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岫把梁徵带去了琼台峰。
二师兄寡言,水瑗不在时外人难以同他交流。与二师兄同路总是无话。
过去见荀士祯所处洞府中,果如水瑗所说,师父正伸掌贴着连羽的背,为连羽运功。师父这时候还在华山,显然是没有打算去皇宫与魔教那人会面了。
“师父。”梁徵赶上前去跪下。
荀士祯调整内力,缓慢收掌,“你回来了。”
“……弟子已学得魑杀掌。”
“是么?”荀士祯睁开眼,他不发脾气,仍只是淡淡盯着梁徵,“那魔教教主,果然还活着。”
“弟子愿试试为师弟解毒。”
“我已护着了他心脉。”荀士祯说,不急于盘问魔教诸事,以眼神示意他近前,“不必害怕,你来。”
越岫要退出去。
“越岫。”荀士祯叫住他。
越岫垂手站立。
“送信给乔子麟,叫他速速回山。”荀士祯说,“也许不久之后,山上会有大事发生。”
越岫点头便去了。
“大师兄现在何处?”梁徵随口问了一句。
“他在何处,为师早是管不得。但若华山危急,他亦没有不归之理。你休得分心,救人就是。”
谢欢在枯雪湖旁找到当初以天魔印伤人的位置。
自那日受烈云所托前来,已过去一年有余。
天魔印并不是暗器。只是开启承天教机关的钥匙。枯雪湖底即所谓承天教曾经的老巢,是用奇诡机关法术打造的秘地。曾经关闭三十年,直到一年前曾被他打开。
原本烈云请他去到这里是为了确知这里的秘密仍被封存。但因为在此遇到武林中人,未免担心会被察觉入口的存在,不得已发动机关将他们重伤。
那时候紧急之中只是把这里关闭。虽然当中机关巧妙,仅仅是不为人知都叫人觉得可惜,但看到的时候,其实是打算要彻底毁掉的。
至少一年前青皇的命令就是毁掉它。
谢欢取出天魔印来。
柳宫海寄存在薛雚苇手上的魔物,并不像柳宫海想的那样神秘的东西,并且有宫中旧工匠在,很容易复制。
他继续帮助烈云的小条件,是知道真相。
枯雪湖底沉睡着各门各派前辈枯朽的尸骨,并不是与承天教教主烈云同归于尽而死,而只是被困于这湖底,落入承天教主掌中,再无法逃出生天——承天教主与先皇的协作。大内机关高手打造的人间阴曹,烈云将他们吸引到此。然后这大门再也无法从内打开。
他一人在湖底等待,独斗群雄。
天魔早已脱离承天教离开,地鬼早已背叛。
可他一人便天下无敌。
那些死去的人们曾经不把禁宫中的皇帝放在眼里。
甚至这么多年后,他们的后辈仍以为他们是舍身取义,已将魔教教主杀死于枯雪湖秘地。谁知湖底沉眠的尸骨全是无头之躯。他们的首级被取走,用作宫中藐视江湖的笑谈证据,连同他们随身的至宝,如今不过宫中玩物。
如果他们的后辈们知道……
阿犰想要放在青皇枕边威胁的,就是人们会知道。如果阿犰还记得他小时候发生的事,那别人也许也从他口中知道。
烈云只知三日之后有人打开石室把他放出,却不知连同他在内,先皇帮助他建出枯雪湖底石室的目的,就是一切可以无声无息地毁灭。
谢欢跳入水中。
如果青皇没有说错,一年多前他就应该找到机关的另一部分使整个石室瞬间崩毁——先皇并不需要让烈云活着。
但先皇还是命人来打开了石室。直到他驾崩数年,烈云仍然留在皇宫之中。
谢欢在冰湖中找到他想要的机关。
枯雪湖依然平整如镜,但片刻后,湖心突然卷起漩涡。
地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应该就真的永封湖底了罢。
梁徵走下琼台峰。
连羽应该是无事了,师父师兄方才都没在旁看着,他也就顺手把承天玉取了回来。若是师父往后不问也就罢了,若是问起,再想话说。
水瑗在外面等着,看他出来,就转过身来,“好了?”
“我已尽力。”
“承天教武功是什么样的感觉?”水瑗愉快地问,好像他学了魔教武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梁徵思考了,然后说:“我们的武功像是熟练掌握的一种方法,他的武功则像是血脉中的本能……哪怕他没有教过我的,我就是知道怎么做。”
水瑗新奇地望着他。突然出手。
此时手中无剑,就只是几路擒拿。水瑗颇擅长空手擒拿,动作极快,哪怕梁徵几日之中功力激增,居然也难挡他的几下错手,七招之后,被他控制了双手手腕。
“不错,你以前一招也闪不过我。何况还是在你刚刚运功劳累之后。”水瑗似是赞许。
“并不劳累。”梁徵说。
也不知道怎么手腕一动,竟从水瑗的控制中脱开。
水瑗看了看自己的手,“果然厉害。”
“因为并不觉得是动用内力,而是像走路,说话,普通的做一个动作。”梁徵解释,“我为师弟解毒的感觉,就像伸出手从他经脉里掏出什么东西一样。”
水瑗越发新奇地笑道:“真让人想试试看。”
梁徵没有说出烈云的血,转头四顾,“师父呢?我要去向师父请罪。”
“请什么罪。柳宫海他们不是还在么,你要当着那么多人跟师父说你去学了魑杀掌?这不是逼师父清理门户?”水瑗笑着拦他,“师父既然没说什么,你自己先什么都不要说。好好待在山上别再惹事。你是为了救小连,师父会处置你的不会是去学魔教武功,而是之前果然结交了魔教余党。但听师父的说法,在把教你掌法的那人干掉之前,都顾不上处置你。”
“可是……”
“还是你又想下山了?”水瑗完全洞穿他心思。
“谢兄一人去了关外。”梁徵不掩自己担忧。
“越岫说,”水瑗报起越岫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灵通的消息,“谢铭和青皇有些不睦。朝廷里早晚也会有大事发生,你现在早些和谢欢断了关系的话,抽身还不晚。”
“朝中之事我从来不问。”梁徵说,“但谢兄不能出事。”
感到他说起谢欢时口气有变,水瑗惊奇地看着他。
半晌,水瑗说:“虽然这件事与我们江湖无干,你从来不问当然没错。但是我想,如果你真的想保全谢欢,你应该让他远离那边一切。不过……”
他难得言语发涩,梁徵便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也许,其实我们都在一个江湖里。”水瑗说,“魔教教主如果还活着,华山之上,也许也要不再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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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说,为师该怎么处置。”
荀士祯端坐台上,不睁眼睛。
连日运功护着连羽,他身体似是有所损耗,除了必要的与众人的讨论,其余时候都留在琼台峰自我练功恢复。
梁徵低头不言。
“说。”荀士祯催他。
梁徵只得自己说:“弟子结交魔教余党,隐瞒收受魔教之物馈赠一事,如今更修习魔教武功。”
“按门规,当是如何?”
“若按门规,”梁徵对地面皱起眉来,甚是不愿出口,但这答案早在心里徘徊,知是知道得清楚,“应废去武功,逐出门派。”
“既如此,你怎的还在这里?”
梁徵不抬头。
“不说?你有什么不好说。水瑗都给你说了几回好话了,结交魔教,因为不知,修习魔教武功,是为救人。”荀士祯口气没有丝毫变化,“可是么?”
梁徵不答。
“你既会魑杀掌,必然已怀妖邪之血,那非将你手脚尽折不能废去你武功。你有何等重罪,需得如此。此事既然有可以容情之处,我已交给越岫与水瑗处置,我不管你。”荀士祯说。
梁徵猛然抬眼看着他。
荀士祯还是闭着眼。
“师父……”交给越岫与水瑗,以越岫之无为水瑗之柔和,几乎就等同于不加处置了。这么容易逃过,梁徵都觉难以置信。
“为师上了年纪,这掌门之位,也坐不了多久了。”荀士祯说。
“师父自然寿比南山。”
“若是有日我去了,”荀士祯不理会他,继续说下去,“习太华剑法者,只你与乔子麟两个。若子麟浪游秉性不改,你对本派有不可推卸之责。我今日对你容情,只望你永记本派之恩。”
什么?梁徵大吃一惊,“师父此话何来?”
“我已另对越岫和水瑗吩咐过,真有那日,他们自然知道。”荀士祯说,“为师无话交待你了,你自去吧。”
谢欢查看着自己从枯雪湖大浪中逃脱时留下的伤痕。
“不消停,我就不该老在这儿等你。每回过来都是一副惨样。”凌微恨恨地在包扎时过分用力,“你不是水性很好么?怎么搞成这样。”
谢欢怕了她了,要夺过伤药自己来,凌微又不肯,只好软语求她:“好姐姐,我虽然皮厚,你也别这样折腾我。”
“你还皮厚。”凌微失笑,手底下已经放轻了。
“谁知道枯雪湖怎么也会有风浪。”谢欢装无辜道,对着镜子看了看,这次特别记住护着脸了,还是有些刮伤,好在不重。
凌微手指托着他下巴,也帮他细细打量一回,又是无奈又是庆幸地说:“这还能给你盖过去。”
“我回去路上还有些天,返京时大概也就好了。”谢欢说,笑吟吟地安慰她,“对了,微姐姐也回来吧。”
凌微睁大了眼睛。
“我觉得陛下有放弃挽花楼的意思,他不需要了。”谢欢随手捻着桌上一星胭脂,染得指尖血似的颜色,“反正我也不想做。”
“那……就是关了?”挽花楼生意做得大,凌微竟有些心疼。
谢欢展眉对她笑道:“送你如何?”
凌微抿嘴一推他,“可没得个薛姑娘了呢。就让她凭空不见了?”
“女支女从良,该是好事。”谢欢一拍自己大腿,“好,这个便宜本大人就方方便便地占去了。”
凌微乐得的是能占挽花楼这个便宜,这句玩笑就没理。
“我先走一步,回去对陛下复命。你不用赶,从容些回来吧。”谢欢说着,马上就要出门。
“你等我一刻,我交待姊妹们几句就和你一道去。”凌微拉住他衣袖。
“你等上几日。”谢欢从她手中轻轻抽出袖子来,柔声说,“就当帮帮我,若梁徵前来,帮我同他说一声,我尚平安,叫他不要担心,好生回去。”
“他……”凌微面有不愿。
谢欢对她摇了摇头,“若他不来,你等上三日,就且回来吧。”
梁徵到达芙柳堂时,看到的就是关门谢客的景象。
荀士祯轻易放过他,虽然倍感忐忑但也正好方便。对水瑗应下事成即刻回山,便有水瑗帮忙在人前遮掩,这才得空下山来寻人。本想来找凌微打听消息,芙柳堂竟是关了。
感到有些不安,看左右无人注目,便径自跃上楼去,穿窗而入。
凌微刚同几个姊妹嘱咐完送她们出去,忽听得身后推窗之声,一回头,正看见梁徵进来。
凌微掩口笑他:“梁少侠面皮这样薄,逛窑子从来不走正门的么?”
看到她还在楼中且神色自若,料来无事,梁徵放下心来,问:“谢兄有来过么?”
“你要寻谢公子,可是来晚了。”凌微近前来,故作满脸愁意,见梁徵跟着面色一沉,才扑哧一声,“他走啦。他回京去,上路可两天了。”
梁徵脸上重新亮起来,“多谢凌姑娘。在下告辞。”
刚要转身,又想起来什么,问:“凌姑娘这是要去哪里吗?”
“公子请我回去了。”凌微说。
“朝中可是有变?”
“唉哟。”凌微上来轻手掐他,凑过于近了,眼中几分嘲讽,“梁少侠如今连这都要问了。怎么?要是有变,你要劝了公子辞官去么?”
梁徵皱眉后退,“只是一问。我这就走了。”
凌微做手势撵他,“走吧走吧。”眼看梁徵转身要出去了,忽然笑道:“你知道么?公子可是要娶亲的了。”
梁徵愕然回头。
凌微只管笑,赶他出去。
若是两天,也许还赶他得上。
重走当年原路,竟觉感慨。当初恐连羽拿了谢欢而夤夜出城追赶,不知后来会如此感谢自己那时仗义。星夜奔驰他曾在马背上看天空,说什么野阔星垂天高云敛月涌群山以前从来不曾见到。峪珈山土地庙,若以尘灰铺床当蛛网香案为被,也算得早已与他同枕共衾。
那时觉他总是自作主张地亲近,要忍他腻烦,如今却憾竟不留意。
香案上灰尘积得甚厚,因而有人在案上用手指划出的字仍然明显。
近了看,却是个“欢”。
灰尘没有再度积起掩盖字迹,显然是几日之内所写。谢欢的可能性十之八九。梁徵稍感不解,但立即明白谢欢是猜想他可能会到,随手一划权当做给他报回平安而已。
明白过来,便不禁笑了一笑,伸手给他那个字按在掌心,轻轻抹去了。
因为是不可言说之事,谢欢原想在挽花楼见青皇复命,但过去金婵说青皇前日来说过了,三个月之内都不能再过来。
谢欢虽然疑惑,也是无法,便改了主意进宫去暗示青皇也就是了。
“有件事陛下说转告你些。”金婵说。
“讲。”谢欢分神思索青皇遇到什么事。
“陛下说有多人奏本谢老大人受贿枉职,事未查清,将老大人暂且降职了。”金婵说,“陛下说公子要是回府看到令尊脾气不佳,多担待些。”
没料到青皇突然就对父亲动了手,谢欢惊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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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应该先回府一趟的。
但如果是父亲盛怒未消,谢欢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府来。稍作犹豫后,决定先进宫。
进宫照常,宫中守卫没有特意拦着他的意思。
青皇在蕊兴殿独自看书,闻报谢欢进来,就放了书卷,坐直了等他。
谢欢进殿中跪下。
“起来吧。”青皇转头把视线移到侧边的香炉顶上,“平安否?”
“谢陛下关心,一切平安。”这就算复命过了,谢欢起身退在一侧。
青皇没有马上说下一句话。
谢欢等了他一会儿不见有声,素来终究是熟悉的,大胆抬了头去看青皇,却见青皇也正若有所思地在看自己。
谢欢立刻重新跪下去。
膝盖还没碰着地面,青皇的声音已经响起:“起来。还跪什么。”青皇看看左右,“赐座。”
宫人给谢欢搬了凳子来坐下。
青皇把手上的书卷摔了一边去。
“朕降了谢铭的职,没降你的。不用给朕摆着一张罪臣的脸。”这么说着,他没有再看谢欢,“朕知道,你又在怨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