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恩无奈地看了眼自己的父亲。这位温和公正的公爵开口说话:“事实上,詹姆斯先生已经将大部分权力移交给了你。你在狡辩,但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现在该采取什么行动。平民胜利了,这是事实。我们不该再互相指责了,拖延很可能让他们变得更加愤怒。”
“是的,这次人民胜利了。”梅丹佐喃喃自语。这句话令布莱恩再次惊讶地看向他。
年轻的战鹰有话要说。他已经憋了很久了。“我真搞不懂怎么会有人想站在平民那边!就算中立,我也搞不懂!这些粗鄙蹩脚的人们……”
“是我们的同胞。而且为我们的产业工作,创造财富。”梅丹佐冷冷地说:“‘人民’是我们的同胞,别再把他们当奴隶看了。”
不可一世的青年嘲讽地笑了一声。“就好像你没对平民使过坏似的。”
梅丹佐看向对方。他的眼神如此锐利,以至于对方不敢直视他。“看到我这只失而复得的眼睛了吗?”梅丹佐指了指先前被刺伤的那只眼睛:“这就是对人民不尊重的代价。”
贵族们商讨了很久,偶尔爆发出争吵。平民“追究过去在旧法律之下犯法的贵族”这一要求,令很多人动怒,或是认为尊严受损,或是心虚得色厉内荏。而废除私军这一条,也令某些张扬惯了的家族大为不满。但他们最终决定,在谈判上答应平民的要求。
事实上,贵族中的罪人已经受到了人民自发性的“惩罚”。有燃烧弹落在他们的院落之中、将漂亮的花园化为焦土,甚至有工人炸毁了他们的产业——炸掉熔炉就能毁掉排烟管遍布各个角落的工厂。街上的烟与火便是因此而产生。人们是事出有因,因此贵族们才如此慌张。
会议结束后,众人陆续走出大厅。有几位分量较重的老人将梅丹佐叫住了。“你弟弟是否应该回来了?”
久违的,梅丹佐的绿色眼眸中再次出现了高傲、残忍的光芒:“您想说什么?我不配成为家族继承人,应该让位给我的弟弟?列文家族的事还轮不到您来过问。还有,请允许我提醒您一件事:野兽在牙齿破碎、利爪受伤的情况下也依旧是野兽。请您务必记住这一点。”
梅丹佐走出了大厅,下巴扬得高高。他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无非是自己抛弃了家族、违背了贵族们互助的原则。他们嘲笑、憎恨自己,认为自己疯了,竟然去帮助敌人。
可他知道自己有多正确。当他看清贵族商人与平民的现状有多不平衡时,他就知道自己怎么做才正确了。他想,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希恩大概不会再用失望的表情看自己了。
是因为希恩站在那边,所以我才走过去吗?
梅丹佐顿住了脚步,继而摇头,因这个想法而失笑。并不是希恩站在哪里、哪里就是正确的,而是哪里正确、希恩就站在哪里。他也是找到了正确的位置,顺便,得到了他想要的人。
虽然形势严峻,可梅丹佐却身心轻松。他甚至开始想着,日后离开家族要去找什么工作、和希恩住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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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议政大楼的那间厅堂。第二次谈判在这里举行,双方的态度已经全然不同。上次趾高气昂的贵族们此刻虽然仍保持着他们高贵矜持的特质,却失去了那份神气。而曾经愤怒的平民也失去了戾气。胜利让他们脸上都洋溢着微笑。
亚当穿着礼服站在那里,身体健朗的他此刻因为喜悦而双手发抖。他努力举起了手中的那一叠纸,念着纸上一长串名字:“……杰西、文森特。这些人曾对人民做了罪恶的行径,他们将依照法律受到制裁。请问,你们有异议吗?”
“没有。”
“即日起,贵族名下任何私人军队解散,任何私设军队的行为既为违法。请问,你们有异议吗?”
“没有。”
议员选举、人民生活、各种苛刻禁止令的废除,条款被一条条念了下去。有些人脸上挂着快意的微笑,有些人的脸色因恐惧或绝望变得青白。还有些人被护卫队队员带走了。以法律的名义,这些人将会受到制裁,无论他们是腰缠万贯的商人抑或姓氏古老尊贵的贵族。
“最后一条。”亚当深吸了口气,看向希恩。对方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切与他无关。“关于五十年前的历史,现有记载都是失真的。我们要求将真相归还给我们。有异议吗?”
寂静降临在这座厅堂中。良久才有人予以肯定回答。发话的是在场唯一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詹姆斯列文。懊恼令他变得更加苍老,却不知道这懊恼是因为战争失败、还是因为谎言。“对于过去的那些事情,我很抱歉。”
没什么好道歉的。这次我胜了,你输了。我和我勇敢的战友取得了胜利,而你和那些腐朽的贵族惨遭失败。事情总会向正确的方向发展,即使它可能会迟上五十年,不是吗?
希恩和他的同伴们说笑着走出议政大楼。他们正在讨论,除了亚当,谁最适合去竞选议员。话题被引到了希恩身上。有人拍着希恩的肩膀怂恿他去,也有人惋惜希恩差了太多。
面对友人们热情的讨论,希恩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人民总能缔造奇迹,可不同的时代需要不同的人。自己已经完成了使命。革命者制造了巨浪,在革命成功后,也该被时代的浪潮吞没了。接下来,这片土地需要的是建设者,而非自己。
他们走出了大门。不苟言笑的护卫队队长站在外面,等着他该等的人。有人走上前去开玩笑:“您怎么不笑笑呢?人民的战斗结束了!我们生活的环境改变了,没人拥有特权、所有人共享着自由,您应该高兴才是呀!”
“我当然高兴。公平重归大地,我当然高兴。”护卫队队长面无表情地说着,眼睛盯着希恩。
是时候了。希恩微笑着向亚当道别。“战斗还没结束呢,”他说:“现在才是战斗结束的时候。直到所有罪人都走入法庭接受审判,才是真正的结束。”
“他们都被捉起来了呀,希恩!”有人不解地问道:“他们就算不死,恐怕也一辈子出不了监狱了!”
希恩微笑着摇了摇头:“还没有。最危险的罪人还没有落狱。”他走向了那个严肃的男人。对方束缚了他的双手手腕,而后刻板地向希恩目瞪口呆的伙伴们解释道:“杀人、煽动他人、组织暴力行动。这些罪名足够他死上几回了。”
“组织暴力行动、煽动人民的人,是我。所以,最该上军事法庭的人,也是我。”
希恩穿着囚服、戴着镣铐,将后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低头半阖着眼睛,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小憩。护卫队队长不想打扰对方,可他有些问题要问清楚:“你那天是这样和我说的。我对此百分之百赞成,但我没想到你真的……”
“我当然是认真的。”希恩抬起头来。已然卸下重担,此刻他的笑容温和无害,配上少年的脸庞,显出几分稚气。“我没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也不会逃避责任。我从来没有把自己游离于‘平等’之外。”
队长沉默不语。他锐利的目光盯在希恩脸上,试图从对方面上寻找些什么。
面对探究的眼神,希恩笑了笑。“平等与自由将成为最强劲的风暴,席卷这个保留着封建的国度。一切罪恶都会受到惩罚,包括我自己。我始终相信,在非常情况下,暴力是正确而有效的方式。而现在,这一方式让平民取得了胜利。但这不代表它不该受到惩罚。高压暴政与暴力反抗会一并毁灭,之后留给人民的就只有光明。”
“我得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做错了。你的同伴和你的拥护者去议会大楼外示威,甚至来我的公寓门口堵截。大多数人坚持的东西通常是对的,或许你不该被定罪。”
“别想那么多。法律才是衡量一切的标杆。我不需要任何‘特权’。”
“在这方面,我们倒是很像。我最讨厌的就是特权。事实上,对于你的事,我和我们的治安法官格林先生谈过。我们两人的想法完全相同。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所以我们会尊重你的一切决策。”
“谢谢。”希恩微笑着说。
“别太轻松了。请容我提醒你,陪审团成员或许会有很多平民,但贵族也并不少。审判结果仍旧未知,等待你的很可能是死亡。”
“这无所谓。如果我等来的是死亡,那它一定是我有生以来最轻松的长眠。我能看到这片土地的未来。我没什么遗憾的了。”
“因为革命胜利了?”
“对,因为革命胜利了。不过你说的不完全正确。”希恩轻轻地摇了摇头:“胜利的不是革命,而是平等与自由。”
护卫队队长走了,留下希恩一个人。他仰头看了会儿灯,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声。
希恩在说谎。他并非毫无遗憾。他在想念一个人,而他想给对方的东西也没有送到。
“梅丹佐。”他轻声念着,曲起腿,抱紧了自己的膝盖。他能体会对方等待自己时的心情了,虽然他做不出那么变态的事情来。
第五十八章
我们迎来了新秩序。
人民才是这个新秩序的缔造者。有些人在守卫地面要塞时死去,有些人则在空中死亡。人都会受伤、会死亡,可思想不会。死去的人们将逐渐被人遗忘,可他们的精神不会湮灭。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而他们的精神也会被人们传承下去。
当然,现在并不是最完美的状态:贵族和平民代表各占据了议会的半边天,他们将为了他们所支持、所维护阶层的利益而争论不休。这斗争恐怕会持续下去。
但也可以想想好的方面:贵族忌惮曾险些推翻他们的平民,因而不敢做得太过分。平民代表记得他们的敌人是贵族、战友同样来自与平民,因此永远不会抛弃他真正的同胞、与贵族狼狈为女干。
人民——人民夺回了他们的母国!他们已经看清了自己拥有的力量,将会继续为自由、为平等战斗下去。或许他们还没认清真理是什么,但他们心中都有一条通往真理的道路。总有一天,所有人会平等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希恩猜,自己活不到那个时候;但他依旧坚信,美好的时代将会到来。
旧时代的罪恶消失了,或是死亡,或是在默默赎罪中被人遗忘。人民可以畅所欲言,自愿地选出他们认为能够代表人民的议员。再没有人会在遭受不幸之后走投无路,最终铤而走险使用暴力手段。那些愤怒偏激的“乌鸦”们已经逐渐洗清了身上的污秽与鲜血,他们将在新的时代里继续奋斗下去。
希恩想起了和他最亲密的那些人。
弗朗西斯在天堂上看着现在的一切,大概终于可以真心地微笑了。樊妮开了一家福利院,以此为父亲赎罪;她和她的丈夫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他们决定以弗朗西斯的名字命名他。索菲亚和她的女伴将会结婚,去这片土地上最美丽温暖的地方旅行,之后回到故乡,过着平静甜蜜的生活。
还有他那位可恶的,可爱的,感情短暂的恋人。
希恩知道,如果自己将要死亡,那么梅丹佐会是最难过的一个。那个孤独的男人在生命中遇见了一个可以捉住的人,因此不择一切手段试图捉住自己;其中某些行径甚至令希恩讨厌,可梅丹佐终究是成功了。他尚未原谅他,就已经爱上了他。
“原谅我总是对你这么苛刻——尽管你是咎由自取。原谅我自私、永远考虑自己立场的爱情。是的,我爱你。如果可以,你希冀的那天会到来的——我只想着你的那天。”
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一般,希恩瘫在他冰冷的床上。他闭上眼,等待自己的审判日到来。
希恩在新节日的前一天离开监狱。这是议会定下的新节日,为了纪念国家再次获得新生、大批犯过错的权势者被处死这一系列事件。
希恩被暂时释放了。他将被流放到北方最偏僻的苦寒之地服役两年,那里海盗肆虐,需要坚强的、勇敢的战士。他年末便要动身,在此之前,他不能离开这座城市。在服役之前,他还有几个月的自由时间。
前世希恩幸存的战友就被流放去了那里,并且死在了冰天雪地中。希恩想,如果他是他们的一员,那他一定会愤怒的。但对于他的判决,他坦然地接受了,甚至可以说是欣然。他知道,这是他应得的。
无论现状如何、“乌鸦”为了改变做出多少努力,它从前依旧是个偏激的组织。必须有人作出解释,为错事付出代价。作为一个从旧时代而来的人,没有谁比自己更合适站出去了。
当天晚上,他去了列文家族的宅院外。他没有等到梅丹佐,却等到了看着梅丹佐长大的管家。
“先生变得越来越有人情味儿了,但这为他招来了很大的麻烦。先生的弟弟——请原谅我没办法将他视作这里的主人,千里迢迢归来,要抢夺先生拥有的一切。先生为平民做了好事,却被其他家族和自己的家人记恨……”
“我明白。他很忙,我看出来了。”希恩抬头看着那扇亮着的窗户。梅丹佐正忙碌着,希恩能看见对方走来走去,每次出现在他视野中时,手中的文件厚度都不一样。
上了年纪的管家犹豫了一会儿。“先生不允许我告诉您这个,但我想了想,还是让您知道比较好。在贵族与人民交火的那段时间,部分贫民街道被战鹰家族下令炸毁了。您的家也在其中?”
“是的,但那时候我们已经全部撤离了。”
“那真是谢天谢地!”老管家露出欣慰的笑容。“但您知道吗?在那里被炸毁后,没人去那儿了,可先生常常去那里。我劝他不要给自己增添疲累,可他执意要去。”
“我明白了。”希恩闭了会儿眼。他什么都明白了。梅丹佐想见自己,但又怕给双方、给他的计划添麻烦,所以去了自己曾居住过的地方。或许那个傻瓜还会想象自己有闲心故地重游,他们在废墟中见面,拥抱,接吻。他太了解梅丹佐了,对方的思维就是这么跳跃,简直异想天开。
他想笑,可笑不出来。比笑意更浓烈的是流泪的冲动。
“您不回去吗?”老人关心地问:“已经是9月30日了,天气越来越凉。您穿得太少了,这样不要紧吗?”
“不。谢谢您。”希恩摇了摇头,眼中似乎有水光闪动。“我想再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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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多久没这么毫无忌惮地欢庆节日了?
他们不记得了,但这无所谓。眼下,他们正盛装走上街头,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金属护目镜,举着花束或是别的什么。这一天,他们什么也不用想,只要热烈庆祝人民的胜利就足够了。
希恩走出他“嫂子”家人所开的商店。他看见洋溢着欢乐的人海向前涌去,不时有人高歌雀跃、手舞足蹈、忘乎所以,有如兴起的潮水。这些人脸上戴着华丽的遮蔽物,他认不出他们;但有人认出了他,热情地向他问好并邀请他加入狂欢。
希恩婉言拒绝。他戴上了面具。这是他新生之后得到的第一个面具,乌鸦。或许这会令人想到过去的某个神秘组织,但不会引人注意。在欢庆的民众里能看见不少“乌鸦”的面孔。当他在人群中穿行时,没人认出他,更没人拦下他。
这是最好的结局。我曾与同伴们一起改变历史,现在我又回归到历史的尘埃中去了。
他听见一对年轻男女在交谈中提到自己,把“两位希恩”说成是“英雄”。希恩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可不是英雄,只是退出舞台的革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