钏儿又忘了赵天志怀里的人一眼,脸上是忧虑:“方才听说荣庆班那边的账目需要核对,少爷……管家一刻前便已出府,这——恕奴婢冒昧,我跟了主子这些年,怎么会认错?这是……哎呀,”说到这里她似乎才反应过来,“爷这是怎么了?您、您先让他躺在里间,我……奴婢这就去请管家回来。”
赵天志一直在细细观察这丫头的神色,却并未发现什么破绽。莫非……当真是自己猜错?
只是怀里抱着个人实在不轻快,赵天志只得接受钏儿的提议,大步走进岳心元的房间,将怀里的人轻轻放到床上。
眼见钏儿一转眼已跑的没影,赵天志心下疑虑更重,已不知是该相信自己,还是相信钏儿。
眼见岳心凡睡得正熟,赵天志弯下腰来,亲自为他褪去外衣,脱去布靴。
手下,是一双细长的腿,以往总是遮在飘逸的衣摆下,倒是没注意他竟然这般瘦,腿似乎还不如自己的手臂粗,几乎一只手就能握过来。
这么说起来……赵天志愣了一愣。
去年冬天,有一次他在路上救回了淋了雨烧的神志不清的岳心元。要为他换下湿衣的时候,他似乎百般推拒。
岳心元兄弟的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
赵天志小心翼翼的,像是要触碰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小心翼翼的撸起过肥的裤管到膝盖处。
十七、沉睡
岳心元早年为救双胞兄弟伤了腿,怨恨中了状元风光无限前途似锦的心凡,便与他换了身份,自己做了状元郎岳心凡,而让心怀愧疚的真正的岳心凡做了自己的管家岳心元。岳心元做了状元,无能却是改变不了的,他充其量只能是个冒牌货,偶尔现身,工作文会,多还是真正的岳心凡出场。
所以在赵天志的眼中,才华横溢却清越淡泊的一直是真正的岳心凡既是现如今的岳心元,无聊的总是用着眷恋的目光看着自己贪图虚荣的才是岳心元,那么大庭广众之下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出口成章的“岳心凡”,他的残腿,必然是装的。
伸手为岳心凡盖上被子,赵天志的手有些抖。
刚刚正是这人,在宴会上与人斗酒正酣,随口便以某位大人说的趣事引用典故写了一首诗引得满堂彩,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冒充的了的才华。
可是这个本该是有才、双腿却完好、只是出于愧疚才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拱手让与双胞兄弟的人,此刻躺在床榻上,一条腿,却是残的。
看得出是积年的旧伤,却是明显变得畸形。听说他们遇到这祸事时才六岁,赵天志难以想象一个六岁的孩子如何能忍受被马车巨轮生生碾断腿脚的痛楚。
只是这些却是一晃而过的,如今他心中只是迷茫,他已经分不清牵动自己心神的,到底是哪一个。
钏儿久久没有回来,赵天志便一直坐在床边,失神的望着那张可以有着截然不同两种神色的脸,不知看了多久。
双生子本就是相似的,赵天志却坚信自己心仪的人,这份哪怕是睡着了仍不改变的淡然与安逸是任何人都模仿不了的。
那么,到底是谁冒充了谁?他一直看在眼里的,又是谁?
岳心凡一直睡着,十分安宁,与那个冬雨日子里赵天志在自己府邸客房里看到的别无二致,更与某个暖阳天里就在这屋子里见到的分毫不差,还与皇宫府库里间书桌上趴伏在袖间露出一半的一模一样。
只是似乎……睡得稍嫌久了些、太沉了些。就算不胜酒力,说睡就睡过去,都这回儿了,怎么还没醒来?
“心……秀良,秀良。”赵天志轻轻推了推睡梦中的人,那人却一动不动,赵天志有些急了,手心也有些冒汗,“秀良——!你醒醒,秀良!”
不对,太不对了。
就算是睡得深沉,被这么折腾,也早该醒了。正常人,哪有睡到这个地步的?这哪里是睡,分明是昏迷——
“秀良……来人!”
久不见主子回到宴会上被众位大人差遣来寻赵天志的小厮与恰好去寻岳心元无获而归的钏儿听到呼唤急忙进来。
“大人,怎么了?”问的是小厮,钏儿在见到至今还沉睡的岳心凡后只是动作顿了顿,却并未表示出什么。
“大夫、快去找大夫——”
“我去把。”这时钏儿才开口,“这位哥儿,烦劳你去请一下我们老妇人,请她主持一下向众位大人解释。”
不愧是岳心元贴身的丫头,此刻冷静得让赵天志不得不刮目相看。
“心元呢?”
“管家……他手上的事有些麻烦,一时半会回不来,交代奴婢安排……大人放心,奴婢有分寸,不会给大人添麻烦的。”
一场宴席就这么在主人不在的情况下草草结束,众人却并未感到太多不快,见识了宝贝,巴结了状元,喝了好酒,对于这些人来说已是足够,纷纷挺着涨的鼓鼓的肚子离去。
相较前厅,后堂却是凝重。
“任大夫,我儿——可是得了什么病症吗?”受不了老大夫的沉默,岳夫人先开口问。
“这……”任大夫语气里满是疑惑,“从脉象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有些气血不足体质虚弱……怎么会昏迷不醒呢?”
“因为醉了啊……”不知何时岳心凡已醒转,少了些血色的脸上是浅淡的笑意,是赵天志在所谓岳心元脸上见的最多的笑。
他的声音很轻,轻的任谁都听得出所谓“醉酒”不过是个借口,却同样轻的任谁都不忍拆穿。
“秀良……”赵天志忍不住向前一步。
“赵相。”岳心凡微微颔首,“给您添麻烦了。先前……是心凡失礼,还望赵相大人海涵。”
看他这样子,分明是什么都不打算说了。
“无妨,为兄也只是担心,如今见你无恙也就放心了。如今天色已晚,也该回去了,秀良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登门造访。”
“我送赵相。”
赵天志笑出声来:“意思意思就免了吧,你我兄弟,哪需客套这许多。”说罢拱拱手,“留步。”
岳心凡见状,也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眼见赵天志离去,岳心凡这才长长嘘一口气,放松全是重重倒回床上。
疲惫至极,却是毫无睡意。
“是因方才睡得多了么……”
十八、天灾人祸
天朗气清,阳光明媚,阿东走在路上,只觉得浑身都无比舒坦,这舒坦是十多年前他根本不敢想象的。
阿东并不是当地人,十三岁那年,他的家乡爆发了瘟疫,全乡人病死的病死,饿死的饿死,与他一起逃难出来的伙伴也不慎跌入河里淹死,只留下他一个人流浪,四处乞讨为生。
阿东并不是一个懒惰的人,他没有想过不劳而获,只是有心卖身为仆求一安宁生活,一个来自瘟乡的人又有谁敢留?他就一直这么餐风露宿潦倒街头,直到遇到如今的主人,岳心元。
一个伤了一条腿,被家人百般疼爱却一点也不骄纵的小少爷,总是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抿起薄唇的样子让小小年纪的他有一种阿东学不来的威仪。就是这份威仪成功说服了老管家,收留了阿东作为仆人,给他冬衣热食,屋檐下一炉热火。
从此阿东便将命给了岳心元,不论他要自己做什么,哪怕是去死,他都不会犹豫半分。
“管家,爷差我将今天新到的香料给您送来。”
敲了敲门,得到应允后阿东走进管家的书房。
这个时间管家一般都在书房。阿东是不识字的,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所以特别羡慕有学问的人,故而每次看到他桌子上摆的满满的卷宗史册都佩服万分。同时他又十分得意,出于对自己主子的,这样好学问的管家,还不是在替自己主子做事。才学不如他又如何?只要风光的那个是自己的主子就对了。阿东是个粗人,只知道风光便是好的。
岳心元全然不知到自己在这个低眉顺眼的老实人心目中是个与他差不多身份的存在,笑着道谢:“每次都要麻烦你送来。”
“这是小的应该做的。”交给别人,他不放心。
房间里袅袅冉冉的是一种对阿东而言十分高雅的香,他不习惯,很快便离开了,书房里又是岳心元一个人,独自一人查史校今。如果有知文识字的人看到,就会发现,岳心元手下密密麻麻的字迹内容,正是如今皇宫府库一干史官编撰的《六朝政史》内容。而如果这个人恰巧还知道一些《六朝政史》编撰的进度,便会发现,这个文弱书生一个人笔下的进度生生比皇宫一干文官快了一个朝代。
分明没有人催促——甚至没有人知道,偏偏岳心元心里是有些急的。
越急,便越赶,越赶,便越乏。乏了便睡,而睡了,何时醒却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嗜睡并非是病症,可是嗜睡至此,倒像是顽疾了。
岳心元有些不安,下意识的握住了放在左手边的平安符,心思便又有些乱。
“少爷……少爷?”恍惚间,听见钏儿的声音,岳心元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手撑着头,竟险些又睡过去。而看到自己回神,钏儿也松了口气。
“少爷,夫人来了。”
岳心元匆匆站起来,险些撞翻了桌子,带倒了笔洗。
“元儿,看你平时温尔,想不到也如此莽撞。”进自己儿子书房是不必通报的,钏儿不过是来叫醒心元,岳夫人此时已经迈步进来,见儿子的狼狈模样不由打趣。
岳心元闻言,摸了摸头,颇有些尴尬。
“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在自己娘亲面前还……”说到这里,岳夫人忽而住了口。
这些年岳心元过得什么日子,她这个做娘的,却是没有说的资格。
“娘…… ”似乎知道了她在想什么,岳心元拉住她的手,却讷讷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好在这时,阿东去而复返,打破了空气中微妙的僵硬气氛。
“管家,爷请您去一趟。”
慌慌回神,岳心元应了一声,与岳夫人交代了一声便匆匆离去。
这书房,岳心凡似是从不屑来的,每每要他背的《六朝政史》的内容,也是岳心元送到他的房间。
看着香炉里升起的缭绕青烟,岳夫人有些难过,为自己的两个儿子,也是为自己。
“什么?!”
岳心凡带来的消息太过令人震惊,岳心元有些站不住脚,堪堪坐回椅子上,似乎从未想到过这样天大的灾祸会出现在自己身边。
“陛下已经下旨,暂停《六朝政史》的编撰,由……你,暂替吏部尚书兼礼部侍郎,命题一份,任主考官。过会圣旨就要下达了。”
“怎么会揽下如此重的责任……”
任他再如何恃才傲物,岳心元也毕竟只是一介书生,又不过弱冠年纪,初入官场,甚至为人处世之道还不甚了解,却忽然从天而降如此重担,若说不会不安,怕是没人会相信。
“不是我……”想来岳心凡也是极端不安的,这一下变故,对二人来说未知更多,将来会如何,已经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了的了。
本以为可以安安分分编史读书,却偏就叫他们遇到了几位大官出差公干、却路遇风暴葬身运河这样荒唐的事情。可笑偌大天朝,一时竟然找不到可以顶替的人——或者说,这几个职位对于朝中帮派而言,无疑成了从天而降的肥缺,只要借机抓住了,没准以后就可以坐稳,便有了稳固的地位。对于圣上而言,不论哪一派势力大了,都不是好事。幸运的是,赵天志是他的人,赵天志推荐的,自然也是毫无疑问的“自己人”。
这个人,正是岳心凡。
朝中几位重臣的损失,是天灾,那么朝堂中波涛暗涌以至于夹杂在中间的小鱼儿不得不随波逐流,便是人祸了。
岳心元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十九、一隅苏杭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脚边炸开,这是钏儿这天打碎的第三个碗。
她有些心神不宁的匆匆收拾了,手指却不小心划过锋利的碎片边缘,于是浓浓的药香里混了淡淡血腥。
这是给岳心元的药粥,她专门去向任大夫讨来的方法做的。
自打上次朝中几位重臣意外出事,岳心元以岳心凡的名义临危受命担任要职,因为职务需要,除了四处奔波,便是住在宫里,一年来回府里待的日子十个手指头都可以数的完。又是自强惯了的,连钏儿也没带在身边。好不容易急招人才的大考结束,审完了卷子忙完了吏部礼部的事,皇帝才恩准其在放榜这几日告假回府稍作休息。
这一回来却着实吓坏了府里的人。
岳心元本就瘦弱,肤白齿皓,罩着一身浅色宽袖长衫衣带当风,蝉衫竹架,淡雅脱俗。而如今,虽然容颜不改,却是形销骨立,苍白憔悴得好像病入膏肓之人,回府不久便又睡得昏天黑地,问过这些日子一直在为他打下手的文官才知道,这一年来他的嗜睡之症竟是愈发严重。不是没找大夫看过,甚至几次还被赵天志押着不许工作等人去请太医,只是连为太后治好了多年顽疾有神医之誉的太医院首都诊不出端倪,一套说辞与一年前的任大夫不谋而合。
时隔一年,房间里又燃起了岳心元惯用的香。想来在宫里也没离去,让人总觉得这独特的清香已渗入骨子里。过去钏儿觉得那是清高遗世,如今看着袅袅青烟里岳心元苍白的脸和瘦的仿佛只剩皮包骨的身形,她却觉得可怖。一种生怕眼前人随时都会驾着这烟云乘风而去的恐惧感。
“钏儿,你没事吧?”听见响声,阿东匆匆走进来,看见她冒血的手指头,心疼的皱起了眉头,“啊呀……怎么这么不小心!来,我来收拾,你去找点药膏包一下手!”
“没事……我没事……”钏儿摇摇头,紧蹙的眉却是丝毫没有放松。
“你怎么了?心神不宁的样子……”阿东见她这站也站不住的样子,只觉得十分担忧。
“我——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看少爷那个样子……我……我……”说着,竟急的掉下泪来,“阿东……你说、你说少爷他会不会……”
“别胡说,”阿东严肃的制止他,“管家是爷的兄长,爷怎么会让他有个什么呢?一定会想办法的——你就别在这里胡思乱想了,你看、这厨房还要收拾……”
一边说着,阿东一边弯腰去收拾。钏儿看着他,心不在焉的道着谢,也不顾手上正冒着血,重新倒了一碗粥,匆匆出了厨房。
“对了,钏儿!”阿东却在这时追了出来,“昨儿个霖烟坊的老板将管家的香料送了来,我给放在了你们外间暖阁的橱子里,你记得拿给他。”说着又憨厚的笑了起来,“我是不太懂,不过感觉管家那么妙的人物,跟这些香啊烟啊的,还真不是一般的衬。”
钏儿知他在安慰自己,感激的笑笑,端着托盘转身离去。
回到院子里,正巧岳心元醒着。
岳心元并不是个奢侈浪费之徒,只是能享受的时候绝不含糊。初入状元府的时候,岳心元便将自己住的小院彻底改造了一番——命人运来了山石草木,引水作塘,搭了亭台楼阁,住在其中,如临画里。赵天志第一次来便称赞为“一隅纳苏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