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迎风暗道:说这人疯傻,有时说话却极有条理。他眸中闪过一抹思索,问道:“那你怎知,我的赌技就很高超?”
那怪汉嘴角一咧,似又变得十分清醒。“现下是不清楚,我们赌上一把,不就知道了。”
杜迎风闻言,摸了摸腰间,无辜的一摊手,道:“小爷可没带银两,要拿甚么予你做赌注?”
怪汉一摆手道:“那简单得很,就拿你们自己做为赌注,输一把,你可将这秀才留下,输两把么,你再将自己留下。”
杜迎风状似明白地点点头,道:“倒正好凑够三人。”
李思函越听越觉不对劲,朝他问道:“甚么叫作正好凑够三人?”
杜迎风拍了拍他肩膀,指了那怪人道:“这老兄一早便同我们讲明白了,还缺三人下去与他婆娘凑一桌麻将,你与我,还有宇文兄,不恰好是三人?人家早算计好了,便就等我们自投罗网。”
李思函经他提点,顿了一顿,继而疑惑道:“既然他打的是这个主意,之前又为何将小生赶走?”
杜迎风‘哈’了一声,道:“不将你驱走,你怎么会去搬救兵,不搬救兵,他怎能杀够数?”
李思函愣住。他想了一想,道:“他要杀人,自可走出门去,没道理偏要在这宅院中守株待兔。”
杜迎风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也要他出得去这个门。”
杜迎风又道:“而我们也不得不与他赌,因为,我们有人质扣在他手里。”
李思函呆了一呆之后,道:“原来是欲擒故纵之计。”
那怪汉朝他翻了个白眼,道:“咱家听不懂你说得甚么计,要赌便赌,不敢赌就走人。”
他‘当啷当啷’将骰子投到钵中,将骰盅合上,左右摇晃了两下,露出一副不耐之色,朝两人道:“怎么样,考虑好了没有,你们若是能赢,先前输掉的那一人,便就让你们带走。”
杜迎风走近那怪汉,双手一撑石案,在一张石凳上坐下来,眯着狭眸看着他。“要论及琴棋书画么……小爷自是样样不精,但若谈及喝酒博弈,那你可算是找对人了,而且能与赌圣手舒九宫一决高下,我正是求之不得,又何来拒绝之理?”
李思函吸了一口气道:“他便是舒九宫?”
杜迎风指着那怪人两道浓眉,嘿嘿笑道:“他若将这眉毛剃了,我也绝难认出。”
舒九宫,江湖人称赌圣手,既然能担得起这个‘圣’字,赌技自是不凡,不过赌桌之上,往往技术在其次,其最关键的乃是运气,这舒九宫就不知走了甚么狗屎运,自出道以来,逢赌必胜,从未见输。
当然,于江湖上混出些名堂,仅仅会‘赌’是不够的,倘若没有一身硬本事,又如何能震慑住赌场中的那些牛鬼蛇神,是以,当众人每每谈及这赌圣手,都不得不提及他的另外一项本事,‘堑天指’。
江湖上传,‘堑天指’传自西域密宗,能凌空发指,近能制人穴道,远可攻敌不备,乃克敌保身之无上妙术,更有人言,其着指之处,点木木穿,点石石碎,且一中即离,一攻而退,令人防不慎防。
被少年人一语道破身份,舒九宫伸手在眉毛上摸了一把,仰面笑道:“看来咱家要让人认不出来,非但要戒赌,还要将这眉毛也刮了去。”
杜迎风继续道:“不过近些年,江湖上关于赌圣手的消息,倒是鲜有耳闻。”
舒九宫转眼望着满院兰花,目露戚色。
杜迎风将胳膊抵在石案上,以手支颚,缓缓道:“传言,是因为其妻被仇家害死,而赌圣手为避祸端,才于江湖上隐姓埋名,并发誓此生再不进赌坊。”
舒九宫目色一沉。
杜迎风‘哎’了一声,叹道:“就不知将你逼入这幅田地的,是何方神圣?”
舒九宫沉声道:“你没有必要知道,你只需清楚一点,那便是咱家的行踪,没有人可以透露出去。”
李思函道:“我们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只要将人交还,我们绝不会将你的行踪透露出去。
杜迎风闻言,但笑不语。
李思函追问道:“小生说得有何不对?”
杜迎风摇了摇头,道:“只有死人的嘴巴,才是最紧的。”
李思函听了一愣,遂而怒瞪那怪汉,拍案道:“你……”
杜迎风话锋一转,徐徐道:“不过我相信赌圣手在赌桌上,是不会说假话的,他这样说,是因为他有必赢的把握。”他目光射向怪汉,问道:“是也不是?”
舒九宫冷哼一声,道:“废话少说,怎么个赌法,让你来挑。”
杜迎风扫了一眼骰盅,道:“也不必麻烦,就用这三粒骰子来赌大小。”他眸子一抬,望了他又道:“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倘若我赢了,你不但要将人放了,还要告诉我杜门的位置。”
舒九宫倨傲一笑,道:“只要你能赢,甚么都好说。”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杜迎风见他答应得痛快,眸光一闪。他啪一声将揽云置在石案上,威胁道:“赌桌上自有一套规矩,如果你赖赌,小爷便先斩你三根手指。”
舒九宫将两道浓眉一横,不屑道:“规矩是自然,但你有何本事胆敢大言不惭,要来削咱家手指!”
杜迎风掀唇笑了一笑,道:“听说赌圣手最拿手的功夫,便是堑天指。
舒九宫道:“你也不算孤陋寡闻。”继而一扬浓眉,道:“怎么,你想要来讨教?”
李思函听了,一甩袖子,讽道:“云雷天堑,金汤地险,名藩自古皋兰。黄河横亘皋兰城前,扼守中原要道,其怒涛滚滚,声势如雷,被称之为天堑,自是理所当然,你却将自己的成名之技定名为‘堑天’,意思便是说,要将这黄河也翻倒过来压在指下,赌圣手真是好大的口气。”
杜迎风却不应声,只朝怪汉挑衅般扬了扬眉。
舒九宫森冷的目光扫过两人,一语不发,他伸出右手,将虎口撑圆,拿指尖朝地上随意挥去,竟以指代笔,倏倏几笔,在地上画了个‘兰’字。
这王府中的青石板乃选以硬岩铺成,坚实无比,历时百年亦无磨损,他仅以指尖发力随意挥划,竟凹陷半寸,其内力可谓是登峰造极。
李思函适才虽出言讥讽,此时却也不由暗暗佩服。
杜迎风击掌道:“堑天指,指如钢锥,锋利无比,果然名不虚传。”
他站起身,迈步至这‘兰’字之前,将头一歪,皱眉道:“不过这字写得歪歪扭扭,丑不拉几,太是有碍观瞻,还是擦去为好。”他袍袖一扬,于‘兰’字上空轻轻拂过,就见那‘兰’字已如同风扫落叶,于地上消匿无迹。
一技惊艳!
李思函细目一瞠,就见那整一块青石板,平平整整,光滑若鉴。他移目望去,发现周遭的石板皆未遭到破坏,仅只有刻了‘兰’字的那一块,向内塌陷了盈寸。
这份功力,世所罕见。
舒九宫倏然向少年望去。
杜迎风与他对视,连目光也不偏斜。他这一手,不仅是挑衅,更是警告,便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你,小爷我坐镇这里,之后无论输赢,你若想以武要挟,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舒九宫原本轻视的目光变得慎重起来,他将瓦钵晃了两晃,啪一声置在案上。道:“三局两胜,你先请。”
杜迎风重又坐回到石凳上,只看了一眼,就以极肯定的语气道:“开小。”
舒九宫待要揭盅,忽地一只手掌横伸过来按在盅上。
两人抬目,见李思函沉着脸冲那怪汉道:“这赌具皆是你家的,谁知这骰子有无问题。”他微侧过头,又道:“方才小生吃了暗亏,你别叫他骗了才好。”
杜迎风觑着他,蓦地笑起来。“放心罢,这天下间,没有赌徒能在小爷跟前耍花样,而且我早先便已验过,这骰子并无不妥。”
李思函正纳闷他甚时候验过,忽地想起进门之时,他们执骰对诗的情景,莫不是那时……
舒九宫一把甩开李思函的手掌,嚷嚷道:“去去去……你这穷书生,自己赌技不佳,却来坏我名誉,咱家这骰子可是象牙刻的,比珍珠还真,哪有甚么花样!”他又朝少年道:“你确定是‘小’,那咱家便揭盅了。”
杜迎风喊了一声‘且慢’,使两根手指按在那怪汉手背上,睨了他道:“方才的确是小,不过现在么,确是‘大’。”
舒九宫心里又惊又疑,暗道这偷梁换柱之技自己早便练得炉火纯青,这少年难道真慧眼如炬,一眼就瞧出蹊跷?他装成一副不耐之色,嚷道:“真确定了?还换不换了?”
杜迎风眉峰微挑,看了他道:“你不换,我自然就不换。”
见两道犀利清冷的目光袭来,舒九宫心下一凛,冷哼一声,将骰盅揭开。
四五六,大。
杜迎风好整以暇地将瓦钵骰盅拨到身前,朝他道:“该你了。”遂即将骰盅盖上,只随手轻轻晃了一下,便将双手撤开,然后静静等着。
舒九宫瞪着骰盅,目露迟疑,片晌之后下定决心道:“大。”
杜迎风道:“确定?”
舒九宫嗤笑道:“咱家又不是你这初出茅庐的小子,举棋不定。”
杜迎风耸了耸肩,揭开骰盅。
钵内三枚骰子,确实是三五六,大。
但这三枚骰子竖叠在一起,只最上一枚露出个三,也便是说,只有三点,小。
见他掷出个一柱擎天,舒九宫双目一瞠,叫道:“你小子耍阴的!”
杜迎风无辜得一摊手。“你自己手气不顺,何怪他人。”
舒九宫愤愤揽过骰盅,左右滑动,上下倾晃,啪一声置在桌上,道:“小子,该你了。”
杜迎风盯着那骰盅,撇了撇嘴,不屑道:“怎么赌圣手只会学别人玩剩下的花样。”他伸出食指,朝对方晃了一晃,道:“只有一点,小。”
舒九宫望着少年的眼神,便像是见了鬼一样。
杜迎风睨了他道:“怎么,不敢揭?”
舒九宫在这挑衅的目光下,缓缓揭开骰盅。
诚如少年所言,三枚骰子层层压叠在一起,最上一面大刺刺是个一点。
杜迎风搓了搓手,不客气地将钵儿盅儿移到身前,一边摇晃一边道:“看来小爷今天手气挺顺。”他‘咚’一声将骰盅重重摆到案上,眯着眼笑道:“赌圣手,这一把你若再输,可便没有机会咯,请罢!”
舒九宫阴着脸,额头太阳穴突突跳动着,如果可能,他真想一指头按死这少年,但是他不能,非但不能,还要与他再继续赌下去。
他赌圣手赌遍天下,何曾遭受过此等奚落,他从来都是站在胜利的一方,看别人落水狗一般的丑态,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试图找回那种福至心灵之感,须臾之后,他舒了一口气道:“开大。”
杜迎风眨了眨眼,道:“可我听着不像是开大,像是开小……若不,你再考虑一下?”
“……”舒九宫原本已经笃定,却被这少年一说,又开始犹豫,他鲜少有这般游移不决,因为这一点正是赌门中的大忌,历往每一次赌博,他除了靠耳力,眼力,便是凭借那稍纵即逝的一丝灵感,而今日,在这少年面前,那种感觉却一次都不曾出现过。
他暗骂一声见鬼,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骰盅,仿佛要通过目光将这一层遮罩生生洞穿。
杜迎风等了片晌不见他应声,便催促道:“不改的话,小爷可便揭盖了。”
舒九宫迟疑道:“慢着……是……是小。”
杜迎风奚弄道:“怎么赌圣手也学我这初出茅庐的小子,变得如此举棋不定?”
舒九宫眉宇之间焦躁之色更甚,不耐道:“少废话,就是小!”
杜迎风笑眯眯道:“不改了?”
“不改了!”
少年揭开骰盅之时,舒九宫不由干咽了一口口水,待骰盅完全被揭开,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一抹颈上,竟已沁出了一层的汗。
盅内,赫然便是二二三,小。
杜迎风嚷嚷道:“哎?果然被小爷言中了,早知便不告诉你了。”他将赌具推将过去,嬉笑道:“好悬,差一点儿你便输了。”
这一把,舒九宫虽是赢了,却感觉不到一丝喜悦之情,在他心头,仿佛被放了一块千斤重的巨石,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用力摇晃手里的骰盅,仿佛要将这沉重之色摇出体外,却越摇,越被这一声紧接一声的‘嘎啦嘎啦’的声响,搅得心神不宁。
的确,若不是少年那一句话,适才这一把他便就直接输了。
可这少年为何要提点自己?是故意?还是无意?
难道他事先,已知晓盅中的点数?
骰盅于他掌中不停翻飞,他神情疑虑,眼光闪烁,显然受这少年一番似是而非的胡言乱语影响甚深,失了分寸。
杜迎风敲了敲桌子,提醒道:“赌圣手,这骰子都将要被你晃烂了,可好了没有?”
他这一句赌圣手,此时舒九宫听来只觉讽刺,他‘啪’一声将骰盅拍在案上,但见那骰盅下的瓦钵受他内力所至,有一半嵌进了石案之中。
这一次,杜迎风却是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便就随口说道:“三个六,豹子。”
舒九宫咧开嘴角,蓦地大笑出声,他几乎不给少年反悔的机会,便就一举掀开骰盅。
六六六,豹子。
杜迎风也笑的十分欢畅,道:“我就说今日一大早喜鹊临门,定是吉星高照,果然是随便一猜就是一个准儿。”他又向舒九宫抱了抱拳,嬉笑道:“承让,承让。”
舒九宫蹬蹬蹬连退了三步,难以置信得望着这个结果。“不可能……绝不可能……”
杜迎风啧啧道:“摇出这豹子的几率虽低,却也绝非不可能。”
舒九宫只感到自己背脊上的冷汗蜿蜒而下,顷刻间便浸透了衣襟。“绝不可能,这明明是小,怎么可能变成三个六……”
杜迎风截住他的话,神色一变,拍案而起,拿一只指头准准对着他的鼻尖。“你说明明是小,难道你事先便知里面会是甚么——你出千!”
舒九宫陡然震动了一下,他回过神,阴沉得盯着少年,质问道:“到底谁出千?”
杜迎风摊开双掌,平方于石案上,好笑道:“这骰子是你摇得,骰盅也是你揭的,你说是谁出千?”
舒九宫瞠着双目,盯着少年那双白皙的手掌,的确,对方连碰都未碰过赌具,难道是自己的手艺退步了……不……绝不可能,可是,到底为甚么,明明应该是二二三小……为甚么……他双眼睁得极大,神情渐渐由疑惑转为惊恐,他抱着头蹲下身子,梦呓一般重复道:“不对……不对……”他脸上肌肉扭曲,身子不由自主,瑟瑟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