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翼想知道是不是做梦,狠狠掐了一下自己,但就连疼痛都变得飘忽,让他无法分辨现实梦境。
神秘人眼神朦胧,梦幻似地声音:“跟你的头发……一样的颜色……”
绯翼愣了一下,再仔细看发带,从颜色到风格,竟是那般地眼熟。
“它被人弄脏了,上面还有血迹……”
绯翼的记忆,随着对方话语,似一本翻页的书。
依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岁月的年轮里,被他渐渐遗忘了……
神秘人坐在绯翼对面,奇怪的是车厢晃动,而他的身子却是静止,就好似悬浮在空间里,嘴角渐渐浮起笑意,温和道:“你去过海子谷吗?听说那的王莲叶,大得可以当船划……”
负着一人重量,雨林亡命奔逃,靴子早就掉了,光脚踩落的地方,溅起一片泥泞……
为什么而逃,背负的是谁,绯翼记不清了,只记得下水时的疲惫,砍根茎时的焦急,划荷船时的屏息……
对,水里有什么东西,远远看过去似一截枯木……
“那是鳄鱼,它冲着你们游过来,比你们的船还要大……”
随着神秘人的话语,绯翼心猛地收紧了,水底下一大片阴影,锯齿般的脊背擦过荷船边缘。
神秘人看着他,淡淡道:“你受伤了,需要帮忙吗?”
肩膀手掌剧痛难当,绯翼跪倒在荷船上,左肩脱臼动弹不得,右手直到腕子上方,涌出大量的鲜血,洒得荷船点点滴滴。
手为什么会受伤?肩膀怎么会脱臼?
“翼,叫你别走这条道,不知道海子谷有强盗啊?!你从哪找来的车夫?目露凶光满身横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绯翼耳边响起埋怨声音,清脆、稚气、又带点骄傲,有多少年没听过了?那是十八岁的凯泽吧?
“什么脏东西,带着汗臭味,这酒也能喝?你没下迷药吧?”
同路人递来一碗酒,绯翼刚想接过来饮,却被少年凯泽抬手打翻,满脸鄙夷道:“这人鬼鬼祟祟一路偷窥,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准跟那车夫是一伙的……”
少年当时心高气傲,讲话刻薄机敏多疑,但却善于观察细微。神秘人微笑道:“他猜对了!”
车夫果然不是好人,力气大得超乎常人,一下撞得绯翼肩膀脱臼。
当狼牙棒再次打来,凯泽拼命从背后扑去,死死扳着对方手臂,最后被他摔得七晕八素,又被车夫的同伙按在地上强灌氵壬酒。
凯泽的马术和剑术,差得让人不敢恭维,徒手格斗更是糟糕,敌人露出背后空门,他却没击中要害,白白错失这次机会!
“但他,为你,争取到了时间……”
没错,本要爆头的狼牙棒,却打偏到右手之上,锯齿刺穿整个手掌,绯翼两只手都受伤了,而凯泽已被同伙拖到树后,眼看着就要遭到毒手……
空间似乎又在扭曲,绯翼胸口一阵剧痛,就听到神秘人柔和声音:“别激动,你们三个都没事……”
三人?凯泽,绯翼,还有……
对,赶来援手的力裴嗜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刺死那名企图强暴凯泽的强盗,转身又与力大如牛的车夫搏斗!
绯翼在那时候才发现,力裴嗜迦的剑术不在自己之下,而且打斗非常讲究技巧,会故意露出空门引诱对方上当。
夜幕下白光划破,带着尖锐的声响,硫烟气味散发出来!
神秘人眼神朦胧,透着怜悯道:“他发信号了,强盗们追来了……”
纷沓的泥水,急促的喘息,亡命的奔逃。路,在疲惫的眼里变得模糊,求生意志越来越弱,累得人只想倒下休息……
突然,力裴嗜迦站住了,把手脚瘫软的凯泽扔给绯翼,斩钉截铁道:“你先带他躲起来,等我把那些人引走,你带他从雨林走……”
他们正站在岔道前,一条通往鳄鱼雨林,另一条通往山腹之地。
这是最明智的决定,让受伤的绯翼带着瘫软的凯泽,从水路走既省力又便捷,代价就是眼睁睁看着那些强盗冲着远方一点火光追去。
“翼,好难受,帮我……”
接下来的事,似乎都不重要了,Y字路口总是浮现眼前,举着火把挺拔的身影,头也不回的果断前行……
阳光再次浇沃大地,绯翼已经用血淋淋的手,帮凯泽舒缓过欲望,而血腥味已经掩盖了一切……
药力渐渐消褪殆尽,凯泽昏沉沉睡过去,王莲沿着河水缓缓前行,就好似翻开的书页,一个章节一个章节,不会因悲伤而停止,只会因生命结束而结束!
什么东西掉到手边,是自己散落的发带,绯翼用它擦过手后,毫不在意扔到一旁。
神秘人坐在荷叶边,一双脚伸进水里,轻轻荡漾着水波,抬起眼帘问道:“你想问他吗?”
风车城堡的那一夜,站在玫瑰子爵的画像前,绯翼想问又没问出口的话。
“如果时间能重来,你还会这样做吗?如果知道了结局,你后悔救过我吗?”
海风飕飕,冰冷彻骨,力裴嗜迦站在船头,放眼是茫茫苍苍的大海,笼罩在一片充满悲伤气氛的夜幕下。
绯翼站在他的身后,站在纷飞的纸页中,站在不该交汇的时空里,静静看着走上绝路的人。
神秘人走了过来,一贯轻柔的语调,也似被染上一丝悲伤,轻轻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你后悔吗?力裴嗜迦,后悔救我……”
力裴嗜迦闻声回头,无比惊诧看着绯翼,最终又渐渐回归淡然,平静道:“救你的不是我,是当年的力裴嗜迦。我虽早已不是他,但我知道,他从来就没后悔!”
“……”
“跟你们的友谊,是他最大的收获,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一次,他依然会跟你们做朋友!”
“……”
“他心中最大的遗憾,那就是没法再做,你们眼中的那个力裴嗜迦……”
马车嘎然儿止,一个晃动,绯翼醒来了。车厢并无旁人,发带还在手上,染着久远的血迹。绯翼有些模糊了,不知道自己醒了,还是继续在梦中。
车门猛地打开,花少坐了进来,靠上车厢叉开腿,仰着下巴道:“将军大人怎么了,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听说凯泽快不行了,特使已经正式上任,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想跟新任执行官谈谈,劳驾你安排个时间吧!”
花少这两天很忙,跟鲨班主火拼,抢赌场、砸街铺、烧欢馆,把鲨班主逼得躲到都府,找新任执行官空蒙寻求庇护。
那天大夫来过之后,花少做了一个怪梦,梦见大夫就是神秘人。他在梦里想杀那人,但毒镖却射中自己,这倒是把他给吓醒了。
花少未及庆幸,就发现梦里事,并非全然是梦。
大夫确实来过了,虽然不是神秘人,但也不是他的大夫。那晚他的大夫喝醉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晌午才醒,跟着就发现药箱不见了。
事后,大夫发现病人用的几样药粉,跟自己常用药粉相同质地,病人身上的药油味道,就连脚踝上裹的纱布,宽窄都跟自己药箱里的差不多。
雅确实身染毒瘾,发作时痛不欲生,蜷缩身子瑟瑟发抖,把自己手背咬得血淋淋。
花少叫人端来各种补品,叫厨房做他最爱的点心,雅连看都不想看一眼,不发作时就病恹恹躺着。
花少看着他一点一点瘦出轮廓,五脏六腑似被人揪扯着疼,他发誓一定要杀掉鲨班主、造成眼前一切的罪魁祸首。
每当雅疼得意识模糊,分辨不清来人之时,花少就把他搂进怀里,让他咬住自己的肩膀。
血,顺着肩头流下,弄湿俩人衣襟,被少年咬的地方痛,但花少的心口更痛!
鲨班主,花少咬牙切齿发誓,这笔账定要鲨班主血偿。
花少去了将军府,门卫告诉他,将军去医苑看凯泽。花少没那耐性等,最近烦心事特别多,桩桩件件都惹得他大动肝火。
过了两个拐角,果然迎到将军马车,花少立马拦住对方,打开车门就闯进去。
前几天,花少听到绯源族传来的消息,下一任族长是睿厥大公,在激烈的家族争斗中,绯氏一族已经输给睿氏。
昨天,花少又听到一个消息,凯泽昏迷不醒性命堪危,王殿已经下发官文,正式任命空蒙成为帝都新任执行官。
眼前的将军变成空架子,手下人撤的撤换的换,被卸职只是迟早的事。他的竞争对手卫柏,已经调任兵议上苑,虽然还没正式宣布,但晋升副统领似成定局。
花少事后找过卫柏,想跟他套近乎拉关系,但卫柏将军拒绝见他,连大门都没让他进去。
想起自己投的血本,花少顿时冒上火来,老天爷似乎跟他作对,运气从来不在他这边,一心想跻身权贵的他,爬得竟是如此艰难。
花少坐进去的时候,就见绯翼脸色迷茫,一副梦还没做醒的模样。
将军,只剩一个利用价值,就是身上的贵族身份。没有绯翼出面邀请,帝都权贵都不屑跟花少交往。
“告诉你什么?我叫你收敛,你听得进耳朵?你还不是一样打、砸、烧……”
绯翼看上去很是失志,迷茫表情透着疲惫,梦呓般语气说着话,眼睛还没在看着他,似把他当空气般的存在。
怒火,瞬间燃烧,再也忍不住的花少,上前一把抓住绯翼,狠狠捏着对方肩膀,不顾一切咆哮:“我叫你给我约人,你就给我约人,少他妈跟我废话!!!”
虽然胸口传来剧痛,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但绯翼还是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这难道不是梦吗?花少不可理喻的疯狂、撕掉假面后的暴戾、无礼狂妄的叫嚣……让现在发生的一切,更象一个荒诞不羁的梦。
对方还在咆哮,凶神恶煞残暴狂怒,五官扭曲面目狰狞,唾沫都喷他脸上道:“我已经忍了你很久,你以为你是谁?京畿将军、绯源族二公子?”
难道我不是吗?那我又是谁呢?
绯翼忽然笑了,带着迷离眼神,如果力裴嗜迦不再是当年的力裴嗜迦,那他绯翼还是当年的那个绯翼吗?那个值得好友豁命、部下舍身、先王信任的绯翼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自欺欺人,花少龇牙咧嘴,一抬手将梦没醒的人,狠狠推到角落里骂道:“别做梦了,你的部将被调走,你的权利被架空,你只剩个空头衔。你的家族也完了,新族长的是睿阙、你家族的死对头!”
哈哈哈,绯翼想笑,却不知为什么,眼角竟然流下泪水。
权利的更迭替换,他今生有幸参与,只是翻过这一页,下一页又是什么?
一页又一页、绯氏与睿氏,终归都会湮灭历史,成为后人口中一个名字。
花少居高临下,觑着角落里的人,曾不可一世的将军,在他面前流下眼泪,这多少让他心里解气,然而这一切还不够,不够偿还他的愤怒和隐忍,继续残忍揭穿事实道:“我实话告诉你吧,如果凯泽还是帝都执行官,你还有几分利用价值,谁叫人家有个族长舅父,说不定他就是下一任鹿荷族长,你还可以依靠你的这个朋友……”
绯翼不禁失笑,只道是他在保护凯泽,没想到在别人的眼里,反倒成凯泽在保护他!
是了,凯泽的家族,在族内稳居优势。
鹿荷族是一个围绕着凯氏家族,上下一心凝聚力强的民族,凯氏家族几百年来地位稳固,没有任何可以比拟的竞争对手。
原本默默无名的凯泽,自去年舅父之子离开后,便被舅父多次召回本族,让他陪同出席族会。
如此一来,外界有传言,凯泽有望成为下一任副族长的人选。
绯翼曾问过他,凯泽摇头否认。他说舅父叫他回去,是因为家里出事,表哥丢下责任,带个女支女私奔,气得舅母卧病在床。
他从小父母双亡,幼时跟着舅父舅母,一直到他进了学院。那段时间舅母生病,又常常思念表哥,他自然频频回族中,看望舅父安慰舅母。
至于出席族会,那是因为舅父生病,舅母担心舅父的身体,这才让他陪同前往。
“现在你运气不好,我听说他快不行了,鹿荷族长已来帝都,据说要为此事给元老们施压……”
凯泽快不行了吗?早上进医苑的时候,只听说他昏迷而已……
绯翼握着丝带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手心软软柔柔的感觉,反而让心渐渐悬空,好似飘忽在白雾中,找不到踏实的感觉。
“我打算把爱神之翼献给皇后,到时候就说跟西域人买的,你可千万别拆我的台啊!”花少发泄够了,心情畅快了些,语气缓和几分,依旧沉着脸道:“女人不都喜欢珍宝吗?只要皇后一高兴,我就趁机跟她提议官之事……”
前阵子,帝都来了一批西域人,卖掉丝绸珠宝后就走了,谁还能查到他们的行踪。
当年,荻贝王子想寻此物送人,但海巫大公谎称被窃不肯献出,导致大公家族无法光明正大追查此物,而今又是献给王后的礼物,大公家族就算有疑虑也不好插手此事。
花少一心想进王殿,他早就想好了步骤,先从小小议官做起,再让执行官空蒙提拔他,然后顺着杆子进入王殿,一步一步慢慢上爬,最终一天跻身权贵之列。
“宴会就用你的名义,摆在你的将军府里,我明天送十坛新酿来,给你在这次宴会上用,记得邀请执行官的夫人一同出席……”
第十五章
走在街头凉风习习,花少离开很久,绯翼才确定这不是梦。
回到府邸不久,花少派人送来一沓邀请函,以恭贺之名邀请新任执行官携夫人某日赴宴,邀请函已经写好适当措辞,只需他在函上签字即可。
绯翼看了一下,除了邀请新任执行官,还邀请上层名流薇爵、宫廷总管卢丝、宿敌卫柏将军、荷鹿族族长凯素、皇后的女官雪妠等几人。
花少的张牙舞爪,贪婪、狂妄和无知,就像一个醒着的怪梦。只是沉睡的人是花少,而不是冷眼如镜的绯翼。
如果放在以前,绯翼会一脚踹飞他,然后轻蔑地告知他,就算睿氏当族长,绯氏一族受到排挤,但瘦死骆驼比马大,他花少又算什么东西?!
何况,他曾随先王上过战场,踏过尸山浴过战火,就算只剩空架子,也轮不到他花少来践踏。
但时至今日,绯翼更想沉默,静静看着一幕一幕,感不到气愤或是其它情绪……
天欲亡之、必先狂之,绯翼看到了花少下场,却丝毫高兴不起来。花少就似一面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野心勃勃、追逐权利、一心往上爬……
良久,绯翼签下名字,让手下人送去请帖,靠上椅背合起双目,好似看到花少在宴会上自取其辱。
如果这是一场梦,绯翼希望早点醒来,让帝都恢复原样,让所有的憾事都不曾发生过……
雅是被人摇醒,一张幼稚的脸,站在床边叫他:“大哥哥,醒醒啊……”
刹那间的迷惑,雅似看到幼弟,眼睛睁大再看,十一、二岁的小鬼,黑眼珠黑卷发,一看就是外域人。
不是自己的弟弟,弟弟早就病死了。
那是一个雨季,兽性大发的花少,不顾他的苦苦哀求,蹂躏他三日三夜,等他撑着身子赶到破屋,可怜的弟弟已经病死了。
吃光锅里最后一块饼,喝干桶里最后一滴水,弟弟就这样静悄悄走了,让雅的忍辱变得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