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故又传召周丽，给了她一个艰巨的任务，叫她无论如何，都要让张卫东签下新的合约。
而他自己，一来因为工作忙，二来……才不去触这个霉头呢。
萧君故料不到，自己又一次失算了。
两天之后，周丽回报他一个大大的好消息——张卫东不见了，找不着人了！
第四十三章：私奔（下）
周丽深知一个道理——既然拿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
尽管她看过了合约，尽管她知道这份合约有多么不合理，尽管她打心底同情张卫东，但这些都比不上，她需要这份工作——因为她是一个单亲妈妈，她除了得独力抚养孩子，还得供养早年下岗的父母。
所以周丽摒除了其他杂念，带上冰冷的面具，把合约放到张卫东面前：“你先仔细看看，明天我再来跟你谈，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帮你跟公司争取。”
其实她心里很明白，自己再有本事，在老板眼里也就是个士卒，左右不了萧君故的决定，但是她必须要让张卫东把想法说出来，只有这样，接着才能谈得下去。
可是周丽没有想到，张卫东的反应会这样激烈。
她走了以后，张卫东把合约揉成一团废纸，随即站了起来，扭头就跑。
张卫东跑出了家门，跑出了小区，跑到了街上，再一口气跑到了珠江边，仿佛不会累似的。
此时此刻他真的一点也不感到累，沿着江边向前拔腿奔跑，他没有明确的目标、就只知道跑、不停地跑，茫茫然的跑。冷风迎面扑来，狠狠刮在了脸上，带着江水咸涩的味道，张卫东跑上了公路，再沿着公路跑上了海珠大桥。
在夜幕底下，海珠桥被灯光点缀得仿佛披红戴绿，美丽且又婀娜多姿。
张卫东张开了双臂，不知疲倦的往前冲——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奔跑过了，其实他正值壮年，精力旺盛，并且他还有梦想，有满腔的热血，最是应该抛开一切奔跑的好年龄。
如果把音乐和自由放在天枰上，张卫东无法做出抉择，缺一不可。
但是他深深知道，如果再继续被合约束缚七八年，并且到时又不知道会不会新的合约等着自己，那么他宁愿现在就从海珠桥跳下去，一了百了。
张卫东跑到自己再也跑不动为止，几乎虚脱，然后不顾路人的目光，仰身躺到了地上。
他满头大汗，缓缓闭起了眼睛，心说：“广州，再见。”
萧君故知道张卫东失踪以后，当然是赶紧找人，满世界的找人。
起初他还心存侥幸，希望张卫东只是发发脾气耍耍性子，在外面闹够了，自然就会回来。如果真是这样，他会尽力克制自己不去打骂对方，尽管他心底有了暴戾的念头，很想把张卫东的腿打断。
可是这个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因为他去了疗养院，工作人员告诉他，就在前天晚上，张卫东连夜把自己的婶婶给接走了。
萧君故当时就冷笑出声，行啊，张卫东，胆子肥了，敢造反了是么？
他气冲冲地离开疗养院，再气冲冲地回到公司。
他叫人二十四小时盯住大虎，还有安迪，然后冷冷地吩咐秘书：“报警。”
公司处于繁华的商业区地带，警察很快就来了，萧君故抬抬下巴，示意他们坐下，然后口齿清晰地说：“拿笔记下来——张卫东，男，三十岁，汉族，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二日生，贯籍广州越秀区西塘人氏，身份证号……”
萧君故点燃烟，深吸一口，又继续说：“我和他是情侣关系，看什么看，没见过同性恋？赶紧记！他趁我睡觉时，盗窃了我家里的保险柜，初步点算，损失总共有八百余万。”
听到数额，两名年轻的刑警立刻打起精神来，这可是一桩大案！
可是萧君故说完数目，却又抿着嘴巴，不再说下去了。
于是其中一个刑警不得不追问：“被盗窃了什么东西？其中有多少现金？你得详细的告诉我们，最好列出一份清单，还有，你有没有什么线索？知不知道他可能藏身的地方？”
萧君故沉默良久，忽然闭了闭眼睛：“你们刚才听错了，张卫东只是我公司的艺人，我们毫无私人关系，他没有盗窃过任何东西。”
登时，两个刑警一齐傻眼了，连忙劝他不要包庇罪犯。
萧君故懒得跟他们解释，便拨通了内线电话，吩咐秘书：“送客。”
送走了刑警以后，萧君故又点燃烟，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谁也不见，长长久久的枯坐。
大概半小时，他的手机响了，萧君故一看，是市局局长的电话号码，没接。
如果刚才成功报了案，那么张卫东就会被通缉，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方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可是他后悔了，因为通缉令一旦发出去，张卫东的名声就难以挽回了，而且对方的性子又那么倔强，如果被当作通缉犯，万一想不开怎么办？
萧君故托住腮，用力拍打自己的额头，内心十分焦躁。
他总是盯着肥肉一般盯着张卫东，最受不了对方突然消失，更何况，这次还是存心消失！
张卫东离开了广州，却没有走得很远。
因为他手头并不宽裕，并且婶婶身体不好，每天都要吃药，更经不起舟车劳顿。
所以他来到了几十公里外的佛山市，先在宾馆安顿下来，然后每天趁着婶婶午觉的时候，戴着墨镜外出，四处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等他终于安顿下来，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了。
张卫东特意挑了一处离医院近，却又偏僻安静的地方，开始他新的生活。
婶婶的精神状况也不好，必须长期有人照看着，所以张卫东没法外出工作，而且他的身份也不允许，好歹也算是个小明星。所以他只好买了台二手电脑，加入网络工作室，成了一名游戏代练，每天都在电脑前度过了大半时间。好在代练费都是每周结算，虽然赚得不多，但是省吃俭用，也够两个人过日子了。
张卫东认为这样的生活也不错，让他心安理得，只要不去想音乐，一切都很好。
他很用心照顾婶婶，喂她吃饭，替她换尿片，帮她擦身子，帮她穿衣服……
在他的眼里，婶婶和自己不存在性别上的差异，他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婶婶是他最亲的亲人，唯一的亲人。张卫东还经常和婶婶聊天，即使有时是各说各话，或者是他自说自话。
婶婶每天都要问他好几次：“东子呢？我老公呢？他们怎么还不回家？”
张卫东蹲在地上，一边帮婶婶洗脚一边回答：“东子还没有放学，叔叔也在还没有下班，你先上床睡觉，睡醒他们就回来了。”
“真的？”婶婶抬眼看了看窗外，又说：“天都黑了，怎么还没放学？”
张卫东拿来毛巾为她擦脚，又把她两条枯瘦的腿抱到床上：“今天天气不好，可能快下雨了，没事，他们都那么大个人了，自己会懂得回家，你别担心了。”
“哦。”婶婶点了点头。
张卫东先帮婶婶解开橡皮筋，把头发放了下来，再扶着她平躺在床上，盖好了被子：“你乖乖在家里睡觉，我等会就去买菜做饭，等东子和叔叔回来了，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婶婶很高兴，大声说：“那我要吃红烧肉。”
张卫东笑了笑：“没问题。”
婶婶闭上眼睛嘟囔：“等他们回来了，你可要叫我起床，我很久都没有跟他们说话了。”
张卫东答应了一声。
安顿好婶婶以后，他就抓紧时间，拿起钥匙钱包，到附近的农贸市场去买菜。
其实在厨艺上，张卫东就是个白痴，家里的锅碗瓢盆也才买了几天，先前一直都是叫外卖。可是外卖又不营养又不健康，吃多了就感觉腻味，并且还不便宜，炒青菜得要十二块钱，足够他买三斤了！
张卫东买了两颗生菜，还有一根排骨，打算给婶婶炖汤，这两样他还能靠常识处理，至于红烧肉……他脑子里一点概念也没有，听名字就知道是高难度的技术活，只好去小餐馆里打包。
张卫东再回到家里，把菜放下，第一件事，就是去房间查看婶婶的情况。
当他看到房间门大大敞开着，里面没有人，顿时心跳都乱了。
张卫东在不足四十平米的房子看了一圈，马上就拔腿，冲出了门口，惊慌失措地大叫婶婶。
他跑到了楼下，逢人就揪着对方问，有没有见过一个看起来瘦弱、恍恍惚惚的女人，但是好些人被他的模样吓到了，想都不想就连连摇头。
张卫东心里急得兵荒马乱，婶婶身体虚弱，走也走不了多远，可他就是着急。
终于终于，张卫东在距离家里不到五十米的地方，看见了婶婶——当时她站在马路边，战战兢兢地两头张望，似乎是想闯过马路，但是又害怕来来往往的车辆。
他急急忙跑过去，用力抓住了婶婶的胳膊，张口就怒吼了一嗓子：“你乱跑什么！”
婶婶吓得浑身一抖，脸上现出了畏惧的表情。
张卫东仍在生气，忍不住就骂了出来：“我不是叫你在家里等我吗？你不是答应了吗？为什么现在又跑出来？外面这么乱，你又不认识路，走丢了怎么办？”
他拧眉瞪眼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一副要吃人的凶相。婶婶往后瑟缩着，不敢看张卫东，低头怯惺惺地解释：“我、我没有乱跑……你看这天，这天都黑成这样了，马上要下雨了，东子他没戴伞呀，我怕他淋着……”
张卫东这时候才发现，婶婶手里还拿着一把雨伞，而且她连鞋都没穿！
看着，看着，他眼睛又酸又涩，一下就变得湿润。张卫东抱住了婶婶，轻拍她后背，心慌意乱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那么那大声说话的，是不是吓着你了？对不起。”
婶婶又开始问：“东子呢？我老公呢？他们怎么还不回家？”
张卫东觉得眼眶发热，有什么东西快流下来了，他仰起头，紧闭了一下眼睛。
他努力平复心情，打算把婶婶哄回家，睁眼时，却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安迪！身穿白衣白裤，身长玉立的安迪！
这时安迪就站在马路的对面，翘起嘴角，对张卫东笑了一下。
第四十四章：打败
张卫东看见安迪，第一个反应，就是傻了。
真的傻了，他站在路边，隔着车流不息的车辆，远远看着安迪。
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就这样站着，看着，仿佛喧闹的大街一下变得安静了，世间万物统统消失了，就只剩下安迪，只剩下他自己。
同时安迪也在默默的看他，动也不动，眼中跃动着喜悦。
他们彼此相望，静静无言。
半晌后，张卫东率先别开了眼睛，缓缓地蹲下身来，对婶婶说：“上来，我背你回家。”
安迪穿过马路，紧跟在张卫东身后，跟他爬上高高的楼梯，跟他进了门，跟他回了家。
在这个过程中，张卫东没有回头看一眼，没有对安迪说一句话。
他沉默，是因为他自卑。
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就是一副穷酸落魄的模样，身上套着背心和短裤，脚趾夹着人字拖，这一套地摊货加起来不到三十块钱。并且他已经好些天没刮胡子了，因为长期熬夜，脸色青黄不接，自己照镜子都嫌弃自己，还怎么好意思面对安迪？
安迪也没有和张卫东说话，因为他忙着和婶婶说话。
婶婶知道他是张卫东的朋友，心里可高兴了，夸他长得好，又问长问短。
安迪很快发现了不对劲，虽然婶婶总是提起张卫东，但是，又不知道张卫东就在屋子里。他再仔细观察，发现婶婶思维跳跃得很厉害，每句话听起来有条有理，可是却又连贯不起来。
张卫东端来一盆热水，先帮婶婶把脸和手擦干净，又蹲下身去，帮对方洗脚。
安迪四处打量，看见了桌上的食材，便问：“东哥，你们还没吃饭啊？”
张卫东嗯了一声，不太愿意说话。
“那我来做吧，等你做出来，我肚子都要饿扁了。”说着，安迪已站了起来，拎着青菜和排骨往厨房走：“阿姨，你的口味怎么样？喜欢清淡一点的吗？”
张卫东还没发话，婶婶已经大呼小叫起来：“不行，不行，过门都是客。”
安迪回头，对他们笑了笑：“别拿我当外人。”
眼看他进了厨房后，婶婶俯下身，小声对张卫东说：“这孩子长得可真俊啊……但是比我家东子还差了点，你不信？我一会拿东子的照片给你看！哎，天都那么黑了，东子他人呢？”
张卫东帮婶婶穿上鞋袜：“东子他在同学家写作业呢，一会就回来。”
他把婶婶照顾妥当了，便来到厨房门口，挨着门框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安迪正忙着洗生菜，头也不回：“东哥，你忘记了？我加过你的qq，有一次你上线了，ip地址显示是在佛山，我已经找了你好多天了。”
张卫东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么回事，自己太不小心了。
好在他自己不怎么用聊天工具，萧君故更是完全不用，否则找上门的是谁，还真不好说。
他想问安迪为什么要找自己，又觉得这问题有点多余，所以无话可说了。
“我要炒菜了，别碍事。”
因为厨房里没有安装油烟机，所以安迪推开张卫东，砰地关上了门。
张卫东摸摸鼻子，什么叫喧宾夺主？这就是榜样。
一菜一汤很快就做好了，端上桌，只是看卖相，就知道安迪确实有两下子。同样都是新鲜的青菜，经过张卫东手，就变成了发黄的残花败柳，而安迪做出来的水灵灵，嫩绿中还泛着油光。
张卫东叫安迪先吃，然后用汤水拌饭，一小口一小口喂给婶婶。
也许是有安迪陪着一起吃，婶婶的胃口特别好，比平时多吃了大半碗。
看她吃得开心，张卫东心里也高兴，脸部线条都柔和了，不时笑一笑。
安迪捧着碗筷，偷偷用余光观察着张卫东，见对方仿佛有无限的耐心，喂饭、擦嘴、等婶婶咽下去，周而复始的做着同样的事情，不急不躁。有时婶婶含着饭菜忘记咀嚼，只顾看着电视机，张卫东便抠抠她的手心，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来，这一个小的动作，安迪看在眼里，真真觉得就是四个字——铁汉柔情。
张卫东把婶婶送进房间，用了大半个小时哄她睡觉，然后才回到客厅，开始吃饭。
他还是用汤水拌饭，扒几口米饭，再夹一根青菜，应该是饿了，所以吃得有些匆忙。
安迪看得心酸，本来，有些话想等对方吃完再说，可是忍不住了：“东哥，你跟我去北京吧，好不好？”
张卫东没有看他，苦笑了一下：“不了，你也知道我现在的情况，在哪里都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安迪大声说：“你走了以后，就开始有人一直跟踪我，还好我发现了，甩开他们才到佛山来，我能找到你，萧总也能找到你。就算他找不到，难道你想在这里过一辈子吗？”
听到萧君故，张卫东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饭也吃不下去了。
安迪紧抓住了他的手：“东哥，你跟我走吧，我们到北京去，我一定会努力对你好，也会对阿姨好。以前的那些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安迪蹲了下来，仰起脸，深深地凝视张卫东：“东哥，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
他的表情认认真真，眼睛灵动柔亮，真像一汪带着神采的水。
张卫东有点走神，整个人仿佛被水给困住了，淹没了，无处可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