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的生母十六岁时跟当时十八岁的韩叔叔在一起,两年以后被抛弃。那时候,她已经怀了身孕。家里除了每天酗酒的父亲,就只有一个九岁的妹妹,名叫颜佳。
韩子玉出生以后没多久,母亲就重病去世。十岁的小姨带着他逃离了这座没有希望的城市。从那以后,两人便开始了相依为命的日子。
尽管相依为命,两人之间的感情却并不好。韩子玉说,后来,他的小姨慢慢长成一个世故而堕落的女子,为了维持两人的生活,为了不被冻死饿死,她从十四岁开始……卖身接客。而韩子玉从懂事开始,就知道那是肮脏是耻辱。可是一边憎恶着一边却只能靠小姨挣来的钱活下去,他讨厌这样的小姨,更痛恨无能的自己。
懂事以后,他就几乎没有再和小姨说过话。
正是因为对自己的处境深恶痛绝,他加入了黑社会,想着要改变自己和小姨悲惨的一切。他学会了打架,浴血多年,却始终只是个生死无人问津的小小打手。
后来韩子玉认识了同为黑道小喽啰的他,那个他曾经爱过的人。不同于韩子玉天生的英勇,那个男孩子长得很瘦弱,性格温和,善良而纯真。若不是迫于生计,为了替重病的母亲筹钱,也不会步上这一条并不适合他的、肮脏的、艰难的路。
他们在一起了,彼此慰藉,互相关心。韩子玉说,偌大世界里,他第一次感觉到温暖,心里第一次有了归属。虽然那时他们并没有敢去想以后。
除了出生入死的日子,他们便一起去所有曾经想去而不能去的地方,一起做曾经想做而无法做的事情。甚至包括第一次一起去坐过山车,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吃自助餐……
他说这些的时候,表情很柔和,眉间隐着淡淡的怀念,和忧伤。我看着他这样,心里莫名觉得好难过,还有一丝嫉妒。
他说有一次,出于好奇,两个人一起去了博物馆。那是他们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地方。看着玻璃橱里漂亮的原始陶器,韩子玉说,这个我也会捏。那男孩儿笑他说大话,韩子玉就说要做一个送给他。
事实上,他小学的时候学校里开设过陶艺课。他的成绩很好。
“可是当我做好了的时候,他却……”
十九岁那一年,小姨告诉韩子玉,说遇到了他的亲生父亲。小姨说,他父亲现在很有钱,她要带他回到那个本该属于他的家里,去拿回本该属于他的钱,去过本该属于他的生活。韩子玉冷冷一笑,什么都没有说。
“小姨一直是痛恨他的,她认为她和姐姐所承受的所有悲惨命运,都是来自于他。而我……我不恨他,也不想跟他发生任何联系。只是一个不相关的人。如果有可能,我一辈子都不会回来见他。”
后来,韩子玉的小姨还是想办法来到了韩叔叔身边。那时韩叔叔丧妻不久,很快就跟她在一起了。也许是因为她跟姐姐相似的面貌,多少让他感到熟悉。尽管小姨劝说多次,韩子玉始终不肯跟韩叔叔相认。
一次打架,韩子玉和那男孩儿都受了伤。男孩儿伤得很重,迟迟不醒,却没有人肯施以援手。
韩子玉感到无助,第一次想到韩叔叔,他去求他帮忙救人。韩叔叔说可以,但条件是韩子玉先去做亲子鉴定。他答应了。可是等鉴定结果出来,他带着钱赶到男孩儿身边时,男孩儿已经咽了气。那一次,他发誓再也不跟人打架。
从那以后,韩子玉孤身离开,再也没有出现在韩叔叔和他小姨面前,整整三年。
三年以后,韩叔叔突然满世界找他,并终于找到了他。面对面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羊羊,我把公司交给你,连同我一半的存款。
他不惊奇。
韩叔叔沉默了良久,老泪纵横,突然跪在地上,说,羊羊,救救娇娇,救救你的妹妹。
韩子玉同父异母的妹妹,韩娇,患上了肾衰竭。
韩子玉说,你是想买我的肾吗?
韩叔叔不敢说是。
韩子玉又问了一遍,你是想买我的肾吗?
不是这样的,羊羊,不是的,我是你的爸爸,我想你回到我身边来……
韩子玉笑笑,说,你起来吧,我不卖。说完转身便走。这让我觉得,那天的光景好像时光重现。
几天之后,韩子玉自己去了医院,见到了素昧谋面的妹妹。她并不知道他是谁。他当天就做了配型检测。几周之后,上了手术台。
……我终于知道了他身上那两道伤痕的来历。为什么眼前一片模糊。他那样轻描淡写,我却忍不住想要为他大哭。
“好笑的是,捐肾这件事情小姨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一直很开心,开心自己凭三言两语就说服了那个人把大半资产给了我。”
我说:“为什么不告诉她,那些是你失去一个肾的代价。”
“何必告诉她。就让她满心欢喜,就让她以为自己掌控得了命运,也挺好。毕竟那么多年,她……”
他疲惫地笑笑,又说:“可是我却没有想到,原来她一次次说起的‘报复’,并不是说说而已。她一开始就对我说过,要毁掉那个人,要夺走他的一切,要给他最大的打击。原来她是认真的。现在,她拿着他剩下的所有钱,消失了……”
听完他讲述的一切,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嚎啕大哭起来。
他愣了愣,拍拍我脑袋说:“哭什么?”
我哭得惊天动地。我发誓,这是我人生十七年来第一次大哭……呃,好吧从不穿开裆裤开始。
我哭的是,凭什么老天这样欺负他!凭什么命运那么不公?明明是别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人心险恶,为什么付出伤痛的却是他。韩子玉,他那么美好,他不该是这样的命运。
我为他感到不值。
我口齿不清地喊他名字:“羊羊哥哥……羊羊哥哥……唔……羊羊哥哥……幸好你回来了,要不我都遇不到你了……”
然后,哭着哭着,我就睡着了。隐约觉得有人轻柔地抱我上床,盖好被子,然后额头上一暖,又一凉……
有一次不知道在聊什么,我问起他以前许过什么愿望没有。
他说,我不信这个。
我说,我不信你没许过。
他想了想说,平生只许过一个愿望,要么赐他一段平凡的人生,要么给他一个可以长久相伴的人。
听起来多么心痛呐。
我捂住他的眼睛,红着脸嘿嘿一笑,说:“韩子玉,我会好好爱你的。”说完转身就跑。
真是难为情。这要是搁以前,我是绝对说不出口的。唉,造化弄人啊,我这么一个英武霸气的大男人,偏偏遇见他以后,我是撒娇打滚卖萌暖床,等等等等,什么不害臊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了,而且……颇有欲罢不能的势头。
我发觉我是真的越来越女人了,甚至还问他——虽然我知道自己跟一个死去的人比较是可耻的——但还是忍不住问他,爱过那个人以后,心里还容不容得下后来的人。
他是这样说的——不能因为是第二次,就不称之为感情。
没有作比较。
其实我是想要听到他说他更爱我。可是我知道,他绝不可能这样说。
后来我一直没有敢问起他与那少年之间的刻骨铭心。我怕自己承受不来。
不知不觉到了三月末,一冬天的积雪消融殆尽,早春的花已经悄然开遍。
我决定回家一趟。这一次无论如何要见老爸老妈一面。虽说高三忙碌吧,也不能就不要我了呀。
心里盘算着,跟韩子玉在一起了的事情,该不该告诉爸爸妈妈。转念一想,即便只是早恋也足以掀起轩然大波,更何况……是他们那一代人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同性恋。
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可是奇怪的是,我的钥匙竟然开不了自己家的门。门锁显然被人换过了。
有些焦急地敲开门,从我家里探出头来的居然是个陌生男人,穿着睡衣,还问我找谁。
第二十九章
我问他,你是谁。
他拿奇怪的眼神打量我,骂了一句神经病,就关上了门。
我听到门里边不止一个人的声音,似乎有女人,还有孩子。刚才一瞥,也觉得屋子里的装修摆设似乎跟以前的家里有些不同了。
我想,要不是做梦,就是走错了楼层。可是看看门牌分明就是我家啊。打电话给爸妈,都是无法接通。
突然一阵莫名的恐慌从心底生出。我觉得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果不其然。邻居大婶听到我的声音,开门来瞧。她看到我就惊呼:“萌萌啊?你怎么回来了?”
我问她我家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待答案的时候心中有点惶惶不安。
“你还不知道啊?你爸爸跟狐狸精卷款潜逃了,你妈妈为了还债已经把房子卖掉了……”
韩子玉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开往妈妈家乡的火车上。辗转几番才得知了妈妈住在姨妈家的消息。
他问我在哪里,声音有些焦急。
我握着电话的手轻微颤抖,其实从听到隔壁大婶的话开始就一直在颤抖,心里的不安愈演愈烈,停不下来。我告诉他我要去的地方。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说,我去找你。
我问他,你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没等他说话,又说,算了不用问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见到妈妈不是在姨妈家,而是医院。
她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整个人瘦了一圈。虽然睡着,脸上的表情却很不安。我没有敢吵醒她。
姨妈拉着我的手不住抹泪,说,小猛,你还好吗?一个人会很辛苦吗?
她把事情的始末又从头讲了一边,听来很长,但其实很简单。跟邻居大婶说的一样,我爸带着公司的钱跑到了国外,听说是为了一个女人。事情发生在去年十月,也就是妈妈替我办了住校的时候。
后来,妈妈为了替爸爸还债,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还是不够,东拼西凑,还是不够,拼命工作,终于病倒了……
不仅身体病了,精神也慢慢变得不大好。先是失眠、恍惚,进而敏感、暴躁、患得患失,渐渐地,渐渐地,连最后的力气都耗尽了,彻底垮掉了。
我想起来那次逃学妈妈打了我一巴掌,她脸上的失望和憔悴历历在目。我竟然没有察觉她当时的绝望和无助,却还给她心上添堵。
可是现在,我宁愿她像那天一样,还有力气打我。而不是躺在病床上,孤孤单单住在这充斥着消毒水的冷冰冰的房间里。
姨妈一边擤鼻涕,一边不停地骂着何成康,骂他畜生,骂他混蛋。“你妈妈是一个那么要强的女人,二十年了,富也富过,穷也穷过,大风大浪都一起过来了,现在眼看着孩子要高考了,所有的艰难都要熬过去了,却被那个王八蛋害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我问她:“债还清了吗?”
“啊?”
“我爸欠的债,还清了吗?”
“哦,我跟舅舅们凑了凑,都还清了。”
我想了想,说:“姨妈,我会把所有的钱都还给你们的。以后,以后一定会的……”
“小猛,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情,有什么事情大人们会处理的,你只要专心高考就好了……哎,真是作孽呀,把一个好好的孩子害成这样……”
我摇摇头,说:“我不高考了。”突然理解了韩子玉当初辍学的选择。这种境地,叫做走投无路,这种感觉,叫做无能为力。
“……你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我惊了惊。是妈妈的声音,除了明显的虚弱,更多的竟然是冷厉。我回头,看到妈妈愤怒的表情,和失望的目光。她眼中泪光闪闪,却没有落下,狠狠瞪着我。
我被她看得心虚,低下头,说:“妈,我不高考,考上了要白白浪费四年时间,甚至更久。我要去挣钱,给你治病,把我们的房子赎回来。”
“混账!谁要你挣钱?给我回去高考,这是关乎你一辈子命运的事情,你以为是开玩笑吗?就剩两个月了,你不能功亏一篑!”
我坚定地说:“不,我不想考了。”
“你……”妈妈气得眼睛通红,喉头哽咽,好久说不出话。我吓得上前扶她,却被推开。“滚!你给我滚!高考之前不许来见我!”她指着门大喊。
我不想再说什么。走到病房门口时,却碰到正好赶来的韩子玉。看到他的时候,我突然很想哭,很想扑到他怀里大哭。
可是我不能,我不能让妈妈看到我与他的关系。然而哪怕只是静静的对视,我也已经感觉到了他眼中的安抚,好像在说“有我在”,让人觉得安心,又可靠。
他握了握我的肩膀。
“这位是……”姨妈在房间里问。
韩子玉很有礼貌地点点头,说:“您好,我是何尔萌的家教老师。我教物理,姓韩。”
我听到妈妈的声音缓了下来,说:“原来是韩老师啊,韩老师,我们家何尔萌有点叛逆,不大听话,能不能拜托您好好劝说一下,让他一定要认真准备考试……”
“我会的,您放心。”
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天下着大雨。
韩子玉问我要不要回家。我说回家?他点点头说嗯,回我们家。
我说,羊羊哥哥,我不想高考了。
他揉揉我的脑袋,说,那也得先回家再说啊。
等到了车站,却误了最后一趟车。
我在大雨里站了很久很久,很想冰冷的雨水能把我浇得清醒过来,发现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来来往往的车子翻起泥污,溅了一身。他打伞我不要,拉我又不肯走。
他只好陪我一起站着,一直站着,看着一座陌生城市的车来人往,万家灯火,看着夜色渐浓,世间的所有一切都一点点沉寂下去。最后只剩了一座冷冷清清,空空荡荡,没有颜色的,黑暗的,城。
我想,他一定知道这种无助的感觉,他一定在很小的时候就发现,没有家的人,与自己脚下的城市是多么的格格不入。
一间间大大小小的房子,一盏盏亮起又熄灭的灯,没有一个是属于他的。没有那么一扇门,里面是有温暖的家人每天等着他回去的。现在我和他一样了。
我握住了他的手,打了个喷嚏。然后就着他的手背擦了擦鼻涕。
他看看我,无奈地笑笑,拉起我朝一旁的酒店走去。
我问他:“去哪儿?”
他说:“开房。”
进到酒店房间里,他二话不说,第一件事就是扒光我身上所有的衣服。
我以为他是要那什么呢,虽然有些推拒,但也没心情拉锯扯锯,就不情不愿让他扒了。
结果他只脱我的不脱自己的,然后推着我进了浴室。我心想不是吧,居然还有心情搞情趣?结果他说,看你身上脏兮兮的赶紧洗个热水澡。
他很细心,调好了水温才让我站进去。温暖的水流从头顶浇下,沿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流淌,溅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响声,整个浴室里都漫起白茫茫的雾气。
身体终于感觉到了一丝轻松。虽然只过了短短一天,我却觉得好像被巨石压了很久一样,到现在已经是身心俱疲。难得此刻能暂时什么都不去想,被热气腾腾的水汽包围着,稍稍放松一下身心。
韩子玉挽着袖子,仔细帮我擦洗身体,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不漏过每一个角落。
他的动作很轻柔。单膝跪在地上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他被水沾湿在鬓边的深棕色的发,高高的眉骨下微垂的眼睫,和右眼眼尾那一枚雾蒙蒙的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