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梁徵素来不说谎话,这却有些为难,不知道怎么编起。或者模糊掩过去也就是了。
一边想着,一边总算走得近了,猛然看清亭中何人,梁徵停步。
真是认识的人。
“那是谁?”谢欢问,也看得见亭中不止一人了,何况梁徵的反应太明显。
“连你也该听过他的名字。”梁徵说,“那是柳宫海。”
连谢欢也听说过柳宫海。
柳宫海的名字几乎等同于“大侠”,不需要给这两个字任何多余修饰。如果江湖中人提到大侠,头一个想起的定然就是柳宫海,然后就再想不起第二个能与他并提。
劫富济贫,行侠仗义,曾为官府追捕,可又连官道也有对他景仰之人,竟将他罪状一笔勾了去——哪怕不如此,官府也断然拿他不得。他秉性逍遥无羁,四处游历居无定所,一人一剑连门派都无人确知。但路见不平,必出手相助,因此四海遍留侠名。
“我第一次看见他。”谢欢好奇地望那个人物,“我还以为根本没这么个人。不过见过梁大侠你之后,我就觉得原来传说也可能是真的。”
“不要胡乱抬举我。柳大侠是高手中的高手,如果是他帮你,你不会是现在这境地。有他在,别人敢听什么大侠。”梁徵说。
“梁大侠不是高手?”谢欢故意。
“差得远。也许我大师兄可以与他交战几回合。”梁徵怀着几分敬畏,“但愿他们不知道你身份,不过就算知道,柳大侠通情达理,说不定也能。走吧。”
亭中柳宫海忽然转头过来,好像看见他们,长身而起。
梁徵下意识地挡在谢欢身前。
被他挡住,谢欢还特意歪过脑袋去看亭中的大侠。柳宫海是个看不出年纪的人,他的身体很轻健,哪怕轻微的动作仿佛也让人感到他所拥有的力量,似乎很年轻,可他居高临下看下来的时候,那眼里阅尽风霜,又似乎已经苍老。他一身儒袍,甚至不露江湖身份,与扈怀在此对坐饮酒,不过是一方名士在此清谈的场面。
“柳前辈。扈先生。”既然已经与柳宫海四目相对,梁徵朗声说,并抱拳行礼。
原本似乎并未察觉有人来的扈怀也闻声站起,往这边转过身来,“原来是梁贤侄。”
“所以那边就是谢欢了?”柳宫海说,他的声音里充满温和与自然,好像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最应该被说出的。
被一开口就点出名字,谢欢索性认了,从梁徵身后站出来说:“是。久仰柳大侠盛名,今日竟得一见。”
“不敢当。”柳宫海微笑。
扈怀也一片平静,看不出对谢欢的出现有什么反应。
“早知你们会造访。”柳宫海说,“我与扈贤弟已恭候多时。”
梁徵一凛。
他和谢欢都没插口,柳宫海就继续说:“果然传言是假,华山门下,荀掌门高足,怎会不辨黑白。”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笑,但声音里仿佛满是轻柔的笑意,充满宽慰与体谅。
梁徵上前了一步阶梯,与烟波亭之间只隔了区区十来级,“前辈这是何意?”
这次是扈怀开口:“贤侄自然是没听说了。就这几日,江湖中已是沸沸扬扬,都说你为妖人所惑,连战数个门派,甚至不惜与同门反目,死死护着这个……”他看着谢欢,斟酌了一下措辞,“狗官,妖人。”
谢欢懒得管他,早就没专心在听他们说话,已经在考虑起如何脱身。
此处临近山崖,崖下荆江。可是山高水深,跳下去不见得有活路。
梁徵隐约明白,但是决定争辩,“这是误会。”
“既是误会,梁少侠请说说真情。”柳宫海抬手示意,“不如上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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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宫海看起来就像是其实他知道一切似的,对梁徵即将说出口的任何话都已经预备好包容。
可梁徵并没有开口,也没有提步上前,只是牢牢地将谢欢护在身后。
柳宫海叹了叹气,像是对自己被当做危害者而感到遗憾。“年轻人,”他一撩袍角,飘身而下,落在梁徵面前,“你还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谢欢抬眼,越过梁徵的肩膀看到柳宫海的眼睛。
柳宫海在与他对视的瞬间露出藐视的眼神,但那点轻蔑在转到梁徵脸上时便已经消隐无踪,化为理解与宽容。
而梁徵感觉到压力。
虽然面前的前辈还什么都没做,但这气定神闲中传递出的胸有成竹,让他深感能力低微,几乎不敢动弹,好像无论做什么,都会在柳宫海的掌控中。
“谁说了那些?”谢欢问。
柳宫海似乎惊奇于他竟敢出声,好笑地回答了他,“谢铭之子,你携天魔印闯枯雪湖,伤了三派弟子,直到为胡小七所擒。又蛊惑梁徵,杀胡小七一寨八人,先害华山连羽,又伤聚龙顶楚左车,你岂道这许多事都无人看见?”
“你武林中人三派共十七名围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没仰仗上武功,反被我重伤大半,还是靠偷走我天魔印,才叫胡小七一个匪寇捡了便宜。这样事,柳大侠也好意思说么?”谢欢学他,笑得温柔亲切,“胡小七多年抢掠行人,杀伤不知多少,梁徵乃是替天行道。我倒要问柳大侠往西来多久,竟没先去扫清边塞强徒,原来是早已狼狈成女干,怪不得现在还来为强盗主持公道了。”
柳宫海听完,并不被激怒,竟然点头,“果然是谢铭之子。”
“长于妖言惑众。”扈怀在上面亭内补充。
“既然两位知道这些,想必天魔印已到两位手上。”谢欢走出梁徵身后,理所当然一般伸出手,似乎对身处柳宫海威慑的视线下无知无觉,“天魔印还来。”
“魔教妖物,怎能再现世间。”柳宫海不为所动。
“梁贤侄,你也听到。这狗官不止本人与其父贪赃枉法为祸百姓,还身携魔教教主之证天魔印,与魔教逃不了关系。就算不涉官场,但就这魔教余孽四字,江湖人人得以诛之,贤侄还护着他作甚?”扈怀也不停口。
“好笑,若没有狗官贪赃枉法,怎有你扈员外如今乐得逍遥。”谢欢举目把扈怀一指,这回的嘲笑不再掩饰,特意做给了扈怀看。
柳宫海摇头拂袖,“妖孽,不指望你悔改,原不该与你多话。”
他说这话时,梁徵已看出端倪,抢上前来,拔剑格挡。
非得是用这无双宝剑,才堪堪逼开柳宫海谈笑间随意一拂之力。即使如此,谢欢仍为余波所震往后仰倒,被梁徵拦腰扶住,才免得这当面一摔。
柳宫海好似什么都没做过一般,仍然只是沉静地注视他们。
看梁徵就像是在怜悯。
谢欢咳了几声,顺过气来。
“不必激怒柳前辈以寻破绽,我与他相差太远,无论如何不能取胜。”耳边是梁徵传音而来的话语,“扈员外武功不强,我挡他与柳前辈一时,你走。扈员外认识我师父,不会杀我。”
谢欢只有听着,无法回答。
“扈兄在丁安四面城门都设了卡,原说等你们进了城,正好拿了你们。但我说华山门下定不会做这样事,梁少侠一定会将人送交各江湖同道决断,我们等着就是。”柳宫海忽然又说,“梁少侠,我以为我说准了的。”
“谢欢与魔教无关。”梁徵终于开口,从拔剑到现在,一直将无双剑横在身前,严加戒备。
“如果梁少侠执迷不悟,逼不得已,我也不介意替荀掌门清理门户。”柳宫海丝毫不被他一句简单打动,流畅地说下来。
“走!”梁徵传音,宝剑舞开。
谢欢转身就跑。
柳宫海行动如魅,并不为梁徵宝剑所阻,径直穿过剑光,一闪已至谢欢面前。
他想要笑一笑,但尚未笑出,数枚暗器扑面而来,不得不侧头避过,手上却已一伸,按下了谢欢手腕。
“前辈手下留情!”梁徵已知不敌,只能回头追来,抢道,“他有伤在身……”
“虽说不会武功。”柳宫海扭头回来看谢欢,往旁唾出一口,将齿间拦下的怪状暗器吐出,脸色没方才那样和气了,“你倒真是麻烦。”
“有毒。”谢欢提醒他,手腕被柳宫海拿住,下手甚重,简直有要被捏碎之感,但也可以忍受了。可是同时从腹部翻涌上来的恶心与剧痛,让他明白自己在恐惧。
“寻常毒物,能奈何我什么?”柳宫海手底施力,一股浑厚内力撞入谢欢经脉,试探他内功高低。
柳宫海并不全信他不会武功。
谢欢不能抵抗,丹田中陡然多出难以承受的热力野蛮翻搅,与原本就已难耐的腹痛两相纠缠,纵是他擅长隐忍,也藏不住脸上刷白,脚下站立不住,失力跪了下去。
梁徵刚好近身,一把搀住了他。
柳宫海已得到结果,松手退开,“你身上并无魔教修为,可天魔印从哪里得来?从实说了,便饶你一命。”
“家中所藏而已。”谢欢低着头,靠着梁徵立住,口气没软,“柳大侠这么有兴致,回头去我家当一回大盗就是了。顺带一提,那上面喂毒是‘寒花涎’,当真奈何柳大侠不得?”
柳宫海眼中寒光陡盛。
扈怀在亭上说:“胡缠。”
“梁少侠,我今日不为难他,也不为难你。你带他去扈家。”柳宫海失去当场盘问谢欢的兴趣,“若是放走了他……”
“我要带他走。”梁徵说。
“贤侄……”那边扈怀还待劝说。
柳宫海回头。
“前辈,我至今尚不见谢公子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而此前已答应相送谢公子,大丈夫一诺千金,我定要将谢公子送到。”梁徵用上全部的专注力来防备,希望他看在师父颜面,不要立下杀手,“魔教之事,我一定好好问过谢公子,向前辈交待。只愿前辈今日不要相逼。”
“果然执迷不悟。”柳宫海说。
劲风已至,梁徵松手把谢欢甩开,横剑要挡。柳宫海只是按上剑身单指一弹,无双剑已经脱手,将要落地前被梁徵另一手重新握住,但要反击,柳宫海指尖已经刚好停留在梁徵咽喉前。他指掌不逊刀剑,若要使力,梁徵已经命在顷刻之间。
“你二人性命都在我股掌之间,你就算是死,又如何护他得住?早些回头,好让我饶你一命。”柳宫海仍然是温和的长辈。
“谢欢。”梁徵说,“我不该带你到此。”
“说这些做什么?”谢欢艰难微笑,“打他不过,认了就是。这几日来多谢。原指望以后报答,倘不能守诺,梁大侠原谅些。我是女干人之后,死也不冤枉,你不用管我了。”
“若我要死在今日,至少先认个错。”梁徵说,没管他说了些什么,不顾咽喉前柳宫海威胁,左手举剑刺出,“……愿谢公子平安回乡。”
忽而一剑破空。
如虚如影,不知从何处来,出现时便已比梁徵更前,越过梁徵的剑,快过柳宫海出手往他身体一扫,飘如孤鸿之翼。
柳宫海翻身疾退时一掌拍出,却只拍入一片虚空。刚才那一剑有如幻影,不留片羽便已消失不见。
他在惊骇中几近木然,双掌竟不知朝向何处。
“烈兄!”
谢欢并不比柳宫海或梁徵更眼利,但胜在对这招式太熟悉,抬头高喊而出,直到寻得来人的踪迹,“救我!”
梁徵顺着他的视线才看到烟波亭顶上立着的黑袍黑帽的人,却看不清那人隐藏在阴影中面容。
“什么人?”柳宫海也终于发现了那人影,厉声喝问。
人影并不回答,却有一声:“什么大侠柳宫海,不过如此。”
“这是……魔教春水摇影剑!”柳宫海从听过的传说里认出刚才那一招的由来,“魔教果然未灭,果然是谢氏妖人作怪。”
他还没有骂下去,那团黑影已重新袭来,逼得柳宫海挥袖相迎,接连数招,却彼此不能沾身。
“想要逃走吗??”忽然谢欢耳边响起陌生的,轻快的声音,“趁这时候投江怎么样?”
谢欢一愕,梁徵却正向他奔来,把他从地上拽起,问了一句:“你信我不信?”
谢欢果断点头,“信!”
梁徵便不多言,将他一揽,腾空而起,同往一侧山崖纵身跳下。
眼前风景变换,急速下坠。
即使下意识地知道梁徵不会害死自己,但本能的恐惧并未因此消失。从烟波亭外到江面之间短短一瞬,手足麻木一片空白,无法呼吸。
直到忽然的外力为他们轻轻松松卸去坠落的力道。
两只手在他和梁徵背后各一提,把他们平平抛出,落在正经过的渡船上。
小船一晃,谢欢没有站稳,一双手扶了他一把,然后梁徵也揽着他缓慢坐下。
身后有人明快地说:“刚刚好来得及!师弟你们没事吧?”
“没事。”梁徵回头说,“三师兄。”
身后的人绕到他们面前来,蹲下看了看谢欢的脸色,关切地问:“你也没事?”
“……还好。”谢欢勉强说。方才从高处下落的恐惧到现在才一点点被感觉到,从丹田之处弥散而来的痛楚一直钻入脑中,但他知道这点疼痛很快就能消失了。
“怎么回事?”这人还是看出些他不太好。
“柳宫海试探他内力,出手太重。”梁徵帮他解释。
谢欢知道他误会了,但并未说明。好不容易见到烈云,却被梁徵好心拽着逃离,这实在让人有点苦笑不得。不过不管怎么说,还好烈云出现,否则他和梁徵可能都性命不保。
方才……
“这是我三师兄水瑗。”梁徵说,“师兄,这是……”
“谢欢。”水瑗对谢欢像是愉快地点头,叫出谢欢的名字。“公子一定猜不到江湖上的消息能传多快。”
“师父也知道了?”梁徵问。
“没有师父吩咐,我和越岫怎么会来找你?”水瑗不无同情地抬头对梁徵说。
听水瑗说越岫,梁徵往渡船另一头看去,船尾仿佛渔父般悠然驾舟乘风疾行的背影,依稀果然是他二师兄。
“二师兄居然也下山了。”梁徵非常意外,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过二师兄出现在山下的场面。
“知道可能遇到柳宫海这样的人。”水瑗轻柔了些,也往船尾一盼,“师兄不信我的本事。不过还好,刚才正好有人把柳宫海拖住了。那是什么人?谢公子认识?”
“认识。”谢欢不否认,也没解释。
水瑗竟与梁徵一样不爱追问,闻言也就起身,“那就好,见到师父也就好说了。”
“师父也来了?”
“师父自然不会来,我带你们回山。”水瑗表示同情地拍怕梁徵的肩,“知道你想去京城,不过暂时还是别想了。在你们能说服师父之前,我不能改道。顺便一提,你把我的马丢丁安了,正好小师弟和我们一道来,我之前让他先骑马回去。师父会收到报讯的,我不能装作没遇到你。”
梁徵本不愿就此同意,但现在说话的是三师兄,硬拼拼不过,何况绝不能对同门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