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并无晨练,外头稀罕飞来一纸鹤,我刚收好毒菇,它就落在桌上自行展开,纸上的字墨浮出纸面并放大在我面前,是傅时海的字,要我去月华宫一趟。月华宫,就是长年空缺、月白的宫殿。
不知有什么事,我有点忐忑,但傅时海生活简单,言行一致,极少有八卦,表里如一,应该不会搞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整我,所以我带了随身的法宝袋就出门了。
月华宫没有成为我想像的废墟,看来是一直都有定期打理,就是花树长得有点随意了,至于装潢什么的,我对古代建筑不熟,没太多感想,算是古朴雅致吧。气氛还不错,但晚上我不敢待。
我虽然是个心智三十加上十六的男人,可是我怕黑,怕鬼。你说天界没鬼?管你的,我还是怕。不是有句话说疑心生暗鬼吗?想像力就是创造力。想像中的鬼敲恐怖啊,偶怕怕。
胡思乱想顺便发作一下「卖萌装可爱」的伪职业病,我人已经走进殿内,却没见傅时海人影,该不会是哪个看我不顺眼的师兄姐耍我吧?很有可能,我开始犹豫要不要干脆走人,免得那些看我不爽的前辈趁我落单来围殴我,那就不妙了。
「还是先躲或先溜为妙。」我打定主意回头就撞上一堵墙,马的谁把墙挪来堵我,我手往腰间袋子伸,想摸道咒来轰墙,结果看到的是黑缎压暗纹的衣襟,抬头是个温煦的笑脸。
「做梦吗?」我伸手摸上那张脸,那人则覆上我那只手回答:「怎么会是梦,你不是摸着了?」
「云柢。」我高举双手跳起来欢呼。「哇,云柢是真人耶!」
喊出来的话下一秒都觉得蠢。我好像很少这么盼望见到一个人,我在殿内乱跑,翻筋斗,顾云柢笑着看我变成野猴子,最后我又跳回他面前傻笑。
我把手放在头顶,平移到他下巴说:「你看,我长那——么高了,那么高哦!」
顾云柢看着我微笑,表情近似欣慰。说近似是因为我觉得还多了点什么,但我开心得要命,懒得多想,拉着他的手晃来晃去问:「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来看我?你知不知道我多想你啊?」
顾云柢的眼睫轻颤,看着我的眼瞬也不瞬,因表情认真而淡了一点笑容,他说:「我知道。」声音听起来有点压抑情绪,我猜想他也是非常想念我吧。
我忽然低头,因为眼睛忽然发热,好像有什么要流出眼眶。
「小星,怎么了?」
怎么了?我也答不出来,就是觉得情绪很满,很多东西都无法分析归纳出个所以然,好像一出声就会哭出来。十二年了,我其实一度以为……顾桑安排我离开,实际上是嫌我麻烦不要我了。
我是个独立的男人。但当寂寞入侵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会猜想,自己又要被抛弃了。就像现代的我,一出生没几年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伍
「小星?」
顾桑又出声喊我,我实在不想抬头让他看出什么来,没想到我也有这样软弱的时候,而且又不是因为遇上特别麻烦的事,只是久别重逢罢了。
我被自己的反应吓一跳,不过想起以前认识的女性朋友说过,通常女人过了三十不想坚强也只会更坚强,除非有人呵护当一辈子温室花朵,但那就是真正的公主,白日梦少做。男人呢,过了三十还能好强,但再过四十就只能逞强,我心智都四十多吧?
而且装了那么多年的屁孩,仔细思考一下,每个男人都有某部分是永远的孩子,所以我装屁孩的时候,抛开矜持跟别扭,其实还挺纾压。
好啦,我知道我在为自己混乱的反应找藉口。
忽然间我的头被抬起来,顾桑轻捏我的下巴,看到我的样子好像有点诧异,他说:「你在哭?」
「没有。眼睛进了灰尘。」
「这里一尘不染。」
「真的有灰尘啦。」我揉眼躲开,但知道他一直在盯着我看,若有所思的样子。
「都那么久没出现,怎么忽然想找我?」我说话语气忍不住带点酸。
他平静回应:「对不起。」
我垮着脸很不能接受,我其实很讨厌听到人家跟我讲对不起,尤其是发自内心的道歉,弄得我好像真的亏了一样。
他看我这样,一时间也没再开口,我又往周围环境看了几眼,问他说:「你找我到月华宫,该不会是想跟我说我的身世之谜吧。」
「你一直都在查不是么?」顾桑都不意外,也许他暗中关注我。
「你怎么知道?」我装傻。
「你的事情,有的人会告诉我。」
「既然你关心我,也可以来看看我,为什么都不来?」
顾云柢歉然一笑,拉着我的手欲言又止,我抢先道:「如果又要道歉就免了。我不要道歉。」
「你气我?」
「没有。」我只是……好吧,装小孩习惯了,我只是在闹脾气。
我抽手走向宫殿两侧,这栋主建筑三面是打通的,往外能看到不同的景色,白纱被风带起,能瞥见外头满池的白莲花,看来月白是个喜欢白莲花的人。
我单刀直入说:「月白该不会就是我娘吧?」
等了许久没听见顾桑应我话,我回头看到他有些疑惑的望着我,我更纳闷了。
「月白不是我娘么?」
他了然的抿起浅笑,应我说:「其中可能是有什么误会了。月白不是你娘亲。」
我尴尬,干笑了声又听他讲:「月白是你爹。」
「哦哦,原来是我爹。哈哈哈……」
哈哈哈……慢着,他说月白是我爹,月白是男的?
看来真的有很大的误会,我误会什么了。我一双眼睛不晓得该摆哪里,只好又转身背对顾桑假装在观赏莲花池,两手藏在袖里绞来绞去,赶紧丢出下个问题转移焦点。
「这种事你早讲不就好了。害我一直误会。」
「我以为你查这么多年,总该晓得月白是男人。」
好样的,偏偏这项资讯太基本,所以没人告诉过我啊!大家都说月白是美人,我也没确认性别,在现代很多事不分男女,何况这里连男女都能合宿,有什么好奇怪,我搞错也不能怪我。
「所以云柢你是因为和月白感情很好,比亲兄弟还好,才帮他照顾我?」
「可以这么说。」
「哦,原来是这样。」我松了口气,差点以为是什么三角关系。「哈哈哈哈,那就没事了。要不然我还以为你喜欢月白。」
我又回头看他,气氛怪怪的,我说:「你该不会是喜欢我爹吧?」
顾桑没有否认,就只是定定望着我,我讶异深吸口气,决定还是先不表示什么。别人的心怎样变化不是我管得着的,不关我的事。
但是我发现一件事,所以憋不住好奇又问:「咦,你那块白玉怎么没带?」
「我收起来了。」顾云柢走到我身边来一起看莲花,他用一种轻松戏谑的口吻说:「你一直担心我病相思不是吗?」
我很狐疑的转头瞄他,他带着笑意斜睇我,我心里怪怪的,他又接着聊:「自从送你走之后,我想起月白的次数就少了。反而常常想到你,不晓得小星在云门的日子怎么过,也不晓得你有没有被欺负。」
「我很好啊。」
他浅笑,然后说:「想都不想就回答,大概只能信半分。」
「啊?」
「罢了。反正托你的福,我已经放下月白了。」
我没来由松了口气,微笑说:「那就好啦。以后你就很轻松了。与其思念一个永远没结果的对象,不如放下,自己会更好过。恭喜你啊,顾嘶……云柢。」差点喊出顾桑。
他笑了笑摸我脸说:「太久不见,连喊我都生疏了,有没有咬到舌头?我瞧瞧。」
因为他想两手捧起我的脸,我本能扭头躲开,他却有点霸道把我脑袋小力夹住,我皱眉看着他,他则是慎重其事跟我对视,我心跳莫名其妙跳得很快,手抓着裤子,有点紧张。
「要不要当月华宫的宫主?」
我睁大眼问:「你指定我做?」
他摇头道:「千日后云门有场比试,不限门内弟子,外派高手也可以来参加,目的就是选出月华宫的主人。你来当月华宫的主人吧。」
我没了笑容,小指掏掏耳朵装傻道:「云柢,你讲什么?」
「我对你是认真的。继承……不,你来取代月白的位置吧。」
子承父业吗?我心里冷笑,说真的一个穿越人士,我是属于对新世界未接触的人没啥感情的,虽然好奇这个身份的背景,但不代表我对陌生的双亲会有很深厚的情感或太多想法。
顾云柢很聪明,他好像早就知道我对这位置没兴趣,所以又提了我感兴趣的事,他说:「当这里的主人也有不少好处。很多事都约束不到你,你会获得很多自由。地位不比傅时海他们低,而且,不入流的弟子随你处置。」
我静静聆听,心中却很意外他提到这点,看来我跟哪些弟子交情好都在顾桑的掌握之中。我不禁笑了下问他:「云柢,我真的相信你有在关心我了。所以,我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不对,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你都告诉我好吗?」
他笑容有些无辜,好样的,装傻啊。
「云柢,我长大了。我是大人了。」
「你还没成年。」
我想了想,诚心请教:「那个,在这里,我是说,在天界要几岁才算成年?」
「不一定……」
「不一定?」我傻眼,然后开始不耐烦。
他说:「岁数有影响,却没有绝对关系。羽族即使毛长齐也不算成年,天界那么多族群,通常要得到师长传承认可才勉强算得上是大人,不过,实际上还不算成年人。真要受到认可,那就得找到对象结成道侣。」
「道侣,哦,修行的伙伴嘛。」我点点头表示了解,开始思考人选,我问:「有限定人数吗?」
「是没有……」他眼神怪怪的。不太爽的样子,我问错了吗?
「那,有限制种族还是性别吗?」
「小星,看来你不懂在这里指的道侣是何意义。」他叹了口气,双手搭我肩膀说:「这相当于在凡间结为夫妻。当然,一般就是你理解的意思,但这里都称仙友、道友,现在说的道侣已经不是原来的意思,所以一旦结了道侣,从今往后就只有彼此。你懂么?」
我转了转眼珠,嘀咕道:「夫妻?我本来还打算找师姐当我道侣,这么说来,怕是没人鸟我了。」
「所以你不懂。」他颜色稍霁,又站直侧对着我轻叹:「唉。小星何时才能长大。」
「不长大就能不去比试了吧。」我抱着侥幸心理。
「不。总是个历练,你就试一试。往后每个月我都来看你,顺便指点你,你不必随他们晨练,就……搬到我的地方来吧。」
他总把话说得无比客气温和,却不容拒绝。我其实很讨厌这样,苦笑道:「先谢谢你的好意啦。但是搬就不必了吧。原本的小院子我住惯了。」
「好吧。」
顾云柢不再勉强我,我想此次他找我就是想讲这些,时间够久了,我摸摸鼻子说:「那,下个月见了。」我挥挥手,结果被他抱住。他的下巴抵在我头顶,提醒我可恨的身高差距,可恼啊,有天我一定要长得比顾桑高,抬头看人多累啊!
「时间过得真快。小星却都不会舍不得我。」
顾云柢的语气略带怨怼,我听着很想笑,以前也有认识爱对晚辈撒娇的长辈,有的表现很可爱逗趣,有的表现怪怪的。顾云柢这模样,我一直很难把他当长辈,哪有长辈那么好看年轻?所以心里是拿他当朋友,被他这样抱着并不恶心,就是被勒得有点紧。
他抱得有点久,我开始有些不好意思,他松手时我好像脸都红了,走得有些狼狈。总觉得他还站在我身后,带着好笑的神情看我逃跑。
分开之后我才想起一件事,比试是指比武还是斗法?比什么东西?剑术?可我没剑,弓箭的话不太公平吧,我拿什么去比试?顾云柢又要指点我什么?
顾桑带我到一座弓道场,是个灵气丰沛的地方。
他给我一把弓,和师兄帮我弄来的弓不太一样,我用的弓形制不像普通人既定印象是个波浪M形,在弛弓状态几乎是个圆,拉弓时需要相当大的臂力,但是初速及射程都是最快最远的。
当初我翻找各种兵器书籍,恶补了一下基础知识,特意叫夕橙帮我弄来,原因是因为我发现自己的臂力很不错,只要勤加锻链就能把这种近圆的弓使得很好。
顾桑给我的弓长得很符合大众印象,我看到的时候小小失望,总觉得月华宫是抢不赢了。不过当我握住它的时候却吓一跳,这把漆黑的弓很重,我疑惑看了眼顾桑,心想:「你是真心想让我赢吗?」
或许他有别的原因也不一定,我不急着问。倒是有件事引起我注意,弓道场其实也就是有个遮阳的休息处、更衣处,然后还有一排靶子,周围是草原,再往外是树林、山坡,这是凌驾于云门以上的另一座空岛,灵气很旺,光是沐浴光之中都能感觉到灵脉存在,除了风的流动之外就是一股天地间的力量在徐徐循环,很舒服的地方。
我问他说:「这个地方没有人管辖?」天界的地盘是这样的,一,全部都归天帝管辖,但天帝会再将部分管辖权分出去。二,有管辖权的地方,取得权限才能设立门派、道场什么的,也就是做任何建设得先跟管区申起。三,没人管的地方基本上就是天帝的,但天帝没那么无聊管这么细,所以先占先赢。
这里那么好,肯定也是有人管的吧,而且我从没来过这么高的地方。我说:「我平常活动的范围很难得看到弓道场或这类的地方,你怎么找来的?」
顾云柢用闲聊的语气表示:「没有特地找,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因为你需要,我就临时把它辟作弓道场。」
「哦……吭啊?」我惊吓。尽管知道顾云柢很有能耐这样搞,但每次他都还是能突破我的想像。我是天界土包子。
「别闲聊了。时间不多,得加紧练习。今天你就先练拉弓吧。随便往哪个方向射都没关系。」
我皱眉,顾虑道:「我看这把弓不是普通兵器,杀伤力很强,不会伤到人吗?」
「我设了禁制,不能攻击的方位都射不出去,不打紧。你随意吧。」
于是我开始练习拉弓,就这样练了一整天的拉弓……此神弓果非凡品,踏马的我竟然拉这么久它还闻风不动!
为了拉动它,什么丑到爆的姿势我都试过,也不管顾桑有没有在一旁看,我甚至用两脚抵住弓身,戴手套两手拉弓弦。傍晚时我浑身汗臭,从头到尾顾云柢都没取笑我,只是很平静的观察我,因此我一度怀疑他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落日时我朝他大喊:「顾云柢!我要死啦!」
他才开口应我:「怎么会,你不是还拉得好好的,继续练。」
所谓片箭是长约一般箭矢一半的短箭,需要靠竹、木制的固定器才能发弓射出,其尾端系有绳索可拉回重新使用,不过天界版的片箭没那么麻烦,不需要固定器也不需要绳子,只要给片箭下过简单咒语即可。
咒语包含了施放者独有的意念和能量,用我的话来理解嘛,就是精神导弹啦。在天界无论是何形式的修炼,武功、兵器、法术、炼丹还什么的,最核心的驱动能源除了原始的天地灵气之外,就是精神意念、内在灵气、法力。
由于箭可以很短,攻击迅速,以前常常误认成是手掷暗器,我觉得会混淆也是可能的,说不定凡间真的有人能飞叶伤人嘛。哈哈哈。
「啊,我死了。」我瘫在地上耍赖,再也不动。
顾云柢走近,用干净的鞋面轻戳我的脸颊,我瞪他,他说:「死了还能瞪人?」
「我累死了!」
他弯腰放了一颗花生米大的小丹药在我唇上说:「张口。」
我张嘴,他把药推到我嘴里,我嚼嚼有点药香,微凉的味道,它在我嘴里化成一团凉气渗透四肢百骇,全身酸痛麻的不适都减缓许多,就是汗味依然臭气薰人。
顾云柢和我四眼相对,我死不肯爬起来,看他怎么办。他朝我伸出双手,我以为他是想拉我,结果是要公主抱。我很没志气的随他去,反正这里没啥旁人,不丢脸的,哈哈。但是他走没几步我就听到奇怪的漏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