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摊摊手,认认真真道:“天地为证,我这样的龌龊心思只对殿下一个人才有。”
我脸上才退下去的热度又有死灰复燃的趋势,情急之下,不由骂道,“沈约,你给我闭嘴!”
他默不作声看我,一头青丝披散,方才清绝的身影现在看来竟有几番寥落的味道。
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沈约,沈宁之,你最好莫要忘了我现在是谁,你又是谁。该心狠的时候,无论是谁也罢,我从来不会手软。”
沈约微笑道:“微臣怎敢忘记……”他目光转也不转地盯在我脸上,笑容一派云淡风轻,“还是说回正题吧,殿下要沈约去做什么,沈约听命便是。”
我浑身一震,每回沈约用这样的口气同我说话,只代表了一件事——我狠狠地伤害了他。
但那又怎样,他向我告白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明知故犯,是只有傻子才会做的事情。
而沈约碰巧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让父皇见一见那个男人吧……”我长吸一口气,终于完整地表达了我的要求。
“你终于肯原谅他了是不是?”沈约欣喜地追问我。
我讽刺地笑:“我哪里敢憎恨他呀——”转过头,手在衣袖里攥紧,“那个男人养我育我,没有他,我大概早就死了。”
沈约走近一步,想来拉我的手,被我敏捷地退开,我淡淡地说,“沈公子神通广大,只要能替我办成这件事,要怎样的封赏都可以。”
沈约被我拒绝,突然轻笑道:“怎样的封赏都可以?”他微微眯了眼睛,“殿下能给我什么?权力,地位,财富,还是你自己?”
“宁之,你很清楚我会怎样回答你。”我改称他的字,礼数周全,笑意明朗。
沈约讥笑道:“我当然很清楚,只要能达成目标,殿下向来不惜一切代价——”他一脚踩碎了琉璃葡萄盘,圆溜溜的碧绿葡萄滚了一地,“只是,我原来也不知道,殿下对自己的身体也可以随便拿来封赏的?”
“沈大公子还是快点想好条件吧,我恭候佳音。”我迎着他的目光,绽放出一个冰冷的笑意,“到时候让旁的人抢了先,可就要后悔了。”
沈约面色稍稍一变,一把擒住我的手腕道,“你还告诉谁了?”
我不怕死地哼了一声,“天下间通晓阴阳的名士,又不止沈大公子一个——”
他顿时气得脸色发白,连我另一只手腕也没放过,紧紧箍在胸前,眼神冷得可怕,危险地质问我,“赵筠,赵筠,你还有没有心?”
论力气,我自然抢不过他,论个头,我比他矮一截,再要是连说都说不过他,上苍岂非太不公平。
“宁之,天下间敢在我面前直呼这个名字,同时脑袋还没有搬家的人,唯有你一个。”我弯起嘴角笑,“我到底有没有心,自己也不知道。有机会,我让你挖出来看看不就晓得了?”
他气结,嘴角一撇,手上加力,我就被他拖着手腕揽到怀里去了,他一手拧着我两只纤细腕子,腾出另一只手托起我小腿内侧的腿弯,我挣扎不脱,仓促之间竟叫他给拦腰抱了个结实。
这个姿势催发了多年前的某一段不怎么美好的回忆,我怕得连声音都变了调子,“沈宁之,你敢再碰我,我发誓我一定会宰了你!”
“殿下不要胡思乱想了……”他的下颌就在我的额头上方,声音清清淡淡,“殿下的要求我会办到,只是需要时间准备,这段时间里殿下就安心待着我这里,哪儿也不要去。”
我还要反抗,他凑近我,呼吸喷在我侧脸,“就当是……微臣跟殿下讨的一点封赏罢。”
他的语调遗憾又温存,我心里有一处极幽微的地方细小地颤抖了一下,不反抗了,由他抱着我,一步一步向园子出口去了……满园红梅,艳蕊吐幽香,好一个芬芳清雅世界,我靠他极近,近得都能听见他的心跳声,连同自己的心跳声,咕咚咕咚得像在打鼓。
还是眷恋着这个怀抱这个人的吧,毕竟,从七岁到十七岁,我曾经整整等了他十年。
04.暴躁的人
沈约这家伙居然别的地方不藏,非要把我窝藏在他自己的房间里。
“大司监府就没有一间像样的客房?再说我暂住在你这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吧……”
他脱了我的斗篷,除了我的外衣,把我扔到床上,没好气地说:“阴阳之术变化万千,殿下还是不要问了,我说了你也听不懂,还是先睡吧。”
可恶,他这是在质疑我的学识修养吗?
我抱着被子滚到床的另一侧,“在你这里住下可以,但是得把喜官叫来。”
他冷冷一笑:“叫他来做什么?”
“端茶送水什么的,我都习惯他了。”我针锋相对地盯住他,誓死扞卫太子殿下的尊严。
“算了吧,那小子才陪你几天……还在篁村时,我日日与殿下耳鬓厮磨,殿下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了?”沈约的火气有点冲,自己解了外衣,重重往地上一摔。
风闻沈大公子温雅清绝,白衣如雪,三千春闺梦里人,誉满帝都。在我看来,他不顾形象,脾气暴躁,言语下流,作风孟浪,简直没有一处优点。
这人平日在殿上言行,大约都是戴着张违和的面具吧。
“今时不比往日,就算我让你端茶送水,可你伺候得惯么?”我冷冷讽刺他,“你们修道之人,一个个架子比天上的神仙还大几分,要你放下身段服侍我,可能吗?”
他没有答话,兀自裹了一床薄被,在床的外侧躺下了。
他这一个沉默,反倒叫我觉得不好受了。我慢腾腾挪到他边上,伸一只手去摸他的发丝,缓缓道,“宁之,不要怪我心狠,但是有些事情你必须看清楚。无论你再怎么努力,我们也回不到原先的样貌。”
他的头犹自缩在被窝里,却也伸手来握我——那手指温润,指尖带几分暖意,我腕子却冰凉,给他一握,心里一激灵。
那头痛如期而至,我“啊”一声低呼,手死死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他掀开被子来看我,蹙着眉头道:“怎么了,可是又痛了?”
我偏头,就不肯叫他瞧见我狼狈的样子,他有点强硬地把我扳过来,俯身在我上方,“躲什么,你还有什么不能叫我看的……”
没来由地脸上一热,我闷着声音,疼得直哼哼。
能缓解这疼痛的药瓶就贴身放在里衣,可我不敢取出来。
奈何沈约绝顶聪明的一个人,他一摸我的手腕就清楚了,压低怒意责备道:“我不是告诉你那药对身子不好,是会上瘾的吗?”
我把脸埋在锦缎枕头里,赌气不说话。
“听了也当耳旁风是吗,赵筠,我的话你有哪句上过心了……”
我仍不理会他,一手揪住衣领,另一手死死掐着床单,只顾着大口喘息……
“把药给我。”他简短地吩咐,听不出感情。
我当然不会服软,仍旧趴着不动,脸蹭在枕头里,那上面还残留着沈约的发香。真奇怪,他人就在眼前,我却反而对他残留的气味更加眷恋。
他急红了眼,压到我身上来摸索药瓶——沈约了解我的习惯,他知道我一向把这种东西贴身存放。
他的手摸到了我的衣带,我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好像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又重新上演……
“沈约,你放开我!”我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喊,翻起身子,闭着眼睛对他又踢又揣,“自以为是的笨蛋,你凭什么管我?我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相干?”
我真是昏了头,竟然忘记了,论起力气,我根本不是他对手——没过多久我那股疯劲就过去了,身子像被蒸干了一样软下来。沈约牢牢把我的腕子捏在手里,眼里翻腾着潋滟的水色,愤怒与悲哀在其中像星子一般闪烁。
“好……我来告诉你……”
他俯身欺过来,直直盯着我看。
我以为他又要用强来吻我,结果他没有。
他只是说:“如果没有什么相干,你为什么整整等了我十年?如果真能撇清纠缠,我早随师父云游去了,为什么要回来找你?如果真能放得开,你我何必摆出现在的姿态来伤害彼此?”
我嗤笑,抬头虚弱地说:“哼,别自作多情了,谁盼着你回来找我?谁等了你十年?不过就是七岁时候的一句话,傻瓜才会当真……”
不知道是因为全身脱力,还是因为违背心意,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能感到自己有些底气不足。
05.捉女干在床
他蹙眉看我半响,把我重新按回怀中,拉过被子盖好,从背后环住我,柔声道:“筠筠,是我话说重了——你别闹。”顿了顿,又把声音放得更软道,“那药不是好吃的,你痛了,就掐我,我陪你一起痛。”
沈大公子温存哄人的本事一流,连我都消受不起。
我疼得翻江倒海,疼得差点就掉下泪珠来……可恶,这家伙为什么一定要趁我最脆弱的时候跟我讲这种话?
死死闭住眼睛,活生生把那到了眼角的泪花给逼了回去。沈约的手找到了我的手,而后在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我稀里糊涂地就把他的手指给攥到掌心去了,一阵又一阵的头痛袭来,像有人在拿凿子狠狠地凿穿我的太阳穴——我痉挛性地抽动身子,每当这个时候,沈约就死死抱住我,比任何时候抱我都要紧。
也不晓得是痛了有多久,我全身汗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然而顾不得清洗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我不敢告诉沈约的是,我还做了一个和他有关的梦。
醒的时候我习惯性地用脸颊蹭一蹭枕头,意外地发现这回的枕头分外绵软有弹性,甚至还带着暖暖的体温,迷蒙地睁开眼睛,我惊讶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真是不好意思,沈大公子的肚皮竟给我当了回枕头。
他的睡姿极其怪异,佝偻着腰,身体折在床上,像在怀里藏了个不足月的婴孩。他的手还放在我的肩膀上,我一把甩开,他立刻不满地哼哼,手脚并用地到处摸索……
奇闻奇闻,沈大公子也会哼哼唧唧做小女儿情状。
为了防止他醒来烦我,我随手捡起扔到地上的枕头,“呱唧”塞进他怀里,他不哼哼了,十分欢欣地重新搂住那只枕头,抱得紧紧的,嘴角竟还挂着一丝偷笑。
这么大个儿人了,还跟个小孩一样,幼稚。
难怪我几次三番跟他讲道理,这厮都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姿态,死都说不通。
接着这家伙的嘴角动了动,大概在说梦话罢。我一时没能管住自己的好奇心,趴在床上伸长了脖子在他嘴边倾听——真想知道这家伙在梦里面会想念谁。
哼,说不定是他那个国色天香青梅竹马的小师妹呢。
“筠筠——我回来了——”他声如蚊蝇,嘴角带笑,顺便涂了枕头一层口水。
我呆愣当场,耳边似有盛夏蝉鸣呼啸而过。
从七岁到十七岁,偏僻的篁村,孤独的等待……时光像漫山遍野的百合花,在记忆里的某一个角落摇曳生姿,容不得你忽视。
然后突然有一天,那个人又出现了。他高了,瘦了,变好看了,他结束了你漫长的等待。
他对你说:“筠筠——我回来了。”
那个时候我很没出息地哭了,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认错人了!谁是你的筠筠?我告诉你他早走了……谁会眼巴巴地等你,一等就是十年?谁会每天站在路边盼着你回来,像个傻子一样?谁会一个人住在那个破屋子里面不肯搬家,就怕你找不到他?”
他任凭我破口大骂,等我骂得累了,口干舌燥,才怜惜地将我纳进怀里,抱得紧紧地,来来回回重复一句话,“筠筠——筠筠——我回来了……”
他只字未提曾为我放弃了多么宝贵的东西,到现在,哪怕是被我无数次逼到无路可退的时候,也不曾提过。
所以我才说,沈约他是个大傻瓜,天底下最傻的那种傻瓜。
“主子,主子,不好了,快起来!”
门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接着被人一脚踢开。
这个时候床上的傻瓜终于醒了,他揉揉睡眼,两只手撑在背后半坐起来,头发自肩侧像匹练般垂下,一副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嘟嘟囔囔地埋怨我,“筠筠,我的门哪里得罪你了,你要拿它出气……”
昨晚上接待我的小童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两只圆溜溜眼睛交替闪现惊惶与诧异,嘴巴克制不住地大张着,看样子下巴都快摔到脚背上去了。
现在的情况是,我和沈约衣衫不整地躺在一张床上,更说不清的是,我们还睡在一条被子里。
可怜的小童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刚刚整理好心绪,上前一步,谁知这一脚踩上了什么不该踩的东西,再度把他吓得魂飞天外……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沈约昨天晚上脱衣服的动作似乎粗放了点,把我和他的衣服全撒地上了。
小童圆溜溜的眼睛继续在我身上转悠——不好,看样子他好像正在根据关键部位来猜测我是男是女。
被他这样活活地看着,我的脸现下烫得都能煮鸡蛋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在沈约反应了半天终于理清了形势,可是他的反应完全不对!
他一把搂住我的腰把我往被子里按,一面厉声道:“雪花,皮痒了是吧?没有我的命令谁准你进卧房来的!”
“主子莫生气,我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小童立刻脚底抹油般溜出门外,“哐当”一声把门合上,他的声音脆生生地隔着门响起,“雪花不是有意要打搅主子——呃,实在是门外来了个砸场子的家伙。”
沈约正忙着把我按回被窝呢,随口问了句:“哪个不识相的敢来我这里踢馆?”
雪花显然是吃过那人亏的样子,愤恨地回答:“他还挺有两下子,连林华哥哥都拦不住他,这回儿大约是直冲进府里来了……不然我也不能来找主子啊。”
06.非打不可
沈约一听,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加强了,我被他按倒在枕头上,动弹不得,只得出声讽刺他:“赶快去看看吧,大司监不在,别闹出什么事叫他老人家丢脸才好。”
沈约烦躁地撇撇嘴,谢天谢地总算放开我了,他一面穿衣系带一面吩咐,“我去瞧瞧,你不许出来。”
这叫什么话,有热闹看,我这太子殿下怎能缺席,我迅捷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沈约你不要太过分了,我虽然答应暂住在这里,可是你也没资格管我。”
我说着说着底气就弱了,因为我发现一件事。
那就是我不晓得怎么穿衣服。
都怪这该死的宫廷服饰,怎么一层又一层,还有这绣花腰带,怎么扣都扣不上……那边沈约早就收拾停当,一脸好笑地瞅着我。
“笑什么?还不快动手帮帮我!”我怒了。
同沈约在一块儿的时候,我总是很容易生气,也很容易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