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车返回,行驶在一处繁华闹市,红灯亮起,开始读秒,谢羽觞停车,扫视路边行人,他见到一位招蜂引蝶的男子,高瘦的身材,穿着风骚的衣服,提着只色彩艳丽的男包,在商场门口张望,谢羽觞有意将车侧拐,他打算去载对方一程,他近来和吴明有比较频繁的往来,说不准吴明知道他昨夜的行踪。
谢羽觞刚将车拐向,就见一辆本田蹭到他前方,停在了吴明的面前,车上下来一位高大男子,毫无遮拦散发着一股夜郎气息,他身上穿着一件绛色条衬衣让谢羽觞觉得异常眼熟,衬衣绷紧对方运动员体格的胸脯。
绿灯亮起,谢羽觞开车离开。
谢羽觞拨通秘书小郑手机,小郑战战兢兢问道:“谢总?您……您有什么事。” 谢羽觞没意识到他是第一次在下班后联系小郑,只顾问:“我昨日几点离开办公室,和什么人有约?”小郑一阵沉默,好会才小心翼翼回:“谢总大概是下午两点多走得,走时手里拿着一幅画,像是要赠人。”
“谢总,您没……。事吧?”
谢羽觞没回应,挂掉电话。
一幅画?
在明镜荡醒来之时,身边并没有一幅画。
细细想着,又隐隐记得自己好像由老赵牵线,买了一幅画。
“卿甫,我最近是不是从你那买了一轴字画?”
电话联系老赵,老赵听后,吃惊“啊”的一声,赶紧问:“你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
我也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些记忆衔接不上,有些事情再思忆不起。
老赵告诉他,那一幅画,是谢仙臞的《祝海宁抚琴图》。
回到家的谢羽觞打开书房电脑,查看老赵先前传来的此画照片,他翻动照片,慢慢寻回一些记忆,他拿着它上车,他开车前往锦溪,往后,只是些零碎的不成影像的东西,再串联不起来。
他带着画,到底去锦溪见什么人?
一日的接打电话众多,刷开通话单,谢羽觞很快发现,他前两日一再拨打一个号码,这个号码备注是:螭若,他将号码记下。
他记得前段时间在日本见到螭若诗册,但是他没有标下,他想不起自己为什么没有标下。
电话是个合适的切入口,托人查个号码并不难。
把窗帘拉上,掩住沸腾的海面,谢羽觞想起了那个号码,那是个空号,追查不到曾使用者的有用信息。
背对窗户倚靠,燃支烟,狠狠吸上一口,目光扫视书房,落在墙上的几幅字画上,最终聚焦在一幅墨荷上,画中叶墨渐,荷尖尖。
谢羽觞迅速上前将画取下,在灯下细览,此画未署年号干支,落款:“伯曦”,一方钤印:“其生若浮”,一方收藏印:“羽觞”。 谢羽觞不记得他书房中有这么一幅画,但这画铃有他的收藏印,挂在他的书房。
伯曦?其生若浮?
“伯曦”为名章,绘画者署名,“其生若浮”为闲章。
以装裱纸质看,这是晚清民国之物,绘者名不见经传,但这荷花小品,相当不俗,不是出自寻常人之笔。
遗失一幅仙臞,获得一幅墨荷,这二者间,到底有何等关联。
谢羽觞深信在那片密林中,他遗失了东西,那不只是一轴画,一段记忆。
寒风起,冷雨点点,把栏伫立,月亮喑喑难觅,听风呜咽,雨打竹林,忽有一阵菊香随风而来,黄熙甫步下木阶,走入雨中,他缓慢地行走,雨水沾湿他柔顺的短发,清绝的脸庞,泥土溅上他苍白的脚腕,他无知无觉,来到屋前,望着一圃杂草,怅然而立,形只影单。
荒芜的杂草,在雨水滋润下舒展,寒风拂来,菊香扑鼻,倏然,荒草丛中窜出了一簇簇菊花,黄灿灿,白皑皑,在雨中亭亭玉立,澄莹清彻。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
浑厚的吟声,在耳边响起,黄熙甫抬头,看到站在他对面的男子,那人穿着一身老式的西装,胸前还别着一枚旧时的男子胸花,黄熙甫双臂环抱,仰头合上眼,雨水在他脸上划落,像一道道泪痕。
吟声一落,沈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目光仍落在菊圃中。静谧的夜晚,月光皑洁,寒风掠过他静穆的脸庞,他半个身子融入黑暗中。一双手臂从身后将他抱住,一股暖意由背后传来,对方的脸贴在他宽厚的背部,他缓缓侧身,看到一张忧郁的秀美脸庞,他抬手抚摸,他的眼神柔和,刚毅的唇微微扬起,那是一个温和的笑。
雨水滴落,落在黑色的短发,黑色的网巾上;落在暗色的羊绒西服,青色的氅衣上;落在白色衬衣的折领,白色中衣的交领上。
仿若时空错合。
菊香淡淡,匝周回旋于风中。
五.梅道人
北风凌冽,旧袄破絮难敌风寒,勾身压头,在风雪中哆嗦,举步维艰。年关将近,设帐所收那几两银,紧藏腰间,心中喜悦且愁恼,喜的是即将与妻儿团聚,愁的是这一路的风雪绵延归家路。
若是往昔,遇到困境,他不过是将蔫瓜一般的脸皱成一团,从来一声抱怨也没有,但此番他归心似箭,腹中饥饿难耐,四顾不见炊烟,对风雪嘟囔:“消停消停吧。”
手中的灯笼,被风刮得乱窜,忽地,眼前漆黑,把灯笼提起一摸,只剩把柄,苦笑丢弃。
失策,实在失策,风雪骤至,四下乌黑。若不,原路返回吧。
把风帽戴好,风衣裹紧,转身回望,天上无月,四下无光,哪还辩得清南北东西。绝望之际,霎然见到前方飘起几盏灯,摇摇摆摆恍若鬼火。他平素喜好鬼怪故事,不惧不逃,还极目眺望,隐隐听到喊声:“柳泉先生!”他惊喜,这分明唤的是我,该不是庄上的人知我陷入风雪,前来救援?“在此!在此!”他大声应和。
来者七八人,都做仆人打扮,个个执灯,把雪地映得通红,为首的仆人,上前致辞:“我家老爷,仰慕柳泉先生久矣,知先生今日必从此过,令我等在此迎候先生。”
落魄一生,虽有薄名,但不达于显贵,何曾有贵人仰慕于我呢?
“不知贵家老爷是?”柳泉先生躬身,他卑微一生,穷困一生,在这等夜晚,竟有如此奇遇。
“我家老爷本是金陵黄氏,在此隐世数十载,不与外人往来,独独爱惜先生之才,还望先生不要见外。”
屡试不第,穷乏落魄,像我这等无能之辈,也有人赏识,去去有何妨。笔下书写了多少穷儒白衣于困顿下,遭遇奇遇,而此时,仿佛自身已为书中人。
灯龙蜿蜒于林间,仆从于积雪中匆匆行进,如蹍平地,柳泉先生为众所拥簇,一路趔趄,行足数里,眼前飒然宽敞,抬头一看,楼台崔嵬,朱门高耸,俨然门阀世家。柳泉先生为之骇然,心忖:这深山荒林中,怎会有这样的地方!朱门启开,两位着前朝衣冠的昳丽公子将柳泉先生迎入宅中。
柳泉先生入内,只见烛火如昼,雕梁画壁,美婢成群,恍惚以为入了王侯之家,目不暇接,被人牵引入席。抬头见满座皆是前朝装束,主座上正是一位臞仙长者,风骨脱俗,邻座六七位公子,澹雅清丽,非同凡胎。至此,柳泉先生心中生疑,惶恐在座诸位皆非人类,不觉露出惊骇神情。
“柳泉先生勿惊,我类虽非人,但亦非鬼。”
见长者话语殷切,众人恭敬有加,又闻非鬼,自己不是入了鬼蜮,命归黄泉,柳泉先生心中的惊畏减去几分,起身道:“我本为鄙乡穷儒,雪夜迷路,困苦不堪,幸得老先生命仆迎接,心中感激。然无功不受禄,如此盛宴招待与我,我实惶恐,坐立不安。”
长者抬头,示意柳泉先生坐下,邻座公子,也都起身致礼,说:“先生请坐。”
“先生旷世奇才,临我黄门,乃是黄氏的幸耀,无须惶恐。今夜宴请先生,实有所求。”
柳泉先生盛情难却,只得落座,听到长者说对他有所请求,他心中哂笑,你这般富贵荣华却求于我这穷神的亲戚,我又有何物能予你?
“若是我力所能及,必不吝惜!”
虽是穷神的亲戚,但柳泉先生亦有颗侠义之心。
“请先生将怀中之稿示出。”长者见柳泉先生警觉失色,手探在怀,依依不舍,继续说:“仅供抄录,并非要夺取,我知先生今作已完稿。此等奇书,百年难遇。”
柳泉先生这才从怀中取出一沓稿文,激动地递向长者,涕泪:“为写它,我呕心沥血,千般苦楚,万般辛劳,承老仙翁吉言,不求名显于百代之下,但求后世知晓有这么位柳泉先生,我死而无憾。”
长者起身,命身边长子接过书稿,唏嘘:“非常之人,方要遭受非常之罪。此书何须百代,书成之后,自有验。”
稿递身侧长子,仆人端墨递纸,长子抄录,众公子起身围簇,争相读阅。
柳泉先生至此畅意饮酒,长者见众公子离席,唤来一位十来岁的小童,小童儒雅秀气,趋步上前向柳泉先生行拜礼。
“伯曦,我的长孙。”
长者示意小童到他身边坐,小童安静落座,稳重如大人,身侧叔父们的争纷,他视若无睹,目光落在柳泉先生光亮后脑勺上的钱顶辫发,也只是一窥,面露好奇,便又知礼低头。
众公子陆续回席,轮番为柳泉先生敬酒,柳泉先生不胜酒力,昏醉伏案。迷糊之际,听闻长者唤他,说:“书已抄好,天色微亮,先生该上路了。”
睡梦中,只觉被人用力一推,便如坠万丈。柳泉先生醒来睁眼,哪还有什么金碧辉煌的豪宅,器宇不凡的贵家子,身卧在破席,被覆麻袋,抬眼一看,一位褴褛老道士站在他身旁。老道说:“醒了?听你一夜谵语,睡得可真不踏实。”柳泉先生神情恍惚,从床上坐起,忽然惊醒一般,急忙探手摸怀中之物,取出那一沓书稿翻看,舒上口气。“要不是我正好买酒归观,路过林路,你今早已是具死尸。”老道坐在炉边,用根树枝挑挑炉火,说得漫不经心。
柳泉先生下床,心中仍是惊愕,吃吃道:“我昨夜分明是在黄氏府邸中,怎么醒来在此?”
老道嗤笑,拿树枝搅拌铁锅——也不知道他煮的是什么,悠悠道:“此林中多狐,想必你被狐妖所惑,身在寒屋,魂却脱体而出,陷在温柔乡里。”柳泉先生懊恼,但仍躬身致词:“多谢搭救,请问尊姓大名,我虽贫微,但必答谢。”老道摆手:“黑漆行路,右脚踢到个穷鬼,要谢谢我这只脚。出家人哪还有什么俗名大名,梅道人是也。”柳泉先生看他疯疯癫癫,不再多语,他把风帽戴上,意欲上路,老道在身后念道:“似有似无,似真还假。肉眼凡胎,身在瀛洲不自知;黄粱一梦,梦醒方知饭糊了,哎呀哎呀。”
柳泉先生回头,见老道仍在那搅拌锅中之物,涩笑,真是位颠怪道人……
大风猎猎,刮起店铺外挂的一溜招牌,黄的绿的红的黑的在半空中起舞,一声似欢喜似不安的沙哑男声兀地拔高唱起:“勿喇喇,刮风啦,咔嚓嚓,杀头啦!”
被风吹得零散的声音,在偌大的空地,四通的深巷中回音,一声又一声:“杀头啦”,倏地听到,真是毛骨悚然。
黄昏的集市,空寂辽阔,人影寥寥从昏暗的街巷里冒出,老的小的,挠咯吱窝的,抓蓬乱辫发的,扯破长褂的,迈着不缓不急的脚步,带着麻木沧桑的脸庞,仿若行尸,胜似走肉。
人群向中心聚集,却偏有一位做道士打扮的少年,兀自往外走,穿过人群,朝空寂的城门前去。
那少年怀里揣着一轴画,腰间还藏着几粒碎银,他加快脚步,以便天黑前出城。身后的纷扰,他视若无睹,尘嚣的喜怒,难呈现于他精致白皙,仿若塑像的脸庞。
风起,黑色的巾脚飞舞,风起,青色广袖鼓动,风起,黄色丝绦摇摆,他仿佛要成仙绝尘而去,却又忽地驻足,只因他听到风中朗朗吟声:
“我本是西笑狂人。想那日束发从军,想那日霜角辕门,想那日挟剑惊风,想那日横槊凌云。”
他惊骇回头,望见刑场正中,那位捆绑在木桩上的男子,那人一头短发,穿着一件污浊的衬衣。
他趔趄往回走,脸色苍白如纸,但当他接近围观的人群之时,他看清了死囚犯的五官,并非是那人。
并非是那人,却是一样的短发,有张同样年轻而英气的脸庞。
他低头回身,揣紧怀中的那一轴画,他缓缓缓缓朝城门走去,他的手指碰触到画轴,眼前呈现一片血红,纷纷零落,那竟是红梅花。
出售人称,此画是吴镇梅花图,他信。带它回去,植于栖霞里吧。
他能带走的,仅是这样的物品,他无能为力的,却是活生生的东西。
梅花零落的时节,少年行走过幽深的长巷,虬枝盘曲的老梅从陈旧的大院里探出枝干,少年抬头仰望,红梅落在他黑色的方巾,青色的道袍上,又如血滴般洒落在地上,他低头注视,忽然似有所觉,对上前方寂寥的石道,石道的尽头是绵延的石阶,石阶至高台处,一路散落着子弹壳,偶尔可觅得见斑斑血迹,似乎都在倾诉曾经这里发生过什么。少年黑色的布鞋踩在石阶上,步步行进,他见到压塌的草丛,沾有血泥的鞋印,还有殷红的血滴,在前方牵引,延伸,少年眼前仿佛呈现一位男子弓身行进的身影,那男子戴着军帽,穿着一件过膝的白色大衣,大衣之内是身英挺的蓝色军装,男子双手执枪,右手臂被血染红,滚热的血从指尖滑坠,滴落在苍白的石阶上。男子亦步亦趋,身边伙伴们穿行而过,他紧紧跟随,他来不及为伤口包扎,枪鸣炮击中他无暇顾及,他的目光望向石阶尽头的高台,那高台在黑漆中不时有火光窜动,那是轰轰作响的炮火。
少年登上冷风中残败的高台,入目远处的萧条草木,他失魂落魄般,被高处的烈风吹得摇摇欲坠,他四顾回眸,身侧一面啪啪作响的红色旗帜映入瞳中。
夕阳下的城楼,猩红的铁血旗张扬。
里中的那株梅花四季常开,不分季节,黄熙甫立在梅树下,晚风吹拂他清爽的短发,零落的红梅花引起他的思忆。漫长的时光里,他遗忘了很多人与事,这漫长的时光里,他也沉淀了好几个世纪的记忆。
“昨夜雷雨大作,想是大劫将至。”
一位老迈的男子,拄仗伫立,身边跟随两位十来岁光景的小童。
黄熙甫回头,恭谨行礼:“我已告知族类,里门即将关闭。”
“伯曦,此是万不得以之举,我类凋零,而今不过数十,且多是残老幼弱,无力自保。而今里门一闭,将永隔尘世,你行走人世间百载,可是能割舍这人间的喧嚣与繁华?”
看向里中的残垣断壁,身边的幼稚小童,老者感慨唏嘘。
“有何割舍不得,归去也罢。”黄熙甫摇头,说得决绝。
弃世绝尘的念头,非今日起,但将终于今日。
清早,谢羽觞出阳台,见院中残枝落叶一地,远处海滩面目全非,防浪堤大片倾塌,地表如此杂乱,天空亦是乌云密布,不免惊讶于昨夜这场秋台风的反常,及或许这样的天气还将持续。
道路泥泞,路旁不时有倒塌的树木拦道,谢羽觞的车开开停停,抵达公司,已近午时。
秘书小郑将一份邀请函递上,说是洪兴地产的邀请。谢羽觞接过,看都没看,丢到桌旁。心想正在刮台风呢,展会邀请也好,楼盘考察参观邀请也罢,都没兴趣。小郑想去,自顾念道:“地点很别致,在水中举行,说是在锦溪的明镜荡。”
谢羽觞心中一震,虽不知道因何震撼,却有一个念头,该不是要在那边搞开发?
那里不能开发。
心中焦躁无比,却想不起为何那里不能进行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