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总会来,他一直在等。
月末,冯臻接到了蒋立坤的电话。
“爷爷的病怎么样了?”
冯臻眼神微闪,语气凝滞了几秒,才道,“还好,病情已经控制住了。”顿了顿,又问,“你现在在哪儿?”
那边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额……我,我还在部队呢,这几天有训练,有点忙……怎么?”那边不知为何听着有些心虚,“你最近怎么样了?我妈有没有……咳,那啥,我就是想问问你最近的状况如何?”
蠢货!冯臻低着眼睑,眼里闪过一丝嘲讽。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狗犊子朋友多,但大多数冯臻都认识,就拿赵叙来说,他们也可算作是打小认识的了,何况他和蒋立坤的关系并没有瞒着身边这几个。
感情都是用时间相处出来的,赵叙与冯臻的友谊自是毋庸置疑,但凡蒋立坤和冯臻之间有什么问题,这人便是最好的调节剂。
在蒋立坤被蒋家召回的当天,冯臻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也只有这人自以为一切太平,还在遮遮掩掩地企图搪塞过去。
身在局中不知局,位处囫囵识不清。
冯臻只觉得累。
“如果没有事的话儿,我挂电话了。”
“啊,哦……你先忙吧臻臻,回头有空了我再……”那边人听着冯臻愈发冷淡的语气,摸摸鼻子心虚的不得了,还没等他再说什么,耳边就传来嘟嘟的电话忙音。
瞪着斗鸡眼傻傻看了一眼那话筒,蒋立坤一时搞不懂自己又哪里招惹到他家祖宗了。
只是,一思及还在军区医院躺着的蒋妈妈,他也只能叹口气儿,努力不去想这几日越来越奇怪的蒋爸爸。
偷眼瞅了瞅四周,蒋立坤做贼似的将手机塞回口袋里,确信旁边没有人察觉到他的动静,这才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间。
冯老爷子住院一个月后终于能够下地了,冯臻一有空儿就赶着飞机跑回来,若是碰到天气好的时候,他就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冯爷爷到医院外边的小花园散散步,晒晒太阳。
终日在医院与学校两点一线之间奔波,不到半个月冯臻那下巴就能尖的戳死人,每次冯妈妈得了空帮他整理衣服的时候,就会发现原先还很合身的衣服又宽松了许多。
但是,冯妈妈什么也没说,只是每日每日费心地为他和老爷子炖些滋补的汤汤水水,看那一天三顿的补,简直恨不得一下就将冯臻补成一个大胖子。
“今天日头好大呀……”小老头眼睛眯眯地睁不开,整张老脸皱皱地,当他全身沐浴在阳光下,就似迟暮的霜菊迎着光缓缓舒展、绽放生命中最璀璨的光华。
冯臻细心地将老爷子的薄毯子掖好,拿起一边的报纸,开始每日一次为老爷子朗读报纸内容的特定节目。
老人这身子一垮,浑身上下跟生了锈似的,哪哪都不舒坦,眼睛用久了就哗哗地流眼泪,流多了还疼,走路费劲,就是稍微走远点都有种随时倒下起不来的眩晕感,放到现在也就耳朵还算好使。
“铃铃铃……”手机铃声响起,冯臻有些抱歉地停下朗读报纸的动作,扫了一眼震动不停的手机屏幕,顿了顿,有些迟疑地看了下冯爷爷,抿抿嘴,说道,“爷,我去接个电话。”
老爷子慢吞吞点头,“哦,哦……”
旁边和冯爷爷同个病房的病友忙笑眯眯摆手,“好孩子,你忙你的去吧,你爷这里还有我呢?两人有个伴,屁事没有,放心吧,啊!”
冯臻哭笑不得,只是眼角瞥见手里那手机,眼神黯了黯,漠然地扯扯嘴角。
该来的还是来了。
总算,来了。
冯臻深深吸口气儿,望着半空中的烈日,手指冰凉,面色平静地走向等在医院门外的红旗车。
蒋妈妈很爱蒋立坤,这是她怀胎十月,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那就是她的命啊。
一个人守着一份秘密是一件很孤独的事情,尤其当蒋妈妈发现这件事自己已经无法继续掌控之后的走向时,蒋爸爸的怀疑就成了一个很好的倾泻口。
当秘密有了缺口,那么如今的局面,冯臻完全能够想象的到。
蒋家难得有这么齐的时候,除了守在大院门外的警卫员,屋内的人也只剩下蒋家三个男人。
蒋立坤直直跪在大厅前,沉着脸不发一言蒋爸爸脸皮绷紧,看向冯臻的表情复杂极了,只有蒋老爷子泰然自若地端坐在太师椅子上,神色安然地煮水泡茶。
“来了,坐。”
老爷子相当客气地朝冯臻打招呼,语气一如往常,只是一片水雾缭绕间,冯臻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冯臻选了放在蒋立坤旁边的木椅子,平静地看了眼蒋立坤,安静的坐好。
在来时的路上他脑子里有千万种思绪翻腾,而至今日,他却再也兴不起一丝波澜,反而有种即将尘埃落定的坦然。
“听说你爷爷最近身体不好,现在好些了吗?”老爷子伸手将一个装满茶水的茶盅放到冯臻面前。
冯臻四平八稳,听到这话儿眉毛都不抖一下,只淡淡道,“挺好,能吃能喝。”
老狐狸当道,再遇上个小狐狸,这比耐性的事儿蒋爸爸可不擅长,他这几年升得又快又稳,本以为性子已经磨平不少,但谁家碰到这种事都无法冷静下来。
只是,没等蒋爸爸开口,老爷子一个眼神过去,他也就强忍着火气,猛灌了一口冷水,瞪着边上不吭声的蒋立坤冷哼。
“阿臻啊,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自律的孩子,蒋家到了立坤这代也就他一根独苗苗,我想说什么你也都知道,”老爷子慢条斯理地捏着茶壶为冯臻再添一杯茶,完全一副长辈教导小辈时语重深长的姿态。
“人这老了老了,也就不求什么了,我就盼着啊,等立坤再长大些,成人了有自己的事业了,那也就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等那时我这位子一退,正好带着我那小曾孙,也过几天含饴弄孙的日子。”
“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小孩子贪玩,对什么都好奇,这我也能理解,只是,这人啊,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心里都该有个尺度,凡事都讲究个分寸二字。”说着又是感慨一叹,“这人一长大,随之而来的责任的重担也是没法推脱的,你们也该长大了。”
以上,笼统总结为一句话就是:你跟我孙子的事儿,我当你年幼不经事,好奇、贪玩,但是玩归玩,老子还想当曾爷爷呢,趁着老子念旧情,痛快点断了。
冯臻眨眨眼,转头去看蒋立坤,歪着脑袋问他,“你也是这么想的,年少不经事?”
蒋立坤死咬着下唇,死死盯着冯臻,眼带着凶狠的哀切。
“我不会同意你和立坤的事儿,冯臻,这事儿早断早了,免得以后影响的是你的前程。”蒋爸爸适时地插嘴。
冯臻勾唇轻笑,眼神直直地看向蒋老爷子,嗓音温雅而坚定,“主动权从来不在我的手上,”起身走到蒋立坤面前,捧住他的两颊,轻轻问他,“跟我走吗?”
跟我走吗?走吗,走吗?
蒋立坤眼神有些恍惚,但是面对老爷子和父亲殷切的目光,心里万分挣扎,狠狠闭了闭眼,好似下了某个决心,再张口时,喉咙便有些哽咽和沙哑,“我……”
“立坤,我的孩子,难道你打算丢下我们这一大家子吗?”蒋妈妈不知从哪儿扑出来,看这时机巧合的定是从一开始就躲在外面守着了。
女人的声音实在凄厉,听的冯臻暗自皱眉,蒋老爷子却是趁势再加一把火,“孩子妈,你病还没好,到旁边坐着去,现在孩子也大了,你就让他自己做选择吧。”
冯臻垂眸,他知道,这次,他输定了。
你让一个还没断奶的孩子离开自己的家,那不是逼着他去死吗?即便冯臻给予他的从来都不少。
蒋立坤只是睁大一双赤色的眸子,沉默地望着冯臻。
只那一瞬,结局早已落幕。
冯臻望望四周,突然觉得自己决定赴约的想法是有多么的可笑,他们是一家人不是吗?自己这个外人在这反而多余了。
冯臻蹲下身,孩子一样的静静看着他,问,“你不要我了,对吗?”
蒋立坤眼睁睁地看着冯臻干净澄澈的眸子,痛苦地眼泪直流,却仍一字不发。
冯臻轻叹出声,拍拍他的脸,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声音清淡而坚决,“就这样吧。”
而后,起身离开。
背后紧接响起一声凄惨的嚎叫声,冯臻脚步一顿,再仰头时,心里却不由生起一抹恶意的快意。
看,多么和谐的一出闹剧!他们赢了吗?当然,他们赢了,但是他们也输了。
没有了冯臻的蒋立坤还是蒋立坤,只是留在蒋家的那个蒋立坤,只是一个姓蒋的同性恋罢了。
第九十三章:离开
和丁雅商议好国外就医的问题,隔天冯臻就坐飞机回国都处理他出国这段时间所要处理的事。
冯臻将手上一切能融资,能提现的投资都退了出来,除了之前与钱学明合作的那几个项目,该分割的、该抛掉的他都直接出手了。
而在冯臻返回a大的第一时间,苏教授就直接联系上了冯臻。
对于冯臻准备将甩手掌柜持续进行一段时间的决定,王小明非常怨念。即便嘴里吃着冯臻为犒劳他和沈清特意给做的全鱼宴,两颊塞得满满的,嘴里还要不住地吐槽,发牢骚。
沈清看的直翻白眼,往嘴里塞了一块糖醋鱼,嚼吧嚼吧两下,脚桌下直接踢了他一脚,瞪眼,“这么多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
王小明摸着被踢处嘿嘿笑了笑,没像之前那样面对面地跟她呛嗓子,低着头反而笑有几分羞涩和腼腆。
倒是冯臻一直心不在焉,面向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哎哎,冯臻最近到底是闹哪样啊?前段时间他爷爷生病住院的时候也没见他这样啊?”王小明叼着煎的又香又脆的黄鱼块,看着冯臻收拾好桌上的资料,拿起钥匙步履匆匆地出门,不由疑惑地碎碎念。
沈清定定看了门外几眼,心里有几分沉重,脸上就有几分愁绪。
王小明抬眸瞥了一眼,嘴里顿时不是滋味起来,“你说他是不是失恋什么的啊?”这话一出口他就立马想抽自己一巴掌,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都说的什么话儿呀。这不明摆着告诉人,人家分手了,你有机会了嘛?!
沈清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没吱声。
王小明理亏地忙做低眉敛目状,这革命还没胜利,老婆还不是自个家的,不过一起看了两场电影,吃了一顿饭,他好像有些得意忘形了。
哎,被个不稀罕俺老婆,但老婆心里还惦记着别个男人的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咳,关键这人还是他认识的。
思及冯臻最近一直不太正常的状态,王小明一下紧张起来,哎呀,不是真被他说中了吧?情敌一失恋什么的,绝对是他现在面临的最大危机啊。
王小明摸着鼻子,暗戳戳地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主动给冯臻安排点艳遇什么的?要知道,在a大冯臻对那些女孩子的吸引力是完爆任何一个男生的,有钱有才,身边结交了一群有背景有本事的年轻人,长得还特符合女生们对王子的定位,简直是她们眼里最完美的男人了。
只是冯臻向来低调,对女孩子亦是不冷不淡的,身边走的最近的也就沈清和余姗姗,但这两个女生,一个已经有了男朋友,另一个也没见发展点不一样的关系,久了,她们也就只敢远远看着,不再试图接近。
王小明有些为难,一脸的纠结。
还是沈清了解他那点小心思,瞪着眼没好气的警告他,“人现在家里正是麻烦多得理不完的时候,你可别再摆弄你那些花花肠子给人家添麻烦了,知道了吗?”
“哦……”王小明顿时蔫蔫地。
其实,苏教授至今还没放弃之前为冯臻争取的那个出国进修深造的名额,而这个想法在得知冯臻家里的情况之后就更加坚定了下来。
今时不同往日,他相信,如今的冯臻完全没有拒绝他的理由和借口。冯臻是他至今为止最看好的一个弟子,他现在年纪大了,做很多事情都有些力不从心的,而他那自小叛逆的小儿子却是他手把手一手教导大的,对这个行业的专业知识和丰富阅历及经验,也不逊色于任何人,能将这个好苗子交给他小儿子教导,那他也就能够放心了。
当然,冯臻并没有拒绝,也不打算拒绝。
没有蒋立坤的冯臻,他的未来蓝天将会变得更广阔。
“要进修多久?”
“正常程序是三年,不过,按你的资质也许不用这么长时间。”
冯臻点头,眼神明亮而坚定,“我知道了。”
出国前几天,丁雅和常威几个特意跑过来为他送行。
情到浓时,气氛正好。
这酒一喝上头,大家都有些憋不住话。
赵叙首先绷不住嗓子眼,抱着冯臻哭的稀里哗啦的,蹭了冯臻一胸口的眼泪鼻涕,“冯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冯臻默然无语,他们两个都明白,赵叙这话是为谁说,也为什么要这样说。
赵叙是伤心呀,他真伤心。他打小就跟着蒋立坤一块混,冯臻的出现算是个意外,但这人啊,相处久了,再生分也有几分感情了,何况他们认识的也不是一年两年,赵叙是真心将冯臻当做他的好哥们,铁兄弟来看待。
有时候,他也在想自己的不作为,听之任之是不是间接害了冯臻,他想啊,若是一开始他就坚决反对蒋立坤,是不是今天的结局就会不一样了。
赵叙心有愧疚,不论是替自己还是为着蒋立坤,他都要说声对不起。
常威算是个最为局外人的一个,他的心思反倒是最简单的,送冯爷爷出国就医,还能边看着人一边进修读书,这就是天大的好事儿啊。
对此,他只能郑重说一声,“保重!”
在座的众人,余姗姗是话最少的一个,也是在场这么多人之中看的最明白,思想最冷静清晰的一个。
冯臻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她也算看清了,聪明、懂得看时机,该低头的时候绝对不硬犟着脾气,死撑着脸面。这点,从他为冯爷爷一路奔波,处处忍让,从他面对蒋家人时那样从容不迫地姿态中,就能看出这点。
最重要的是,冯臻不是个能受得别人随意摆布的人,更逞论蒋立坤那样轻易地辜负。
有一种人,是容不得别人轻易沾染的,只是他们现在还未看清。
当有一日,冯臻将不再是今日不堪一击的冯臻,结局会是如何,无人知晓。
在场的人都喝得晕陶陶的,送了其他几个回去,身边也就只剩下一直醉的很安静的丁雅。
昔日的小青梅,从一个青涩少女逐渐长成现在这般风华无双,气质高华的女人,她的所有感情几乎全数倾倒在冯臻身上,哪怕这人并不如她所愿的同样爱着她。
“阿臻,别哭,你别哭,别哭……”丁雅脸颊绯红,捧着冯臻的脸双眼迷蒙地说着醉话儿。
冯臻站在原地,眼神很平静,对着丁雅了然的目光,他有些狼狈地躲开她的视线,就像是遇到一个无解的难题,犹豫一会儿,他还是伸手轻轻揩去了丁雅脸上的泪花,神色微微恍惚,“别哭,你哭什么呀?”
指尖的温度似要烫伤他,冯臻退后一步想躲开丁雅的双手,只是丁雅这一醉,骨子里那股霸道随之显现出来,她紧紧地抱住冯臻,将他的脑袋搂在怀里,用那小时候母亲为了哄他入睡唱着童谣的轻柔嗓子,一声一声地喊着他,“阿臻啊,阿臻啊,你别怕,别哭,别哭……我一直在的,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