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戈(六)——火棘子

作者:火棘子  录入:03-17

仿若熟悉,又不知从何而起。

在门童殷勤的指引下迟衡进入了一个红杏园,红杏枝头全是红杏,一团团,一簇簇,开得灼人眼目。迟衡茫然地看着,这景象如此熟悉,似乎是谁曾在这样的红杏之下决然离去,头也不回。

迟衡摇了摇头,挥去蓦然而至的沮丧。

房中萦绕着暖暖的香,让人浑身的筋骨都软了下来,迟衡不由得斜倚在藤椅上,思索这是什么地方。

不多时,有男子匆匆从里屋出来,二三十岁模样,俊神飘逸。

男子见了迟衡,面露讶然,低头沉吟片刻了然地抬起头,脸色骤然变得正色:“你来此地所为何事?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在这里你会被打得魂飞魄散!“

莫非?自己到了十八层地狱。

男子又絮絮叨叨念了几句似咒语不似咒语的东西,迟衡越听越晕乎昏昏欲睡,但很快,他一个激灵醒了:“你是无常吗?我有事问你!”

男子诡异一笑:“不错!你命数未到,小鬼勾错魂了,这就送你回去!”

“不要!”迟衡如抓住救命稻草,“无常,能不能告诉我容越和纪策的眉心为什么会有黑晕?”

“这是命数无人能阻,人生再妙都有尽时,化作一抔黄土,早一刻晚一刻又有什么要紧。”

男子继续语焉不详地念念有词。

迟衡听得越来越乱,茶香袅袅,就像绕在脑海的雾,将所有的记忆吞噬。他念得越多,迟衡越忘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遗忘的恐惧涌上来,他大声地说:“我要让容越和纪策长命百岁。”

“你执念太深,一切都是皮相,多一岁少一岁,又如何?”

“我要他们好好活着!”

男子薄怒:“命数岂容你讨价还价!你以为你是皇帝就可以胡作非为吗!”

“皇帝?他们都死了,我一个人当皇帝有什么意思!我宁愿让他们长命百岁,那些苦难我来承受!”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胡扯!你几经磨砺终于当上了皇帝,还不好好再享受几十年?一个开国皇帝,要为黎民百姓做的有这么多,你怎么对得起将身家托给你的百姓!”

“……”

“除了这两人,还有清……岑破荆、石韦、庄期能人陪着你,还有钟续,呵,真是乱成一锅粥啊。你忍心抛下他们?抛下你辛辛苦苦打下的元奚国?抛下你的王图霸业和即将到来的万国来朝的盛景?”

“所以我活着他们就不能活吗?只有用我的性命才能换来他们的性命?”

“这是他们的定数。”男子长袖一拂,说道,一股暖暖的香飘散过来:“迟衡,你忘了九五至尊的位置吗?在万万人之上执掌杀伐的感觉多美妙!享天下之最美最珍馐多美妙!当万万人臣服于你的脚下时,那滋味多么的美妙!”

瞬间,帝王的荣耀像一股蛊惑的风充盈迟衡的心,心迅速膨胀起来,那种滋味……

那种带着弟兄们挥斥风云雄霸天下的滋味……

啊!那种站在高台之上的滋味……

可是,一道浅色的龙纹掠过记忆,迟衡抬起头:“让他们活着,我愿意用所有的东西去交换!”

“短短三十载而已,你不觉得遗憾吗?”男子的声音低沉而蛊惑。

“不遗憾!”

“你一定会遗憾的!当一个活人多美妙!当一个皇帝更是妙不可言!知道吗?你一旦选择了就会魂飞魄散,什么都会化作虚无!而他们俩,本来就是命定而已!”

一道闪电闪过,魂飞魄散的惊悸划破胸口。

尖利的叫声蜂拥而起,像堤坝崩塌;惊慌的心悸瞬间抽打着心尖,一下子将迟衡击倒在地,锥心的痛鞭打;绝望的挣扎、蚀骨的疼痛、所有的盛华瞬间化作了虚无的泡沫,拥有一切,消亡一切,黑色铺天盖地而来,将迟衡倏然淹没。他像溺水的人一样惊恐地拍打着水面,而后水灌入了耳、鼻、眼、喉,越沉越下,越沉越下……

“这就是死,不如,再享受几十年吧,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不,我愿意,以我之命,换!”

“现在就会死!”

现在就会吗?脑海里如同一团白雾,在混混沌沌之际忽然清醒,迟衡悲伤地说:“十二年前,我已经死了!我不能再忍受,失去心爱之人的痛苦,与其那么痛苦地活着,我宁愿死……魂飞魄散,在所不惜,让他们替我去活!”

水潮悄然退下了,迟衡捂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呼吸咳嗽。

许久,他抬起头,看到了男子惊异又苦恼的表情:“唉!想不到你如此坚定。你执意要换也行,但是我还是会给你留一年活着的时间——他们不死,你就要替他们承受死前的所有痛苦,而且是痛苦百倍!”

一股疼痛从心口直击血脉,像刀片划过一样,迟衡按住胸口:“我还是,愿意!”

男子摇了摇头说。

半晌忽然说:“不过,就算续命,你的命也只八十岁,如今三十年已去。一定要分的话,一个人能分四十年,另一个人,顶多十来年吧。现在怎么要分呢,怎么分都分不匀称啊!你是想容越活久一点,还是纪策活久一点呢?你说吧,我肯定是不能偏心的,你说说,谁比较合适呢?”

迟衡凝思:“我死了纪策会很伤心,也许比当初朗将去世还伤心,我不忍心他承受那种痛苦。”那个时候纪策形销骨立,似人非人。

男子点头称是。

“容越也会特别伤心,不过他的脾性应该会洒脱以对吧。”迟衡第一次泛起微笑,“他的下半辈子一定会活得很自在,容州富庶甲天下,堂堂的一个容州王特定会享尽世间的荣华富贵。”

“痛苦的活着不如快乐的活着。”

“我不忍心让纪策活得那么苦那么累,苦难的生活,越活得长久越是煎熬,我不忍心,我就是魂飞魄散了,也不忍心让他受煎熬。”

“看来,你希望容越活得长一点儿。”

迟衡凝思了一会儿:“让他们自己选择吧,我不愿意决定别人的命运,痛苦和快乐不是我能说得了的。”

“怎么选?”

“倘若以后他们谁要是痛苦得宁愿死去一了百了,有十次这样的念想就让他离开吧。”

男子睁大了眼,而后笑了:“你太狡猾了!他们都是人中龙凤,坚韧有担当,就算一时受挫也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生命的,越是坎坷他们越是坚强!你这分明是要他们都长命百岁的意思!十次?换成一次吧!”

“不行!人总是偶尔会想不开,想开后就天高云淡了。”

“一次!哼!你要想继续争下去连这一次都没有!反正他们的命数到了!”

迟衡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话:“三次!”

男子见他让步了,侧头一笑道:“罢了,你都要魂飞魄散了我就成全你这一个愿望……这么一来等于谁都不偏袒。不过你心里很清楚,纪策才是想不开的人,你还是将生的时间留给了容越,太狡猾无耻了!”

“我知道那种痛苦,万念俱灰,万劫不复。”

325、

男子渐渐肃穆:“君无戏言,一旦决定,就不能再更改——就算日后你再怎么悔恨也无济于事。”

迟衡凝望暮色如墨,缓缓说:“岑破荆的命数是怎么样的?石韦能与我相伴到最后吗?惊寒呢?一年?十年?五十年?争权夺势、兄弟反目、中年意气用事、老年专断昏聩、临终悔恨、孤寡一生,这些是一个帝王所必须经历的,我是否都会经历?”

“有所得,必有所失,你是一国之君。万万千千百姓仰仗着你。”

“我会渐行渐远,放下所有曾经珍视的东西?”

“你站在权力的巅峰,也许会超越所有的君主,开创一个只属于迟衡的盛世!比起国之盛煌,你必须取舍。像你最初杀人一样,一开始会很难受,但后来就不会了,甚至你喜欢上了执掌生死的感觉!”男子诡谲一笑,“一将成名万骨枯,一个名垂青史的国君更甚!”

沉默良久,迟衡摇头:“独活太过难受,如果能同时救他们两人,我愿意。”

香雾丛生弥漫。

“我想让他们好好活着!”

男子望着迟衡忽然哈哈大笑道:“那可不要后悔!看来你只是凭着一脉残念来到这里的,罢了,你我情谊一场还是给个小灶吧,免得回来后又怨我——连我也记不得了吗?可是说又有什么用,你醒来还是会忘的!”

男子兀自苦恼。

他一大笑,再一苦恼,就亲近了许多,迟衡道:“你是谁?”

“我是素霖。”

门童稚声稚气插话:“需要给帝君醒茶吗?”

素霖摇头:“他还有魂魄,你下去吧。”

迟衡迷糊了。

素霖浑身放松斜坐在藤椅上,随意地岔开了腿,随意地伸着,跟他之前居高临下的模样大相径庭。素霖揉着额头,大大咧咧地说:“这一世再缠绵再情深,回来也就会很快忘得一干二净,非要逆天干什么?”

迟衡更糊涂了。

素霖挥去手边的香雾,笑了:“一切都是有定数的,怎么可能随意更改?我就知道,时辰没到回来的都是给我找事的!头疼死了,你们一个一个不管不顾跑下去,就剩我一人手忙脚乱——就算你当了皇帝也是不能更改的,不过你的心意太决断,我就遂了你的心意!”

迟衡如堕云雾完全不知所云。

素霖继续抱怨道:“怨来怨去,都怪你,非要凑这个下凡的热闹——肯定是你下去的时辰不对,不但运势霸道得吓人,还缠上了莫名其妙的红线。比如说青阳君,早夭就罢了,回来之后人世残存的记忆太烈,死活要再下去拼个高低,我被缠得没办法,偷偷放他下去。结果也就奇了,寻了个凡胎没几天,出事又死了,干脆给寻了个痴儿,让他少长几年跟你折腾去。结果呢,青阳才下去没两天,跟他好得一条裤子的章宗星君不愿意了,怕他吃亏,吵着也要下去,我又巴拉着找了一个短命的凡胎,让他也少长几年。反正,记忆都给他们抹得一干二净,也不怕。”

迟衡云里雾里,却又觉得很熟悉。

青阳君是一个熟悉的人,但章宗星君又是谁呢?

素霖咂了砸嘴巴不满地继续说:“好不容易搞定,更糟糕的事又冒出了,你缠上了丹玄。这一世本该是丹玄称王,结果,竟然让你得了时运抢了他的位置,幸好他回来后也没怪我——当时我看星辰不对劲,赶过来时,忽然被一树红桃花给遮住了眼,以为他还鸿运当头,欸!”

迟衡恍恍惚惚,总觉得什么要呼之欲出。

丹玄?丹玄?

那么疏离的名字,没有一丝萦绕心际的熟悉。

素霖挑眼斜看他:“当初邪门了,一个个非下凡凑热闹,你也急得跟什么一样,我就说铁定会出事,你非不信!你这一遭下去,本来是为了束缚战修以防他阳气过戾。结果,他倒没事,反而你屠了一城,回来后必然是要降一级仙格的!”

迟衡越发恍惚:“战修?”

仿若相识。

“还好,战修顺利渡过了他的第七个凡劫,这一世之后他就不会再是苦兮兮的孤鸾运了。哈,阴阳必须和融,像战修这样阳气过盛、仙格主战、连一点点人世的情爱都不懂的,下凡除了征战还是征战。若不是你下去指点他,说不定人世的无辜又要被他的铁蹄践踏了。”素霖抿了一口茶,“还是你深明大义,每一世都作陪,七世兄弟,你每一世都为他而死以保他不会大开杀戒无道屠戮。他的仙格如今没有丝毫折损,将面东成为新的帝君,还是仰仗你的仗义哩!”

迟衡侧头凝思喃喃:“七世兄弟?”

“是啊,一世交好也有、反目成仇也有,整整做了七世兄弟。”

迟衡苦苦思索。

“你前几世的桃花运都奇差无比,这一世却几乎要把桃树当柴火烧了,还真是少见!我偷偷拜托过月老,他理了半天说没法子。明明解开了,才一转身所有的线都往你的线上粘过去。但就这么乱成一团麻的线中,只有战修的,夹在你们一堆红麻绳之间,随便什么时候一抽都是顺溜溜地出来了,连一个结都没有,有趣得很!我一天闲来无事,觉得战修孤单得可怜,特地把他的线和一个女子的线打了个死结绑在一起,你猜怎么着,第二天一看,他的线竟然兀自直了,可怜那女子芳心错系,我实在愧疚!”

战修?战修?绕着这个名字,那么熟悉。

素霖漫不经心地继续说:“其实,战修的命定从来都过不了三十。因为他主战,戾气重,不宜人间久留,所以,每一世,都是你为他捡拾的尸骨,虽然也伤心,但你以前都是能看透的——这一世,好像你比以往更愚钝了一些,或者说仁慈了太多?”

宛如一道闪电闪过,劈开迷雾,迟衡豁然起身:“所以,这一世也一样?”

原来第一眼就觉似曾相识,源于真的相识。

素霖含笑:“战修很懒,每一世都以相似的肉身出现,尤其是那一身精妙的纹身,说什么都不能让人抹去。主战的气数,就在三十年,对于肉身来说,是死去,但对于仙君来说却是回来了。”

迟衡迷迷惑惑。

素霖点燃起一支香,一股淡淡的味道弥漫,他挽了挽宽袖:“仙君们回来后,人世的记忆就会消失得很快,就算人间里要死要活的,上来也平淡以对了。丹玄以前还来看过两次,看你过得好没,现在大概忘得差不多了,我看他前两天……”

“……丹玄是谁?他忘了我?”

“怎么可能,他只是会慢慢忘了你的凡身而已。”素霖饶有兴致说开了,“说来奇怪,你和丹玄数万年也没什么交集,怎么这一世这么情深?我都于心不忍了!”

“他会忘记我忘记人世的迟衡?丹玄是谁?”

素霖倒了一杯茶,漫不经心地说:“下凡转世不知多少,记住一点点也不行,红尘牵挂忘了好。让我啧啧称奇的是,你在天庭一直对维夙另眼相待,这次下凡他的性子一点儿没变,依旧天真烂漫,心善单纯。你们相见也早,你反而对他没有生出任何情愫。”

维夙?天真?好像都不重要了,迟衡执着地问:“我想问,丹玄是谁?”

“不止如此,你还一手拆了好几对占为己有——哈,自然也不算是你拆的,运势如此,谁让你这一世红鸾星高照呢?还有还有……”素霖打着哈哈,试图糊弄过去。

迟衡面无表情打断:“丹玄是谁?丹玄是他吗?”

“……”

“他一回仙界就会把我慢慢忘掉是吗?他现在就忘记了我们在人间的时候,对吗?”

“你回来,也会忘的。”

迟衡现在根本不太明白素霖的话,他只攫取自己想要的,会忘记吗?迟衡心间逸出一股痛,比刚才锥心的痛还痛,他重复着:“他,忘记我了吗?”

“……哈,你何必太痴情啊!咱们都几万年了,什么事看不淡!”

竟然被遗忘了吗?

迟衡茫然地望着窗外,窗外的浓密的黑:“我要见一见他!我想他,我很想他!他竟然,把我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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