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鸿没料到他竟赞同了自己的计划,一时反而说不出话来。
“其实今日寒圣一死,太虚宫便已成为朝廷眼中钉,就算掌门你不去杀摄政王,他也会派人来毁了道宫,又何必忌惮。”
离鸿听他口中已然称自己为掌门,十分不自在,结结巴巴道:“可是有太虚心经在手上,朝廷总要给你们三分颜面。”
元青苦笑了一声:“要毁道宫何须朝廷出面,如今天机、蓬莱、岭南诸派尽数听命朝廷,他们前来挑衅只是武林争斗,太虚心经又起得了什么作用。”
他说的确实不错,离鸿不由得点了点头。
元青又道:“掌门武功盖世,惹人忌惮,旁人反而不敢轻举妄动来寻道宫的麻烦。再说,若是……若是你真的能杀了摄政王,朝廷大乱,更分不出精力来管江湖之事,反而是件好事啊。”
离鸿面色微红,却再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他犹豫良久,才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暂代掌门,等道宫中选出合适继任之人,我即刻就让位。”他挠了挠头,“今日无人观礼,继任大典可否晚些再办,我想尽快出发去建墨。”
去建墨先要路过晋州,离鸿此番上路心情不自觉平静了许多,毕竟这报仇之行他已梦寐多年,他心中暗暗觉得,等杀了这大仇人,自己方有精力去顾别的事,而别的什么事,他便克制自己不再去想了。
他如今穿了道宫新给他换的衣袍,骑骏马,佩长刀,俨然一副翩翩少年模样,一入晋州天色擦黑,便被路旁客栈的人招呼住:“客官可要住店?咱们客栈可是晋州最好的一家,里面备有上房,热酒热菜一应俱全……”
离鸿腹中确实饥饿,下马把缰绳递给他:“好吧,给我安排一间房。”
这间客栈足足三层,里面人声鼎沸,确实是间大客栈,小二一路殷勤地引他上了楼,在走廊上不期然遇见一拨壮实武夫,离鸿一掸眼,只觉颇为眼熟,还是两年前在云州见过的太行派的人。他当时带着面罩,身量也没现在高,那帮人自然没认出他,只自顾自地窃窃私语,这些话却没逃过离鸿的耳朵。
“岭南那帮家伙上次失了手,未免太倒霉,惹得盟主十分不高兴,所幸这次抓到个邪道的小娘子,总算能将功赎罪了吧。”
其中一人猥亵地笑了两声:“听说那小娘子滋味不错,岭南派也算够意思,让咱们去尝尝鲜。”
离鸿听得一惊,头一个便想到苦娘,再一寻思,以苦娘的功夫绝不是岭南那帮草包能够对付的,再者她的年纪与这帮混蛋口中的小娘子也不太相符,然而风狼中年轻女人甚少,不知是哪个堂的被他们擒住了。他如今虽已不在风狼中,但对风狼的人还是十分关切,等他们一走出客栈,便悄悄地跟了出去。
他借着夜色遮蔽一路跟着那些人,却是到了一处宅院前,只见有人前来开了门,依稀是岭南派弟子,见了他们便笑道:“几位师兄怎么现在才来,屋里已备好酒菜,快请。”
他们寒暄着进去之后,离鸿悄无声息地跃进院墙,院落不大,看来是这帮人临时歇脚的地方。正中屋内灯火通明,酒气熏天,一屋子里有十来个人,正在喝酒谈笑,只听他们道:“那臭娘们嘴巴真硬,咱们什么手段都使上了,偏偏不能让她开口,再拖下去只怕上头又要怪罪。”
“嘿嘿,这件事包在我们兄弟身上,我这两位师弟折腾女人的手段数不胜数,一会儿包准叫她乖乖招供。”
“如此说来,就要多仰仗几位师兄弟了,来,喝酒喝酒。”
离鸿越听越觉得不堪入耳,一脚踢了门进去,把里面这伙人吓了一跳:“谁!”
他们虽饮了几盏酒,但意识还十分清醒,直觉就想去摸兵器,谁料屁股还没离开板凳就被一阵疾风点了穴,一个声音在他们背后冷冷道:“你们抓来的人在哪里?”
被刀刃抵着喉咙的那名弟子十分惶恐:“在……在西边偏房。”
这间偏房里面黑洞洞的,离鸿一推开门便闻见一股异味,令人作呕,他摸索着点燃桌上油灯,这才看见前方地上依稀躺着个女人,她身上未着衣物,只被绳索绑着,血迹斑斑,十分凄惨。
离鸿不敢多看,扭过脸扯下外衫丢了过去,他力道用得巧妙,恰使衣物落在那女子身上。女人轻轻咳了几声,似乎有所知觉,嘶哑地道:“你……你是谁?”
离鸿微微皱了皱眉:“我是来救你的,你是风狼的人么?”
“风狼?”女人有些迟疑,又连连咳嗽,她对着灯光仔细看向离鸿,忽然道,“你是风狼的离鸿?”
离鸿一怔:“你认识我?”
女人费力地挣动了一下,抬起脸来:“我是如意,你还记得我么?”
如意,红袖帮,离鸿一下想了起来,惊道:“怎么是你?他们抓你做什么?”
如意那张姣好的面孔几乎已被血污染得分辨不出,她稍一动,衣服就滑了下来,露出半边被抓烂的肩膀,只听她断断续续地道:“他们要我供出红袖帮的总舵,我宁死不肯,他们……”说到这,好似一口气上不来,她连连喘息了几声,又犹豫着问,“你怎么在这?”
离鸿看她这幅模样也可猜出她的遭遇,磨了磨牙道:“我以为这伙人抓了风狼的人,所以跟了来,没想到他们自诩正道,却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他向如意走近两步,“我先救你出去再找他们算账。”
“不!”如意忽然制止了他,她低声道,“这附近有机关陷阱,你把刀扔过来。”
“可是……”
如意勉强向他笑了笑:“他们绑得不紧,我挣开了一只手,可以接住你的刀。”
离鸿无法,只好解下刀扔了过去,如意果然伸手接住,一下拔了出来,再一回手,却是干脆利落地刺进了自己腹中,离鸿大惊失色,一下子就扑了上去:“你干什么!”
他刚想伸手点穴止血,却见如意连连摇头,她抓着刀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离鸿,你……你答应要帮我做一件事对不对?”
离鸿脑中混乱不堪,点了点头道:“是。”
“那就不要救我,请你去建墨西市找一间叫做女红坊的绣坊,跟那掌柜说……”她轻声把几句暗语细细告知了离鸿,又道,“替我转告帮主姐姐,好些门派要找我们的麻烦,让她小心,小心……”
“可是……”离鸿看她胸前衣衫全都被血染透,心都揪紧了,慌忙道,“如意,我找人治好你,一起去寻你的帮主姐姐,好不好?”
如意泪如泉涌,又是摇头:“他们喂了我下流的毒蛊,这东西非死不能解,就算救我出去我也不能活了,你这刀很好,死在它之下也算干净。”她摸索着抓着离鸿的衣袖,气若游丝地道,“若不是为了寻机会传出消息,我如何能撑到现在,多谢你,多谢……”
离鸿只听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那抓着他衣袖的手猛地坠了下去,他呆了呆,伸手去探如意的鼻息,却是探不到了。他在火光幽暗的阴影里呆了好一会,而后猛地提起刀,向隔壁走了过去。
第七十五章
那屋内被点了穴的一干人等正面面相觑,苦于没有一人能冲开穴道,只好压低了声音交谈:“看样子这小子是为那娘们而来。”
“奇怪,红袖帮都是女人,这小子又会是什么来历?”
岭南派的一名弟子被点倒在地上,颇为狼狈,恨恨道:“还能是什么,定是红袖帮那些婊子的恩客。”
他话音刚落,脖颈间银光一闪,头颅便已飞了出去,离得近的几人皆被溅了一脸血腥,只见那蛮横的小子去而复返,脸上一副恶鬼似的神色,手上提着那染了血的长刀。
一时众人皆是惊得两股战战,口中不住道:“大……大侠,求你饶命啊!”
离鸿随手指着一个告饶的人,冷冷道:“你们为何要抓红袖帮的人?”
“我我我不知道……”那人刚一摇头,立刻就喂了刀刃。
旁边的赶忙答道:“是武林盟的命令!要我们找到红袖帮总舵,说要拿下她们!但是究竟为何,我就不知道了。”
离鸿看着他,又问道:“你们给如意下的是什么毒蛊?”
那人语塞道:“蛊是师兄找人下的,叫什么合欢蛊,其他的我不清楚……”
离鸿皱眉道:“你师兄呢?”
那人哆嗦着好像都要哭了,目光看向一边滚落的人头:“他已经……”
他们之前心思歹毒把如意折磨成那样,现在被人所制却又显得脓包不堪,实在是可恶至极,离鸿也不看他们哀求的神色,手腕微动,提起刀,不过是转眼间便归了鞘,只将这一地尸首留在院内。经过这一番事,他心情又沉重了几分,沉默地抱了如意尸身寻到处僻静之地,将这苦命女子埋葬了。
他直觉感到那合欢蛊和狼主所中的银蛊是同一类东西,然而如意临终前说这蛊“非死不能解”,岂不是说狼主身上的也永无可解之法,一想到狼主,他心里骤然像受了什么重击,痛得不能自已,然而建墨之行无法耽搁,最终只能打起精神重新上路。
在这混乱末世,都城建墨依旧是繁花似锦,仿佛四海大大小小的起义造反都与这里无关一样。离鸿寻到西市,找了许久,才在一个偏僻巷落里看见一间小小绣坊,挂着朱红招牌,上书“女红坊”。一路过来,这样的小绣坊也不知有多少间,离鸿怕自己找岔了,在门外来回看了几遍才走了进去。
只见里面花红柳绿地摆着满满的绣品,瞧着都十分精致,柜台后坐着个年老的绣娘正在描花样,慢声细语地道:“客官想瞧什么样的东西,咱们这儿的手帕是顶好的。”
离鸿想起如意交代的暗语,便道:“你们这里有香没有?”
那老绣娘轻声笑道:“公子说笑,咱们这是绣坊,哪里有香?”
“既是绣坊,总该有幅红袖添香图。”
老绣娘将笔一放,抬眼看向他,似笑非笑的:“这红袖添香图十分贵重,不知公子能以何物交换?”
“我有……”离鸿轻声道,“一柄如意。”
“如意?”老绣娘微微一惊,低声问,“她怎么了?”
离鸿叹了口气:“她死了,我受她所托,有话要带给贵帮主,烦请通告。”
听见如意死讯,那老绣娘眼圈立时就红了:“想来确实事出紧急,不然那孩子也不会贸然让个男人来传讯,你随我来。”
离鸿跟她转到一处屏风后面,只听她道:“帮主面前不能带兵刃,你须把刀放下。”
离鸿也不迟疑,一手解了刀递过去,那老绣娘接过看了一眼,道:“这是离恨刀,听说它落在风狼一个叫离鸿的人手里,你就是离鸿?”
“是。”
绣娘轻轻点头:“我有言在先,帮主不爱见男人,她若不肯见你,你即刻就要出来,不准逗留。”
离鸿心中暗暗道,若不是为了如意传话,你以为我那么想见你们的帮主么,他草草点了头:“这是自然。”
只见老绣娘在一处墙壁上叩了叩,那里便缓缓打开一处暗门,这样的机关离鸿在风狼中见过许多,也不以为意,跟着她走进了那黑洞洞的入口。
再出来时,四周已换了景象,只见满目雕梁画栋,竟是在一间极其雅致的庭院中,离鸿略一抬眼打量,暗道没想到这小巷里竟藏有这样的地方。
老绣娘引着他来到庭院深处的一间阁楼下,门外站着两名容色俏丽的女子,怪异地看了离鸿一眼,道:“婆婆怎么带了个男人来?”
“这位公子有要事拜见帮主。”
那两名女子立刻摇头:“帮主姐姐在弹琴,不许人打扰呢。”
离鸿仰头看那阁楼上,只觉轻纱曼舞,看不见人影,却是有叮咚的琴声传入耳中,他凝神听了片刻,喃喃道:“中元月……”
他在狼主面前头一次吹笛,吹的便是此曲,中元月好,人已不在,犹记得两人头一次互通心意,也是在一个中秋之夜,这一曲中元月不知不觉勾出他多少愁思来。这位帮主琴艺显然了得,弦音弹指间余韵寥寥,却是隐约有哀思之意,离鸿听了片刻,忍不住低声道:“这琴音似乎也是个饱受至亲失散之苦的人……”
他不过是自言自语,而那琴声却住了,只听阁楼上有人道:“阁下何人?”
这声音十分情悦,大约便是那位帮主,离鸿忙躬身道:“在下离鸿,受如意姑娘所托,前来为帮主传讯。”
阁上静了静:“如意么,请公子上楼来吧。”
老绣娘摇头一笑:“公子果然不凡,帮主已有许久不见外人,今日竟破例了。”
离鸿却一点也没有受宠若惊的心思,跟着她们上了楼,只见一层纱幕后坐着个女子身影,显然便是那位抚琴的帮主了。
“公子请坐。”那人道。
离鸿侧身坐了,他不愿多做耽搁,只匆匆将如意的事说了一遍,然后等那帮主如何回应。
“有很多人要找红袖帮的麻烦,这是为了什么……”她兀自沉思了片刻,而后话锋一转,问道,“你说如意自尽是因为身中毒蛊?”
“是,说是叫做合欢蛊的。”
帘幕后传来一声叹息:“中了这东西怪不得她会一心求死,没想到武林盟这些年越来越不上道,竟有使这下作手段的弟子。”她顿了顿,“你方才说,折磨如意的是岭南和太行两派弟子,是么?”
离鸿点了点头:“那几人已被我尽数杀了。”
只听那帮主冷冷道:“多事,”她这话十分无礼,而后又问,“你怎样杀的他们?”
离鸿微微皱眉,简短地道:“用刀。”
“看你似乎武功很高,刀法想必也十分快了?”女子冷笑一声,“太便宜他们了。”
原来他是怪自己杀的太干脆,没让那些人吃足苦头,这逻辑似曾相识,离鸿微微一惊,竟对这女子恼怒不起来,反而道:“帮主见地独特,在下有事请教,不知那合欢蛊是否当真无解?”
“你为何问这个?”
“我……我有个故人,也中了这样的毒蛊。”
“哦?”那帮主顿了顿,向左右道,“唤孔雀来。”
离鸿不明她的意图,不过还是耐着性子等了一会,过了片刻就见一个肤色黧黑的小姑娘被带上阁楼,她眉清目秀,双手上套着连串的银镯子,叮叮作响。
“帮主姐姐找我来有事吗?”
“你跟这位客人说说合欢蛊吧。”
那小姑娘一听合欢蛊三个字,立刻捂起脸来:“那种下三滥的东西,我不要说。”
那帮主和声道:“你如意姐姐被人下了那蛊,已经自尽了,现在这位客人的朋友也中了蛊,你就跟他说说吧。”
小姑娘似乎十分吃惊,看向离鸿道:“你朋友中的蛊是什么样子?”她怕离鸿不懂,又道,“合欢蛊有好些花头,有以血种的血蛊,以精种的欢银蛊,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