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空余枝 下+番外——易可

作者:易可  录入:03-17

算起来,与怀中的人,不过也就是数面之缘。然而,次次的分离与再见,就如堆叠上一层层的铝砣,如今心底的这份沉重,竟然让他自己都恍错。

也许是青枝对他一直太过执着,一次次地让自己撼动。也许是曾经对青枝的曲解太多,让自己感到对他有太多的歉疚。也许是在他看透了青枝所有的伪装后,心疼他掩饰脆弱的倔强。所以,就在青枝离开的那天,伪装冷淡的心,从此便崩缺了一角,失去了所有戒护的心田,便倒注了满满的惦念与心疼。

寒风拂面,吹干了沁出的冷汗,呼吸渐重,视线也越来越模糊。然而心情却如纠结着的乱麻。既高兴,又哀痛。既激动,又忐忑。他像是负气地惩戒自己般,继续向前疾驰,要耗尽身体所有的气力,才能缓解下心里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地沉闷。

身体越来越重,腿已经快迈不开步。蹒蹒跚跚地逐渐停下,再也压不住胸口翻涌的血气,一口鲜血吐在黑沉的泥地上。他踉跄地扶着树干,斜斜地倚靠着坐下,从怀里摸出青城派的疗伤灵药大补丹吞下,才借着月光,细细打量怀里的人。

原本就不及巴掌大的小脸,已经瘦得脱了形,这一个多月里,青枝他到底受得是怎样的苦。心轻轻地抽痛。浅浅地唤了几声青枝,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害怕地在他鼻下探了探,感受到有气流轻缓地进出,才算是宽了心。心境一松,身体各处的疲惫如潮水般袭了上来,迷迷糊糊之中,他尽力将青枝揽紧在怀中,最后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第五十一章

醒来时,天仍是黑的,月亮向西偏了些,然而怀里却空荡荡的。卓昱臻惊得魂不附体,高声叫着青枝,仓皇地撑起虚弱的身体。

难道,是凌穹教的人追了上来,又将他劫走了?难道,他是被这山林里的野兽给叼走了?或是,青枝醒来后,竟丢下他,自己走了?失魂落魄地四下寻找,听到有声音似有若无的低低传来,寻声望去,见到那个青色的人,坐在离他不远处的水塘边。

清亮月色下的水塘,印着一层粼粼银白,塘中薄雾迷漫如笼着一层轻纱,对岸一丛丛茎杆埋长在水边的高大芦苇,在月光中摇曳着长穗。青色的背影,静静地坐着,长发披泄而下,遮住那削瘦人儿一半的身形,凌散的青丝随风轻轻扬动。仿佛世间一切的光芒与扰动,都只是在衬托着他的安谧。

他总是这样美丽,心脏蓦然间悸动了。卓昱臻惴惴地不敢靠近。一步一缓踏了过去,在青色的人儿身后,一步之距,张了嘴,有一肚子的话想对青枝说,却真正到了现下的状况,又不知该从何开口。

“青枝。”温软地唤着身前的人,紧张地等待他的回答。

一阵夜风刮过芦苇丛,低垂的穗茸相互摩挲,‘沙沙’吟唱。

身前的人,静静地坐着,似乎在低低呢喃些什么。那声音太低,太轻,出了口便被风儿吹散。

卓昱臻向边上迈了一步,在青枝身边蹲下,定定地看着他。湖面的莹光印在青枝脸上,他睁着一双墨如点漆的眼,直直看着水塘的对岸,似是在遥想。

“青枝。”卓昱臻再次轻唤。

青枝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那笑容如一朵夜间凝着露水的白莲,纯净得几乎让卓昱臻忘记了呼吸。

“章大哥,章大哥会带我走的……章大哥……”青枝平静地轻哝,恬淡地,甚至是幸福地,丝毫没有在意身边人陡然色变的表情。

“青枝。”卓昱臻圆睁着眼,颤着音沉声又唤。

青枝缓缓转头,茫然的双眼扫过卓昱臻的脸,如扫过一团透明的空气,丝毫没有停滞地又转了回去。低垂下长长的眼睫,似有些委屈。“章大哥……会带我走的,章大哥……却没了。”

难以置信地,卓昱臻抬手想要确认些什么。刚刚触到青枝的肩膀。这青色的人儿,身体便瑟瑟往一边缩,卓昱臻清晰地看见,他胸口破碎的衣衫下,肌肤紧崩得轻轻颤动。

再一次伸手要拉住他时,青枝的神色变得紧张恐惶。“不要,不要,我会听话的,别……”他向树边缩紧了身体,双手朝卓昱臻的方向胡乱地挥打。“章大哥,救我,章大哥。”

“青枝,你……”有什么堵在喉头,竟然让卓昱臻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上前拉住青枝挥动的手腕,要将眼前的人圈进怀里。

青枝骤然间惊声大叫,拼命地要甩开卓昱臻的牵绊,卓昱臻紧紧地攥着,倔强地不肯放手。掌心里扭动的皮肤下,异样的感觉,让卓昱臻垂头看去。那双原本白皙有致的玉手,如今畸形地丑陋,像一只包着薄皮的怪异枝干。卓昱臻又去攥住青枝另一只手腕,同样让人心痛地不忍卒睹。心像是要被生生地撕裂般地痛着,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化成一滴滴泪珠,滑下卓昱臻的面颊。

“章大哥,章大哥,章大哥……救我。”青枝惊措地尖叫。

卓昱臻咬紧牙,压抑下心底汹涌地痛楚。倏身上前,一把捧住青枝的脸,执拗地逼迫青枝望着自己。“青枝,青枝,看着我,我是昱臻。”

青枝嘶喊着章重,始终怯懦地回避开卓昱臻的双眼,双手发足了劲的捶打在卓昱臻的胸口,一下一下发着沉闷地回响。

卓昱臻任他肆意拳打脚踢,不愿放开分毫,直视着眼前的面孔,嘶喝着。“为何不看我,青枝?为何不看我?我是昱臻,我是卓昱臻!”

青枝疯狂地大叫,怎么也挣脱不开将他禁锢的双臂。他扭动身体所有能动的部位,只想逃开面前的人。这人的气息明明很熟悉,又让他无比恐惧,像是一种他无法承受的痛苦正要被慢慢揭开。他摇着头,拼命地挣扎。耳边听到这个人如咒语般,一直在他耳边说着‘昱臻,昱臻’。

一滴凉凉的液体落在他的脸上,他渐渐平静下来。萦绕在耳边的名字,在空茫的脑海里激起一丝涟漪。他皱着眉,反复地开始念叨。“昱臻……卓昱臻,昱臻……”

卓昱臻欣喜地道:“是啊,昱臻。青枝你是不是想起来了。看着我,看着我,我是昱臻。”

青枝垂着眼,仍是不肯用眼神去碰触面前人的脸孔。他呆滞的面上,现出了悲苦的表情。“爹娘不要我了,章大哥……不要我了,昱臻……不要我了……”

那双如铁圈的手,终于颤动了。青枝看见眼皮下弯曲的膝盖,砰然跪倒在地,那个在他耳边坚定的声音,带着颤音,哽咽地道:“青枝,别说了……别说了,求你……”

他感受自己的身体被拥起一个怀念的胸膛里。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说,只听到那人的声音说不出的哀痛。之后,唇上便贴上了一团火热。

卓昱臻死死地将青枝扣在怀里,托着他的后脑,唇舌相抵。哀怜的,自责的,愧疚的感情,驱使他狂乱地在这微凉的口腔里,寻找填补心底的虚惶。怀里的人,意外的只是轻轻地抗拒了两下,便乖巧地任由索取。深深地吻,挠动的舌,牙齿磕碰着牙齿。舔过青枝口舌间每一个角落,像是等待已及的甘露,渴求得到了久违的满足。

青枝柔顺地接受,安静地没有丝毫回应。茫然地睁着眼,盘旋在脑中的名字,让一些东西逐渐清晰起来。

他依稀想起了,那一年的春天,心疾让他终日缠连在病榻上。一位神采奕然的少年,坐在景色如画的窗前,扬着似春晖的笑容,婉如俊逸的画中人。少年握着他的手,日夜在床前陪伴。

一日午后,趁着身子好受些,他端起笛子在唇边轻吹了一曲。一曲终了,床边的少年已然睡去,凝着他悃倦的睡脸,偷偷地贴进他,小心地确认他不会突然转醒。心脏跳动得像要碎了般,他压低了自己的喘息,捂着胸口,吻上少年的唇,只敢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少年酣睡醒来,眨着熠熠生辉的双眼,拉住他的手,说做了个奇怪的梦,做了一首小词,要念给他听,不待回答便含笑悠扬地吟道:“一曲清调,几缕闲悠。倚眠醉梦乍迎春,谁人偷吻谁人唇?”

他的脸腾然红了。少年却弯了腰,不容他缩逃进被褥里,在他唇上轻软一吻。这浅浅的吻,在那醉人的午后,让他如浸了蜜糖般甜蜜满足。闭着眼,心里不断念着一个人的名字。昱臻,昱臻,昱臻……

昱臻……

纤长的睫毛微微闪了一下,青枝空茫的双目缓缓地阖上。

第五十二章

多希望永远都停留在混沌不清的世界里,没有痛苦,没有挣扎。不用想起现在是谁,曾经是谁。不用记得这些年的所有不堪和疼痛。不再理睬外界的勾心斗角,情爱红尘。永远躲在自己规避的狭小世界里。

然而,一切总是不能如他所愿,他又能听到清晰的声音了。

“这一次,左贺凌受了重伤,凌穹教应该是元气大伤了。”魏子勋的声音。

良久,听到卓昱臻冷峻的声音:“子勋,我记得魏将军与青州安抚司的赵同是挚交。明日你传书一封给魏将军,就说蒙阴之地有一窝流匪,欺世扰民,凶残无道。请魏将军遣使赵同带兵围剿。”

魏子勋似是一惊,沉声道:“庄主,这凌穹教与宫中那人关系甚密。如此一来,无疑是向宫中那人宣战啊。”

“这一仗迟早是要打的,如现在这般每日担神,日日防着,还不如走到明处,趁早与那人了结。”卓昱臻沉冷的声音顿了顿,又道:“父皇此次送来的书信里,说他身体日渐虚弱,希望我在明年正月祭神祭祖之时,回京正式接受册封。如今离明年正月,只剩两月有余。也是时候来做些准备了,这凌穹教虽是个江湖中的隐秘教派,但一定与那人在朝中的党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们只要顺藤摸瓜,不怕找不到那人的弊病。”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魏子勋问。

卓昱臻沉默了一会儿:“先回悬月山庄吧,这次我这般轻率冲动,不顾师傅师叔的劝阻,让他们漕了不少心。先回山庄,那里远离京城,又毗属山区,离青城派也不远,也好让师傅师叔们回派静养。至于后事,我们回庄后,慢慢再议。”

“好,我这就去找马车。”

卓昱臻轻轻‘咦’了一声,惊喜地道:“子勋,先去请师傅他老人家来,青枝他醒了。”

脚步声顿住,一会儿,魏子勋迟疑地道:“青枝公子明明动也未动,庄主怎知他醒了?”

卓昱臻不答,轻喟一声。“总之,去请师傅来吧。”

一人的脚步声远去,一只大而温暖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来来回回抚摩,极轻、极柔像是一个温柔的情人。

“又不愿看我了吗?”卓昱臻落落柔情的道:“青枝,只怕连你自己也没有查觉过,你装睡时,嘴角会倔强地微微上翘吧。以前,这个小动作,皓华也有。”沉默了会儿,又道:“我曾说过,再也不让你受苦。但我没有做到。青枝,对不起。你不原谅我也没有关系,我确实亏欠了你。师傅说,他能治好你的手脚。你还可以再站起来,还可以如以前一样的。所以,你千万不要灰心。”

一个带着热气的人脸,埋进他下颌的肩颈处,那人嗓音突然沙哑,像是压抑着情绪。“会有一些痛的,你的骨头需要重新接续。不过,别怕。我会一直在身边陪着你。”肩窝的衣服微凉,像被涸湿了。卓昱臻带着鼻音道:“对不起,又要让你吃苦了。”

“臻儿,”一个苍劲威严的声音,由远及近。“青枝少侠他醒了?”

肩颈处的温暖顿失,卓昱臻声音恭敬地道:“是,师傅。”

来人‘嗯’了一声,轻声唤:“青枝少侠,青枝少侠。”半晌,未见回应。手腕被人抓起,扣住了脉门,又翻弄了他的眼皮。“他完全没有清醒的迹象,臻儿,你确定他是醒着的?”

“是的,师傅。”卓昱臻坚定地。

来人颇为不悦。“臻儿,你要知道,骨头被重新接续会异常痛苦,还是待他完全醒来,由他本人知晓同意后再说吧。”

卓昱臻郑重地道:“青枝他确实是醒着的,只是不愿睁开眼。”那只温暖的手在他的额头,又轻抚了两下。“师傅,我这一生亏欠了太多的人。对你、对师叔们、对子勋、对母亲、对皓华、也对青枝。你们每个人都对我有恩。我却无法一一回报。我能做的,只是将所有对我的期许,一一去实现。”那只手抚摩的劲道,又温柔了几分。卓昱臻的声音近了些,说道:“青枝,而我对你的期许,就是希望你好好地活着。我知道你听得见,今日,我代你向师傅做这个决定,你若是有不满或是怨愤,待你康复了,再来找我吧。师傅,请你帮他治疗吧。”

老者赞许地‘嗯’了一声,道:“臻儿,你能说出这番话来,为师也算宽慰了。别忘了,为青枝少侠疗伤,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

“是,徒儿不敢忘。”卓昱臻口气坚决却也平淡。

卓昱臻又在青枝耳边柔声道:“青枝,我会点你的风池穴,让你昏睡过去。不用怕,一觉醒来,便都结束了。”

话音刚落,后颈一痛,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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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对外界有感知,便是痛,全身都在剧痛,犹如身体被丢在油锅里煎烤着,他听到自己在浅浅的呻吟,身体被人在摆弄着,时而抱起,时而放下。只觉得有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那声音轻柔温软,迷迷蒙蒙听不清楚,却有种能抚平锐利痛楚的魔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清晰地听见不知谁说了一个词,“积疾成衰”。之后,身体便被紧紧抱入一人的怀里,有液体流淌到他的脸上,清清凉凉一片。又过去了很久,嘴里似被人喂着热热的液体,耳边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着话,深情又温柔,哀伤又沉痛,他努力地想要理解那些音节的意义,终于,他听明白了。

“后日,就到悬月山庄了。我答应了师傅,回去之后,便再不见你。你为何还不醒来,快睁开眼睛吧,我多想见到,你恢复以前的样子啊,皓华。”

“哐当”一声尖锐地碎响,直刺入耳膜,让他意识又清明了些。

颠簸抖动的感觉顿停,一股凉风灌了进来。

“庄主!”魏子勋惊呼。

魏子勋担忧地沉声道:“庄主,你的脸色极差,你没事吧?这几日,你不眠不休地照顾青枝公子,也当多注意自己身体啊,你身上的伤,还未康复啊。”

良久,卓昱臻才不胜疲惫地道:“子勋,你看青枝和皓华,真的,那样相像吗?为何,这几日,我竟时常将青枝当成了皓华,分不清,谁是谁了。”

魏子勋沉默了一会道:“青枝公子与闵公子本就相貌相近,而如今青枝公子病重,更与闵公子相似了几分,庄主认错了人也不足为怪。况且,庄主这几日,日夜陪护,自身也极是疲累,才会分不清楚。庄主,你要保重自己身体,回庄后,还有诸多事宜要待你处理啊。”

卓昱臻怅然轻叹,疲乏地道:“知道了,子勋。我再坐会儿,便就休息。”

魏子勋没再说什么,不一会儿,摇摆晃荡的感觉又起。

“青枝,你不愿见我,便不见吧。”卓昱臻涩然地苦笑着又道:“不见也好,不见也好。”

昱臻……他费力地就要开口,然而名字到了嘴边,嘴唇微微歙合,终是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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