了。
又一口生血般的口感。
但是这第二杯酒下去,褚桓冰冷的胸口就开始升起了融融的暖流,先开始是小小的一团,随后那股暖意缓慢地在他全身游走起来,有效地缓解了他伤口传来的阵阵疼痛。
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膀,发现这包扎虽然造型差了点,但是很有效,至少肩上的枪伤已经不流血了,肩膀也松快了好多。
一般像枪伤或者严重的刀伤这种敏感的伤口,哪怕是到了医院里,医生都要好一番盘问,通常还会报警,而这么两个萍水相逢的男人不怕他是歹徒,还施手救了他一回……别管用了什么方法,褚桓不能不感谢。
褚桓和南山道了谢,他说话的时候,南山听得极其全神贯注,仿佛他是在谛听仙音。
南山应该是学过一点汉语,如果别人说得慢一点、用词简单一点,他就能听懂个七七八八,还认识一些字,只是无论是发音还是识字,水平都有点半吊子,写大概是写不出的,只能通过一些偏旁部首查到个差不多的字,磕磕绊绊地跟褚桓交流。
弄明白他的谢意,南山先是用他那种宛如歌唱的声音说了句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婉转,好听得要命,就是说的话像外星话,褚桓欣赏了一会,连一个标点符号也没懂。
南山可能也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点让人费解,他摇头自嘲,翻开了他的宝贝字典,以一种极端没有效率的方法,一个字一个字地翻出来指给褚桓看。
褚桓认真分辨,只见他指的字是“你”“走”“运”“路”“到”“我”“们”“这”“危”“脸”“我”“们”“应”“感”“射”“你”。
褚桓:“……”
一大波错别字奔涌而来,冲得重伤的褚桓两眼一抹黑。
“四舅姥爷的,”他想,“这还怎么一起玩耍?”
第八章
他们花了半个多小时,经过了无数轮“你来比划我来猜”,始终处于鸡同鸭讲的状态。
说得口干舌燥了,就暂且休息,俩人无计可施地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南山就会给他倒一杯酒——这已经成了沟通感情的唯一方法。
这样润润喉咙,喝完再来比划。
褚桓渐渐习惯了酒里的腥味,从中品出了些许野性的醇香来,最后他自己也不记得这样一碗一碗的喝了多少,反正是开始上头了,他在微醺的状态里往床头上一靠,观赏小芳如何领衔表演一番上蹿下跳的哑剧。
只见这汉子气沉丹田,横跨马步,大叫一声,双手展开,做出一个拦路的样子。
褚桓困惑地想了想:“站住?不许动?此路不通?”
南山大笑,小芳泄气地摇摇头,接着,他双手并拢,垂手腕,十分有节奏地晃了晃。
褚桓还以为这个自己看懂了,恍然大悟:“骑马!”
南山把他的话转述给小芳听,把那位仁兄气得亮出嗓子哇哇大叫了几声,忽闪着铁锤大的拳头,看样子很想把褚桓的脑浆砸出来好好洗一洗。
褚桓苦笑着摸摸鼻子:“……总不能是江南style吧?”
南山出声制止了小芳,以防他自己把自己气死,褚桓发现这帅哥说话十分管用,只一开口,不忿的小芳立刻就令行禁止地闭了嘴。
小芳困兽一样怒气冲冲地在原地转了几圈,依然不肯放弃,过了一会,他站定,伸出一只大熊掌,立在自己面前,然后挥起蒲扇一般的巴掌,来回扇动。
褚桓:“呃……”
其他两个人期盼地看着他。
褚桓略微有些牙疼:“那个……大耳光子扇一打?”
这位长着美丽大眼与长辫子的兄弟看来是没有一个表演细胞,不过上天给他开了另外一扇窗——就他的表演来看,褚桓感觉他应该是打家劫舍的一把好手。
褚桓讪笑一下:“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小芳不懂,南山代他回答了一个名字,在褚桓听来,那就是一串漫长而动听的乱码。
他这才明白,“南山”很可能是某个会说汉语的人替他起的,人家本族的名字听起来还要更曲折离奇一些。
见褚桓神色游移,南山就热情地讲解了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他笑容灿烂地翻开字典,指了指一边的长辫汉子,竖了竖拇指表达赞赏,而后赞赏地把“凶猛的毛猴”这五个血淋淋的大字摊在褚桓面前。
褚桓:“……”
那个啥, “凶猛的毛猴”是他们那边奇特的审美文化,还是帅哥又查错字了?
直到褚桓三口一干杯地喝空了南山的第一坛酒,他才摸到一点与对方沟通的门道。
“你是说,你昨天在车站接的人,是要到你们族里教课的支教老师吗?”褚桓问。
“老师”两个字一出口,南山的眼睛顿时就亮了,里面好像落了两颗小金乌,褚桓觉得自己被少数民族兄弟的自酿酒灌醉了,他让那双眼睛晃得直晕。
南山麻利地在字典里找到了“老”“帅”两个字,他甚至没有从部首查起,一翻就到,对这两个字比对自己的名字还要熟悉。
……当然,熟悉不代表就是对的。
“是老师,不是老帅。”褚桓纠正,他伸出手,本想把那本字典拿过来指给对方看,忽而想起了人家对待字典那郑重其事的态度。
褚桓心里嘀咕:“别是有什么神附在这玩意上了吧?”
他觉得自己有点唐突,于是动作一顿,把伸出了几厘米的手又给缩了回来。
他伸手又缩手的动作不过尺寸之间,南山却看懂了,他立刻双手捧起那把鸡零狗碎的字典,进贡似地捧到褚桓面前,热情洋溢地险些戳了褚桓鼻子,整套动作如同献上了一条圣洁的哈达。
褚桓只好接过,翻到“师”字,指给他看:“这个,老师的师。”
南山:“老……师。”
“别,”褚桓干咳一声,“不敢当。”
南山不明白什么叫“不敢当”,他虔诚地抓住了褚桓的手,动作飞快,褚桓整个人一僵,愣是没躲开。
南山握着他的拳头,先是在自己的胸口上轻轻捶打了几下,而后闭上眼睛,低下头,轻轻地用额头碰着褚桓的手指。
褚桓又嗅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当即觉得自己是醉得有点糊涂了。
褚桓:“哎——等等等,不不不不,你……你先别激动。”
也不知道是谁比较激动。
褚桓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用了个巧劲,不着痕迹地挣脱南山。
“我,”他指了指自己,配合上简单的手势,尽可能地把话说的清晰明了,“不是你要找的人。”
南山一愣。
旁边的小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人不凶神恶煞的时候,还显得怪憨厚的,他抓了抓茅草一样的乱发,看着褚桓的表情有些眼巴巴的。
南山对他说了句什么,小芳听了睁大了眼睛,凑到褚桓跟前,伸手在空中画了一个长方形,又攥起拳头做滚动状,而后用两根手指交替,模拟人走路的样子,最后指了指褚桓,伸出了一根手指。
这次褚桓终于精准的接收到了他的信息。
小芳说的是:昨天从车上下来的只有你一个人。
褚桓用力掐了掐眉心,仔细回忆了一番,头天上车的时候,车上有几十号人,他下意识地把每一个人都扫了一眼,此刻稍稍一想,每个人的特征还都在他脑子里。
乘客中,有搭车返乡的进城务工人员,有去临近的乡镇探亲的,还有背着行李送孩子去途径的县城里读书的……嗯,还有一个人。
褚桓想起来了,那是个戴眼镜的青年,细皮嫩肉,看得出不是体力工作者,他记得那个年轻人的行李箱很大很沉,看样子是要出远门,并且打算住上一阵的样子。
那青年上车很早,却偏偏坐在了最不舒服的侧座上,应该是为了不让自己的手离开行李,他身上带着很少出远门的人那种特有的紧张,而每到一站,青年都会伸长了脖子往外张望站牌,不像走亲访友,应该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