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着如何摆脱这朵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我的牡丹花,勉强道,“恕在下……不能如公子所愿……”
牡丹继续抬着头,幽幽地望了我好一会儿,就当我开始以为他打算用眼神打动我,并且做好了同他对峙到阿邙发现为止的时候,他手上力道却渐渐地小了,又慢慢地后退了几步,却总盯着我,叫我是看他也不好,不看他也不好。
好一阵尴尬,我扯扯嘴角,打算同他象征性地道个别,他却“噌”地一声,从腰间抽出把明晃晃的白刃来,架在我项上。
这把刀雕工精致,刀柄上还垂着羊脂白的玉坠子,刀刃轻薄如蝉翼,在月色下却光可鉴人。只是……
只是这为什么是一把菜刀!
即便是这把刀距我喉咙不过一二寸距离,我还是忍不住将牡丹看了又看,以确定这个人真的不是我一厢情愿臆想出来的。
“公子莫不是非要我以项上人头相逼?”牡丹缓缓一叹,又换了一副表情,好似他真的是无可奈何了一般。
我盯着他的眼睛,不由地有些晃神,“如果是你的项上人头,那请随意。”
牡丹愣了一愣,“可这明显是你的项上人头。”
“如果你肯换过去,我一定不会介意。”我也答得认真。
牡丹无语地瞧了我好一会儿,“君上打算走?”
“我不知……”我犹豫半晌,只能如此道。
“你知道,”还不等我说完,牡丹手上那把刀又离我喉咙更近了些,“你不仅想要走,你还放不下你的照国。”
一时间,牡丹先前那番疯癫形状全消散得一干二净,整个人身上都有一种无可言喻的锋芒。若说先前那个是出来卖的小倌儿,那眼前这一个便是那个真正的牡丹,久居高位的牡丹教教主。即便很不愿意承认,还是得说,那把菜刀丝毫不损他的形象。
“此话怎讲?我凉兮从小孤身一人,照国于我而言不过史书中事,它的兴旺于我何干?”我不动声色地说着假话,却将自己也说得有些疑惑了。
说是假话也不尽然,照国于我的确如此。那我究竟为何执着于此?因为阿嬷自小的灌输已使这事儿成了理所应当的;还是小时见着的砍头情景实在可怕,早早便在我心里留下了“久国人全是混蛋”的印象;抑或是不甘,别人都可光明正大地生活,我却偏偏得躲在这深山老林中,隐姓埋名过活?
可如今想来,阿嬷所说不过将我当做照国血脉,小时所见不一定真,远离红尘的生活也并非难过,那又是为什么?
还是我早已将此事做成了惯性,再停不下来?
看着牡丹,我突然感觉,这些问题,就是我自己也答不出来。好似我完全是一具木偶,完全沿着阿嬷给我的路走,从未想过还有别的什么选择。
“哪里有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牡丹却笑了,笑得讽刺,“你不过想作万人之上的那一个,即便没有照国,还有钱国孙国李国,谁不想要这一片天下?”
“不是这样。”一定不是这样的,别的我什么都想过,唯独这个,绝不可能。
牡丹仍旧盯着我,许久,仿佛不愿多说,“总之你得走便是了。”
“那又如何?”若是从前,我恐怕还会相信这朵牡丹花会闲来无事来这儿逛一逛,可我不会觉得牡丹教教主会有这么闲。
牡丹又笑了,这回倒笑得欢畅了许多,“君上君上,你叫我说你什么好?你就真觉得魏康会真心帮你?他有什么理由?”
我不答,这也正是我疑惑的地方。
“你不是真以为他就是你见着的那个模样吧。”笑够了,牡丹终于认认真真道,“魏康这人,当初谁都不觉得他能当定远大将军,可现在没谁自以为可以取代他,他是这种无缘无故做好事的人么?”
“至少比拿刀架在我脖子上的好。”
“你迟早会发现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有多荒谬。”牡丹倒也不介意,将刀收了起来,“我不过一句话,我能助你离开,当然你也可以相信魏康。”
说完他便要走、
我叫住他,“你又有什么立场帮我?”
“嗯?”他歪着头,煞有其事地想了会儿,“古人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也许我这一辈子也想做点善事,叫你也风流一回吧……不如,你在我之下,叫你试试我的本事?”
咳咳……我本不该指望他可以正常多久的。
“不过,能让我的刀架着还这么淡定的,你倒是头一个。”一会儿,牡丹又别有深意地补充了一句。
嗯?
似乎是的……他的刀迎着我,我却莫名得并不如何紧张。
我将目光放远了些,好似看到十数年前的杏树下,犹记得那时阿邙被我缠得烦了,便经常举着剑不准我过去,刚开始犹有些畏惧,久而久之,便不怕了。
兴许,是因为这个吧……
41.
回了房,见着阿邙仍然睡着,不禁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让他知道我与牡丹见过面。也许……牡丹说话的方式的确叫人误会?
瞧阿邙睡得熟,一呼一吸绵长平稳,我却难以安眠。这几天的时间,知道了许多原本不知道的事情,照国久国远非我先前想象的那么简单,甚至是西域天原国也藏了不少不为人知的东西,我身边的每一个似乎在帮助我的人都另有图谋难以揣测,我就如同被卷进大海波涛中的一只蚂蚁,漫无所依。
也只有他才能叫我安心了,就像是好不容易才攀上的一片叶子一般。若有一日,就连他也没了,便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只是清算我亏负他的,我有什么理由叫他留下……
若如此,还不如就此破釜沉舟,断了后路,抢先闯出条路来,免得将后来失去了,无所适从,狼狈不堪。我突然发现阿邙实在太重要,足以叫我将全部心思都系在他身上,可他又不够重要,叫我许多时候不得不放弃那些同他有关的。
我被我这个想法给吓了一跳,就在刚刚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我与阿邙的距离无限地拉远了,远到他成了一个点,我如同被固定在原地,连叫喊挽留都不行。
是不是每个正打算放弃一起的人都有曾有过这样的绝望?
我再不敢让他离开我的视线,就这么盯着他,盯到眼睛酸痛得不行。总有种他立刻就要离开的错觉。
许久,我感觉窗外渗进了一丝曙光,阿邙缓缓地将眼睁开,见我这么看着他,似乎有些吃惊,不多会儿,便自发地拽了我的手拉将我拉进他怀里。
也许,此时最大的幸运,便是我还有退路,还不必做到破釜沉舟的那一步,不必放弃,不必忘记。
42.
“我要走。”我在他怀里闷了一会儿,嗅着他的味道,然后道。
阿邙微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反驳,我等着他说,他却半晌不出声,我猜测他会说什么,不过既然我愿意告诉他,便已经做好了听到他反对的准备了。
不想,他却道,“去哪里,我陪你。”
把我一愣。
“你总忘记我说的话。”他一叹,“不论你做什么……我只要你好便好了。”
我瞧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夜,星斗满天。
牡丹又一次出现在门外。
“我是来等你答复的,要不要我帮你,一句话。”这次他没有做出先前那般奇异举止,背倚着树,有一下每一下地晃着一把短匕——他没将那把刀拿出来。
“给我个相信你的理由。”我道,从前就是哭着喊着都求救无门,这几日一下子冒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帮手,这么捡便宜的事儿,其中定有蹊跷。
牡丹头也不抬道,“哪里有理由?信不信由你。便是没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多久,又补上一句,“又不是照国人都死绝了。”
我回忆着白日整理的这阵子知道的事情。照国久国天原国暂且不论,先前是魏康将我解救暂留在将军府,按理说,这种事儿本不应该叫太多人知道,可偏偏近些日子我身边的人好似都长了天眼似的,明明从前连面都不曾见过,见着我却都一口一个“君上”,就是我斗胆自诩天生有帝君气度,也断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仅如此,田涉韩,魏康,甚至是阿邙,以及现在的牡丹,似乎都迫切地想让我知道些事情,田涉韩向我述说当年楚留鸿与先帝,魏康引我去查照国灭国真相,阿邙带我入魏府藏书阁,似乎摸到了些关于魏家的东西,牡丹则是根据田涉韩所说以及魏康透露的一些零星的信息,似乎从前牡丹教与这三国亦有牵扯,难保牡丹不是局中人之一。我涉入不深,也能感受到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小事,恐怕不仅要牵扯到照、久、天原三国,还牵连了不少前尘往事,他们就如同一群扞卫这个秘密的人。可为什么一定要我知道?
还是说他们想拉我入局?可这又是为什么……
这个局太大,叫人望而生畏,他们想让我进来,可我为何就一定要?如今只有趁着还未牵涉过多,尚有逃脱的可能,早早离开才好,可这些帮我之人怎容得我就这么走了?
若是选了魏康,他是最不可信的,我与他立场不一,自始至终,他的举止就十分奇怪,叫我搞不清他究竟要做什么,且他同我一样,与照、久、天原三国有极深的牵扯,想必入局比谁都深,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愿接受来自他的帮助的。
再说田涉韩,目前仍看不出他是哪一方的人,我感觉这人知道的并不比魏康少多少,尤其是对照国,就是数十年前的君臣轶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虽然看起来与这局前车不多,却总让我觉得不安。
最后就是牡丹。
牡丹这人身上亦是疑点重重,依稀记得从前听阿邙说过,牡丹教教主名为游嘉,然他又是如何变成了牡丹,却让阿邙知道他本名?牡丹教在这一局上似乎没有直接的关联,却仿佛无处不在,就好比从阿邙那儿听说的,牡丹教教主是如今世上少有几个精通天原国语言之人,这绝非偶然。
最奇怪的就是阿邙了。
阿邙与我自小一同长大,到魏府前,他都没有什么叫我疑惑的地方,也是我最信任的人。这自从进了将军府,所有人都如同着了魔一般,就连阿邙也不例外。他能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给我恰当的提示,或者在事情发生之前便将线索告知与我,就如同那日他带我去藏书阁,那地方极为隐秘,寻常人恐怕就是在这府上活了一辈子都未必知道有这个地方,他怎就能把路径记得这么清楚,又有从前说起牡丹教教主一事,虽可能是无意,可总叫人心里有个疙瘩。开玩笑地说,好像是天助着我,将我想知道的东西都托梦给他了似的。
思来想去,还当真不知道该求助于谁。阿邙是不用说了,不论怎样我都相信他会帮我也不得不信,其他的人,魏康是不大可能的,田涉韩住在魏府中,一定与魏康有瓜葛,他自身也有不少疑点,似乎,就只剩下牡丹了。
牡丹见我半晌不说话,也不恼,微微笑着瞧着我纠结,仿佛那样叫他很开心似的。
“容我再问一句,帮我可有条件?”
牡丹晃着短匕的手停了,“君上这话就说笑了,我帮不帮君上是我自己的事儿,哪里有什么条件?”
我下定了决心,“如何做?”
牡丹笑了,笑得较先前每一次都灿烂了许多,“君上莫不是忘了么?牡丹早说过,‘公子若回心转意,记得修书一封,投入将军府外清水河中,牡丹自会来到’。”
我想了想,似乎他还朕说过这么句话,只可笑当时我还道见鬼了才会去找他。
43.
将军府外有条河吗?
我费力地寻思着,按说,魏府外面有这样的东西,怎么的都应该有个印象才是,可为何我记得将军府外就是街道纵横,哪里来的“将军府外清水河”?看牡丹并不似说笑,若真没有这条河,想必是另有所指。
想想,说起来单单在这房间里空想也想不出什么名堂来,倒不如想办法出去一看,也不至于没有一点收获。
——自从当初到这将军府,已许久不曾出去过了。当初那些复国决心不知不觉竟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满心的踌躇,恨不得逃掉一切东西。
与牡丹的事儿我不愿向阿邙多说,只对魏康道是闷在府中许多日子有些无趣,想出门走走。魏康倒是爽快地答应了,阿邙捏在他手上,他自然不怕我能做出什么,更何况我也做不出什么。
绕着将军府走了一圈,莫说是条河,连条大些的水沟都没有,周围热闹得很,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蹲在一边儿歇脚,几个人在布庄门前讨价还价,还有一个穿劲装的男子站在将军府侧门前,应该是在等人。
难得出来,也没什么事儿可做,我正好趁此机会在这些热闹地方逛一逛。说起来也颇为好笑,自小长在深山不敢出来,少年时好容易出来一次还这么倒霉,之后逞强领兵,没什么空隙可以好好瞧瞧这市井生活,到如今年岁,就是在街上逛一逛的机会都没几次,更没想象过那些纨绔子弟眠花宿柳的生活。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走了挺久,也觉得累了,便在一座茶楼停下来休息休息。
茶楼里有个说书先生,不似一般说书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反倒年轻得很,若不是他真的把扇子摇得“哗哗”直响地在那儿侃侃而谈,说的全是才子佳人,江湖武林,宫闺秘闻,名人轶事,只怕任谁都要将他当成个肚子里存了不少墨水的秀才。
“又说那是,当今君上大军势如破竹,直逼照国京都,照国满朝文武被惊得寝食难安,一个个都找了借口脚底抹油溜了。眼见着朝堂上一天较一天空荡,照国君上也没办法。”
“当时也多亏了有楚留鸿将军,天叫他生在照国,他便负起照国的责任,不论古将军大军如何气势如虹,他全都巍巍不动如泰山,硬是带着不到古将军十分之一不到的兵力苦守了大半个月,没叫照国就此崩溃。”
“后来,楚留鸿将军战死沙场,至今不曾找到尸首。”
茶馆里人静了静,纷纷道,“天妒英才。”
一晃眼,那说书先生又换了一副表情,神秘兮兮道,“传言道,楚留鸿将军大去之时,朗朗晴空上顷刻之间布满乌云,大雨倾盆,楚留鸿将军身化作五彩神光,冲天而去。天也为他送行。”
“那如今呢?”又好奇的问。
“楚留鸿将军死后,照国兵败如山倒,照国君上将责任全推给楚留鸿将军,说是将军叛变通敌,方有如今这般结果,至今照国都将楚留鸿将军当做罪人,尸首不曾寻得,连衣冠冢都没有一个。”
说书人说得淡然,可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也是,任谁知道这般忘恩负义行径,都会忍不住义愤填膺,想为楚留鸿将军打抱不平。
说书人所道当年之事,除了升天那一段实在无稽,其他的或许都是真的,可只怕当年发生的远不止这么些事情。
至少我觉得,楚留鸿将军与君上又没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或许还有段大概还称得上是“可歌可泣”的感情,君上完全没必要做这么绝。
衣冠冢都没有,未免太绝情了些。
……
眼见着就要无功而返。
我又转会了将军府门前,若此时就这么进去了,也就是承认了这一次又是无功而返。我是当真不明白,为何似乎只要是我想做什么事儿,不论那事儿有多容易,都难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