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的衣摆甚至连动都没动过,眼睫半开半闭,温柔地说:“陛下也享受这样的滋味么?”
17.不是神仙
我捂住脸,冷笑出声:“还真是好修养啊,真不愧是大司监他老人家教出来的好徒弟。”
她不以为意,盯着自己指尖,仿佛那里还带着我脸上的余温似的,“这一巴掌且算是轻的了,你将师兄害成那个样子,要你抵命都不为过。想来,师父他老人家那么疼爱师兄,应该也不会反对吧。”
“抵命?”我忍不住惊呼。
“怎么?害怕了?”兰操轻蔑地扫了我一眼。
我第一个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如果要我给沈约抵命,那至少说明了一件事。沈约遇到了性命之危,并且还是因为我。
又是因为我!
想问沈约到底怎么了,但末了又想,问出来了又能怎样……一呼一吸间,只觉五内俱焚,痛不欲生,于是翘了嘴角道:“好,我给他抵命就是。”
他要死,我便陪他一起,如此简单而直接的道理,何必管那么多其他的。
“少在那假惺惺。”惊诧自兰操的脸上一闪而过,但她仍维持着冷清的容颜。
我冷笑:“你不是有道行吗,难道连我是不是在装腔作势都看不出来?”
兰操直直盯着我双眼,我也抬眸看过去,实则双手已经在袍袖下交握在一起,一股隐隐的疼痛慢慢自太阳穴升起,像静水中微微荡起的涟漪。
兰操突然笑了,冰面从脸孔上裂开,春水般温柔甜美的笑靥奇迹般绽放。
我说是奇迹绝没有夸张,因为自从我认得沈约的这位师妹起,就晓得她是一位冷美人,最突出的特点就是——除了冷笑以外,从未发自真心地笑过。
她这样笑着笑着虽然是绝美无伦,但也让人心里发毛。
该不会她要杀人之前就会露出这副美丽笑容,以宽慰将死之人的心吧!
“你还不知道师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就这样给他抵命,不觉得不甘心吗?”
我抿抿嘴,她说中了我的心事,刚想顺坡下驴来询问沈约的情况,就被她打断了。
“我不是很明白,你既然肯为他抵命,却为何又要用尽手段来拒绝他,伤害他?”
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
她顿了顿,又说:“你知道我方才为什么笑吗?”
这个问题就更难回答了,我摆出一副“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笑”的表情。
“我虽然修心清心,但毕竟是个女人。有些事情沈约不明白,我却看得很清楚。”
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丁点惺惺相惜的意思,但仍然死撑着不作答。这个问题绝对不能回答,怎么答话,怎么错。
“你不要误会,我虽然了解了事情,但方才那个巴掌,你还是挨得不冤枉的。”
“沈约他……”可恶,这样听她绕来绕去什么时候才有正题,我已经快急疯了。
兰操挥挥手,第二次打断了我,“这样关心他?那么我接下来的话可就要令你伤心了。”
我心里蓦然一紧,好像有刀锋架在了脖子上将落未落,全身都凉丝丝的。
“师兄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情,我数都数不清了,但你可记得,他最后一次为你做了什么事?”兰操慢条斯理地发问。
我怔住,随即脱口而出:“让父皇再见老师一面。”
“虽说你不懂得阴阳术,可你也真是个笨蛋了……”兰操眼中似有泪光,半是数落半是叹息,“还不明白吗?你真以为沈约是神仙?所谓颠倒阴阳就跟过家家一样简单?”
“什么?”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颤抖的手指攀住了桌子边缘。
“皇帝陛下,一切事物皆有代价。”兰操用这样一句话草草结束了我的疑问。
我几乎不敢去问,但还是挣扎着开口:“代价——代价是什么?”
“一半寿数。”
“一半,寿数?”我瞪大了双眼,很快就有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模糊了视线,“不会的,不可能,若真是这样,他怎么没告诉我?他怎么不拒绝呢?”
兰操的脸庞在我眼前摇摇晃晃,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我的泪像开了闸的洪水,连她都被我吓了一跳。
“陛下——你怎么了?”
我渐渐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了,只看得见她嘴唇开合……
其实,没什么好问的,我自己心里都明白,不是吗?
沈约从来不拒绝我的要求,从来不,就算会要了他的命,他还是会替我完成的,这个大傻瓜!
兰操扶住我的肩膀,一只手扣住我的脉门,一股温暖的气息顺着血脉向四肢散布,我隐约瞧见她低垂了眼睛,皱着眉头道:“师父他老人家得知师兄擅自做这样的事情,差点没气个半死,偏生这个时候师兄又一个人失踪了——”
失踪了!?我的心随着她的叙述提到了嗓子眼儿。
“费尽力气将师兄找回来时……”
找回来了——我的心又随之放下。
“师父询问他,才发现,他已经,记不清事情了。”
记不清了?
我有些迷茫地拽住兰操的手臂,“什么意思?”
18.思远人
像没听到我的问话似的,兰操自顾自地叙述,冰雪一般的脸庞也挂着点点泪花,“师父也已经看开了……他老人家说,师兄为了你,先毁修行,后断寿元,已经——已经——”
已经什么?
“已经无药可救。”
“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无药可救呢……你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我慌张无措地扣住兰操的肩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承担,请一定,一定要救救他!”
兰操挪开我的手指,神色悲戚,空洞地看着我:“你以为我不想救他?你当这句话我没有说过吗?可是,没有用!没有用的,皇帝陛下。”
没有用了。我脑袋里什么也没有了,全是空的,空的……
“师父说,师兄不记得前事,这对于他接下来的岁月而言,未尝不能说是一件好事。”我听见兰操这样告诉我。
“师兄虽然不记得了,却执意要返回长安,我带他进了城门,他又慌张地要逃出来。最后,我在长安郊外替他寻觅了一处道观,嘱咐一番,也便离去了。师父说,这样而来,我与师兄,缘尽于此。”
长安郊外?
为什么呢?失忆了都记得要来找我吗……可是到了城门口为什么要逃呢?既然要逃为什么不索性逃得远远的?
“但是——你与师兄,未曾缘尽。”
我蓦地抬起头来,惨淡一笑:“老家伙骗人都不打草稿的,他都记不得我了,如何能说缘分未尽?”
兰操幽幽道:“我也问过师父同样的问题。本来,我不应该来找你的,可是……可是……我不想以后只有我一个为他而痛苦。我相信你也是爱他的,因此,你也有权利知道真相。”
这真是女人矛盾又扭曲的心理,就算她是个修道的女人,也不能幸免。
“你呢?要去找他吗?看一看师兄,会不会再一次地,爱上你。”
“不——”我坚决地否定,毫不犹豫,“缘尽了就是缘尽,他既已不记得我,我又何必去给他添麻烦,修道本就是他最执着的追求,我对于他而言,不过是——是一场意外。”
兰操又笑了,泪光中的笑意格外动人:“道家有言,世间没有意外之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是吗?那我倒想见识见识,所谓命运。”我扣住桌角,扬眉看她。
“想知道吗?临走之前,我曾为你与师兄卜卦。”兰操拭去泪水,真诚而飘渺的目光注视着我。
“听听倒无妨。”我的语气放得很尽量轻松,面上绽放出一个艳若桃李的笑容。
谁说过的,我心里越悲伤,脸上就笑得越好看。说这话的人必定很了解我。
“南国有枝,共结连理。”
“这算是什么卦?”
“卦象者,似是而非,若有还无,模糊而朦胧,千人千面,若叫人一眼就瞧出端倪,也便不叫卦象,而叫唬人了。”
“那我要什么时候才能懂?”
“时候到了,自然能懂。”
兰操的面孔又一次模糊,连她的声音也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头痛欲裂,脖颈那里沉甸甸的,让我好想睡觉。
“陛下,陛下!”什么人在呼唤我。
额头好凉,全身却热得要被烤焦了。
“怎么回事?”
“陛下,陛下——像是,高热之症。”
高热?谁发烧了?我迷迷糊糊地这样想,不自觉地伸手去摸索——对了,沈约,失去了一半寿数,失去了所有记忆的沈约,他怎样了?
“沈……”我焦急地喊,喉咙却像被烙铁烫过,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在这里。”一只手将我伸出的手指尽数包裹。这手掌的温度与触感,真像那个人啊。可惜,仅仅是像而已。
我紧闭着眼,还是能感觉得到一滴泪珠漫出眼眶。又一次,我为了沈约而哭泣……想来,这一生的眼泪,好似都无条件奉送给了那个人。
那个人却已经不记得我了。
恐惧让我不自觉把自己蜷缩起来,这个时候,有一个人从背后抱住了我,他的姿势与沈约相仿,给我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因着这陌生的感觉,我猛然睁开双眼。
“陛下,好些了吗?”那个人从后方探手过来试我的额头,贴着我的后颈放心地笑起来,笑得我的后背都跟着他的下巴一起颤抖,“幸好——热度已经退了。”
我本能地挣动,一把将他推开——除了沈约,谁也不行,谁也不行,如今就算是那个沈约来了,也不行!
因为,他已不记得我了。我的沈约,不存在了。
我身上穿着白缎寝衣,头发披散,半坐在自己寝殿的床上,谢如墨靠床沿趴跪着,身上还是绛红的外衫,但脸色掩不住地憔悴。
“陛下别动怒,我离开就是了。”也许是整夜看顾我的缘故,阿墨的声音有稍许的沙哑。
我看见他这副样子,也没了责备他的意思,一手扶额,皱眉道:“我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在南书房批阅奏章,微臣进来发现怎么也叫不醒陛下,才知道陛下竟然晕过去了,连忙传太医来探……陛下也真是的,怎么批奏折批睡着了也不知道,着了凉,足足发了两天两夜的高热,现下可算是退了……”
我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兰操给的那火辣辣的一巴掌还隐隐作痛,“那个女子怎样了?”
“什么女子?”阿墨疑惑地打量我,大概怀疑我烧傻了。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就是在南书房的那个……”
阿墨担忧地看着我:“微臣并未见到什么女子,陛下一直独自在南书房批阅奏章,连喜官也没看见什么女子……”
是了,我竟忘了,修道之人总不能这样大喇喇来见我的。话说,这托梦手段着实让我牺牲很大啊——足足烧了两天。
发生在那年秋天的那个奇异的梦就这样过去了。
此后我并未刻意寻找所谓“长安郊外”的道观来自寻烦恼。我想,大概只要再也不见面,也许就能够逃过去吧。
19.南国有枝
自从父皇驾崩之后,院子里的白梅花就再也没有开过了,如是三年过去了,竟然开始一株接一株地腐烂凋零,到现下,已经死气沉沉地不像样子。长安的大雪掩盖了院中的荒芜,如今,自寝殿的窗户望出去,再也看不见高傲清雅的白梅花。
死死生生,本就是很平常的事情。我倒没觉得什么,偏偏钦天监的一帮“神算子”天天逮着空儿就跑我耳边唠叨,说这个迹象是不祥啦,长安城将有血光之灾啦,更有甚者,编出什么邪神灭世的语言,一定要我找个人来作法驱邪。
我说:“作法驱邪,这不一向是你们钦天监自己的活儿吗?”
钦天监的头头张衡拱着手诚惶诚恐:“陛下,兹事体大,实非我等能力范围之内。”
“这倒奇了怪了,连你们都管不了,谁还能管得了?总不能叫朕亲自上阵给你们驱邪吧?”我挑起眉头冷笑一声。
唬得张老头“扑通”跪倒,连声辩解道:“陛下,民间出奇才,这也不是未曾有过先例。陛下可下旨网罗道行高深人士,老朽虽不能驱邪,但可选出能用之人。”
“哦?这可有什么讲究吗?”我顿时来了兴趣。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邪神临世虽然可怕,但是一旦找到邪神的克星,驱邪也就指日可待。”张老头激动得胡子都一抖一抖,“老朽卜卦可知,此位克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听到“卜卦”我的头都大了几圈,实在懒得陪他啰嗦下去了,因此道:“那此事就交给爱卿去办,若有消息,告知于朕。”
张老头这才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我从来不相信预言,亦不服从所谓命运,所以这件事仅仅是在心头一掠而过,并未觉得重要。既然驱邪仪式能安定臣子之心,在可承受的范围内,我没有理由反对。
“陛下!陛下!陛下!”
挥退了张老头,正恍惚着呢,突然就听见几声清脆而怪异的呼唤,声音是捏着嗓子喊出来的,活像宫里的太监装起小媳妇儿娇嗔……听得我脖颈后面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我盯着门口,径自好奇能发出这种的声音的是哪号人物,冷不防自窗口跳进来一只鸟儿,“扑棱棱”撞到我眼前,两颗眼珠琉璃似地盯着我瞧,嫩黄的喙一张一合,欢快地歌唱起来:“陛下!陛下!陛下!”
这鸟儿长得机灵极了,全身羽毛乌溜溜的,没有一根杂色,头上一绺飞扬的白色翎毛,两条小短腿金红金红的,在桌上蹦跶来蹦跶去。
我与它对视片刻,它微微偏偏头,神情严肃,似在谨慎考量着什么……一只鸟儿也懂得思考吗?我开始对它产生了兴趣。
片刻之后,它拍着翅膀得出了结论:“饿了!饿了!饿了!”
果然,只是一只鸟儿。
我摸了摸它脖颈上细腻的绒毛,它友好地啄两下我的手指,接着宣告:“小米!小米!小米!”
还是一只挑食的鸟儿。
“你是谁家的鸟儿?”我饶有兴趣地问。
“陛下!陛下!陛下!”
我明智地放弃了这个问题,毕竟,我怎能指望一只鸟儿用人话来回答问题呢……
“要用这个来喂,它才会回答陛下的问题。”谢如墨捧着一只青瓷小碗,面上带笑跨过了门槛。
“就知道是你搞的鬼。”我头也未抬,有些倦倦地回应他,反倒是馋嘴的鸟儿一见阿墨跟见了亲人一般,热络地扑过去,想去伸头啄食那小碗里的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