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然后,父亲接他们娘俩回了大屋。大屋是母亲的说法,第一次去的时候,小公子还以为自己到了传说中的城堡,因为他看到了真正的小王子,骄傲、冷漠、举手投足间都是贵气,那是自己怎么也学不来的,尽管他们身上流着同一个人的鲜血。
小王子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娘俩,没有说话,直到被另一个贵妇人给牵了回去,周围的佣人们战战兢兢,弯腰鞠躬,恭敬地唤那位贵妇为“秦夫人”,这是母亲肖想了许多年的名号,一个从不曾属于她的称谓。
父亲匆匆赶回,给他们娘俩分别安排了住宿,在别墅的底层,紧挨着佣人们的房间,但是母亲依旧感动得眼泪汪汪,不住擦拭眼角,小公子看到,父亲温柔地揽母亲入怀,承诺会给他们娘俩一个完整的家。
那晚,父亲额头的皱纹和后脑花白的头发是那么明显,让躲在门后的小公子心里百味陈杂,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父亲已不再年轻,所以才会对自己和母亲越来越愧疚吗?
小公子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探究大人的世界。他犹如一个刚到新环境的小动物,诚惶诚恐,但又对新环境充满好奇,虽然脸上故意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可内心里还是跃跃欲试,忍不住想要探险一番。
住得久了,小公子也就发现,大屋的人普遍很虚伪,表面上恭敬有礼,举止得当,背地里全是满肚子花花肠子,比如,他们总是低着头称呼自己小少爷,言语之间颇为尊敬,可私底下,小公子撞见过好几次他们背着自己议论是非。
印象中最深的一次,是某位一直照顾母亲的年轻女佣半夜跑来向母亲哭诉,指天画地地表示她偷听到秦夫人在跟心腹秘密商讨,要赶他们娘俩出去,说得信誓旦旦,有鼻子右眼的。母亲静静地听着,半晌不语,女佣后来没趣,悻悻地离开了。关上门,母亲走回床边重新给小公子盖好被子,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孩子,你要记得一句话,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小小年纪的小公子还不太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不过看母亲悲哀的眼神,他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那一晚,母亲在床前枯坐了一整夜,久未成眠。
从那之后,小公子就再没有看到过那个年轻的女佣,听说她被秦夫人赶走了,问及原因,所有人都支支吾吾,不肯多言。大屋里又来了一批更年轻的佣人,手脚勤快,长相端正,按部就班地维持着大屋的运作,一丝不苟。
那一年的年关,小公子有了一个妹妹,也是城堡里当之无愧的小公主。父亲很高兴,年过半百,终于盼来这么一个千金,自然视为掌上明珠,宠爱有加。
作为哥哥,小公子当然第一时间跑去看过妹妹,长得粉粉嫩嫩的,黑葡萄似的眼,滴溜溜地盯着自己看,可爱极了。
大屋里的气氛更加紧张,所有人见面都是低着头,来去匆匆,看不清表情,似乎是在躲避着什么一般。
直到那个雨夜,小公子还记得自己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屋子里灯火通明,所有佣人聚集在大厅里,混乱一片,惊呼声,哀叹声此起彼伏,隐约中他听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噩耗,他的妹妹死去了。
明明前几天都还好好的小婴儿,怎么会突然间离奇身亡呢?
父亲震怒,所有负责照顾小公主的佣人们都或多或少地受到牵连,无一幸免。母亲在旁哭得肝肠寸断,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几度差点儿昏死过去。
小公子面色苍白地站在一旁,拳头握得死紧,那时候,他已经快要小学毕业了,很多事情,他看得很清楚,心里也明白,不过不敢说。
脑海中想起曾经看过的童话书,里面有这么一句话:“天上的星星如地上的人类一般拥挤,而地上的人类又如天上的星星一般疏远。”
小公子看着大屋里神态各异的人们,虚假的表情,廉价的悲伤,只有他的小妹妹,神态安详,恬静地睡着,水灵灵的眼睛里再也映衬不出这个虚伪的世界。
头七那天,母亲请了一尊金观音像回家,跪在卧室里独自颂了一晚上佛经,反反复复,口念阿弥陀佛。
之后的一个月,大屋里的人来来去去,甚至还有位大胡子侦探前来搜证,不过依旧毫无头绪。再然后,父亲似乎也接受了小女儿死亡的消息,将重心转回他庞大的商业帝国上,这件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大屋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再也掀不起波澜。
小公子发现,母亲变了。那个曾经风情万种,也曾朴素大方的靓丽女人不再收拾打扮自己,经常一个人坐在窗前哼唱着不知名的小调,深情缠绵。秦夫人说那些都是氵壬声浪曲,难登大雅之堂,可母亲屡教不改,依旧固执地唱着,仿佛活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
去寄宿学校读初中的前一晚上,小公子坐在门外,听母亲唱了一晚上的小调。快要步入中年的女人,声音实在称不上好听,不过那冷冷清清的曲调,在这寂寞悲凉的夜里,听来还是有几分苦楚的味道。
他听到母亲唱:“孤灯夜下,我独自一人坐船舱,船舱里有我杜十娘,在等着我的郎。忽听窗外,有人叫杜十娘,手扶着船杆四处望,怎不见我的郎?郎君啊,你是不是饿得慌,如果你饿得慌,对我十娘将,十娘我给你做面汤;郎君啊,你是不是冻得慌,你要是冻得慌,对我十娘讲,十娘我给你做衣裳;郎君啊,你是不是闷得慌,你要是闷得慌,对我十娘讲,十娘我为你解忧伤;郎君啊,你是不是想爹娘,你要是想爹娘,对我十娘讲,十娘我跟你回家乡……郎君啊,你是不是困得慌,你要是困得慌,对我十娘讲,十娘我扶你上竹床。十娘呀杜十娘,手捧着百宝箱,纵身投进滚滚长江,再也不见我的郎……”
那时候的小公子,只听得出歌词里的凄苦哀怨,但并不明白更深层的含义,直到后来了解了杜十娘的故事,才明白所谓女人,一辈子想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恨的还是男人。
不知何时开始,小公子已经听得泪流满面,他在门外枯坐了一夜,直到卧室里再也传不出任何声音为止。
天光大亮,有司机过来送他上学,小公子咬着唇一动不动,动静太大,惊动了楼上的秦夫人和小王子。看着那两位天生高贵的母子,小公子冷笑出声,嘲讽着说道:“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
不是没有看到秦夫人猝然变白的脸色,不过小公子已经没功夫计较在意了,他回房背起书包,擦干眼泪去了学校。
当天下午,父亲难得屈尊就卑来到学校,告诉他母亲昨晚在卧室割腕自杀,因为卧室门反锁着,发现时已经抢救无效。
小公子静静地听着,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父亲很是诧异,虽然早就知道小儿子生性冷漠,但血缘至亲去世,他以为自己的小儿子至少会嚎啕大哭一顿,谁知下一秒,这孩子又说出了另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
“父亲,妹妹的奶粉你检查过了吗?”
不要多了,简单一句提点的话足够了,这些肮脏的大人,自然会顺藤摸瓜地调查下去。小公子没有告诉父亲,自己曾经看见秦夫人往妹妹的奶粉里添加东西,他想起母亲临死前曾告诉自己的话,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现在的自己,确实就是那个别有用心的人。
父亲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神色诡异难辨,最后拍了拍他的肩头,叮嘱他不要多言,等他的调查结果。
小公子心里一沉,算是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父亲。在这个男人心里,妹妹和母亲两条生命,都还不及他的商业帝国来得重要,最亲近的两个女人死掉了,这个男人依旧无动于衷,甚至连疾呼严惩凶手的勇气都没有。
之后,所谓的结果便是没有结果。一开始,小公子还不甘心地再三询问父亲,可全部都石沉大海,次数多了,父亲就开始以工作繁忙为借口,长期不回家,也不接电话,更拒绝和他见面,将一切都推了个干干净净。
久而久之,小公子也就明白了,这间大屋里,根本就没有人气。
第八十章
故事讲到这里,林夏安发现,秦翰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身体绷得死紧,盯着自己的眼神像是要活剥了自己一般。
吞口气压下心里的胆怯,林夏安心里犹豫,还要不要继续开口。可是眼下,成功在即,就这么放弃似乎又很可惜。
唉……不管了,豁出去了。
林夏安深呼吸一口气,沉声开口,继续讲述刚才的故事,不过他聪明地换了一个立场,转述这个不是结局的后续。
“小公子去了寄宿学校读书,从那之后,也很少回家,除了父亲每月按时汇过来的生活费,他跟大屋里的人再无任何联系……”
听到这里,秦翰再也忍不住,厉声质问道:“这个故事,你从哪儿听说的?”
“很明显了,不是吗?”林夏安轻笑,似乎是在嘲笑秦翰的明知故问。“能这么清楚当年的恩怨纠葛,除了当事人之外,还能有谁?”
秦翰低垂着头,一脸的难过和动容,嘴里忍不住喃喃自语:“原来,他都是知道的,知道当年的真相。”
“其实,事情也并不是这样。”林夏安突然出声,看着秦翰,神情冷漠而严肃。这是个好机会,一来可以借机说出当年的缘由,二来,也可以改变眼下胶着的局面。或许,这也是秦天当天告诉他真相时并没料想到的果报。
“林夏安,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很多,比你猜想的还要多。”林夏安不再看秦翰的眼睛,抬头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回忆着,那片曾经跟秦天一同仰望过的蓝天,是否也如今天的天空一般,湛蓝无垠。“我知道秦老板心里有所顾忌,不愿意让我踏足你们的家宅,但请相信,我并不是想叨扰打搅,对于当年的意外,我深表遗憾。”
“你果然也是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林夏安点头,语气无奈,这些尘封的往事,他倒情愿从未听闻,至少这样,就不会尴尬了。“令堂,现在还好吧?”
“好多了。”知道林夏安清楚当年的事情,秦翰反而放开了,直言不讳道:“虽然父亲刚走的那段时间很让人操心,但最近,情绪已经稳定很多了。”
“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令尊已经……”
“没关系的,人死如灯灭,已经过去了。”秦翰无所谓地笑笑,看着林夏安,终于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秦老板,其实,当年的事情,并不像你原来以为的那般单纯。”林夏安低头想了想,小心斟酌着说辞:“或许,对于令堂,你一直误会她了。”
“你什么意思?”秦翰脸色大变,目光如炬。
“如你所知,当年我从小天口中听闻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自从小天死后,我或许就成为了唯一一个知道事情真相的人。”
抿唇不语,秦翰脸色大变,青白交赤着,已经称得上很难看了。
“唉……”林夏安长叹一口气,有些于心不安。议论长辈是非,本已是大大的不敬,更何况这位长辈早已辞世,现在再重翻旧账,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你说吧,不论什么真相,我都能够接受!”
听秦翰这口气,林夏安就知道他钻了牛角尖,理解错了。不过眼下这情形,骑虎难下,也由不得他退缩了。
“小公主的死不是一件单纯的意外事故,想来秦老板也是知道的。”
秦翰点头,嘴角竟然带着些许无奈。
“小天死前曾经告诉我,小公主的死亡,他这个做哥哥的,也要负上一部分责任。”
“这又从何说起?”
“很简单!小天当年,曾经亲眼目睹秦夫人……那个,往小公主的奶粉中添加不知名的颗粒混合物……”顾忌着秦翰的立场,林夏安话说得很委婉含蓄,实际上,说白了就是下毒。
“你是说,小天看到了?”秦翰大惊,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单单是震惊了。
“是的。”林夏安紧张得手心冒汗,这时候,反而笨嘴拙舌起来:“不仅如此,小天还擅自调换了那罐奶粉,将原本放于厨房的奶粉带进了母亲的卧室里……”
秦翰脸色煞白,他似乎明白了。这,还真是他万万没有料想到的。“那么,你的意思是?”
不顾秦翰的震惊,林夏安直言解释了事情的真相:“很明显了不是吗?将计就计。小天说过,他的母亲后来一直很后悔,觉得对小女儿有所亏欠,不然也不会一直吃斋念佛,甚至不惜自我了断来赎罪。”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这女人是咎由自取。”秦翰咬牙切齿,眼里满是恨意。不会有人知道,这些年来,他的父亲和母亲为此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就连父亲撒手人寰元之前,长期卧病在床,行动不便,都没有批准母亲来见他最后一面。他的父亲恨了母亲这么多年,没想到,竟然全是一场栽赃嫁祸的阴谋。
不过话说回来,谁又能想到呢?正所谓,虎毒不食子,这女人竟然连自己的亲身女儿都能见死不救,甚至推波助澜,将她送入火坑,果真是最毒妇人心。
“也不尽然……”林夏安长叹一声,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从何感慨了。或许,他是能明白的,秦天的母亲这一招弃车保帅,不仅是在铤而走险,背水一战。也是在放手一搏,赌秦天的父亲对他们一家还存有那么一点儿因负罪感而产生的温情,只要他对他们娘俩始终有所亏欠,秦天就能继续在大宅子里安心立足。
果不其然,这一招成功了。秦天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光,直到遇上宋远山,爱极成痴,甚至为此枉送性命。
林夏安不止一次这样猜想,如果不是遇上了宋远山,秦天一定会以更加傲然的姿态存活下去,就如秦天母亲希望的那样,平平安安,顺遂终老。
可惜,天不遂人愿!又或者,这就是佛家所说的因果。秦天一个人,背负着妹妹的人生和母亲的期许,两条人命,却要孤独地走完一生,何其悲哀!
“夏安,你确实告诉了我一件……”
“秦老板,我并无意介入你们家族的恩恩怨怨。更何况,当事者差不多都已经仙逝,现在再来追究,早已经无济于事。”
“说得倒轻巧!”秦翰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当年的事故,我的母亲无端被陷害,蒙冤这么多年,甚至父亲到死都没有原谅她,你要我就这么善罢甘休,怎么可能!”
“不然呢?”轻声反问,林夏安不禁冷笑,他倒是没有想到,秦翰竟然会是这般得理不饶人,甚至有些无理取闹地纠缠过往。“如果秦夫人没有先起害人的歹心,又怎么会得此不白之冤。”
“林夏安!”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林夏安无奈耸肩,对秦翰的威胁毫不在意。旁观者清,他这个外人看得很明白,秦夫人虽然冤枉,但也是自作自受,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讲,这叫不做死就不会死!“逝者早已入土为安,难不成秦老板还想追阴曹地府,向几个死人讨要公道吗?”
“怎么就不行呢!”秦翰勾起唇角,笑得意味深长:“古有伍子胥鞭尸三百,为父兄报仇,我仿效先人,也算是尽了自己为人子女的责任。”
这时候,林夏安才是吓到了。他信佛教,敬天地鬼神,一向信奉死者为大,长此以往,想当然的认为,对鬼神之事,秦翰就算不信,也不可能不敬。像掘坟鞭尸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可是要遭天谴的。
“秦老板,谨言慎行啊!还是多为秦家的后世子孙积点儿德吧!”这个秦翰,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一句玩笑话而已,他不会执意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