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面的话怎么听怎么刺耳,更让绯戚生出一种明知故问的异样感觉,就好像铁面明知道他不敢“嫁”给任何人,却又偏要这样去问,就是要看他无法回答的窘困模样。
绯戚很想用“那你就娶我吧”之类的话还击,但他又实在不敢去说。看魅黠宁可冒着和山德拉氏族翻脸的风险也不敢把他嫁过去就知道魅黠是多么惧怕圣王,如果他敢和铁面跑掉,魅黠肯定会把他逐出海弥拉,与他彻底划清界限,以免被圣王的怒火波及。
绯戚并不是无知的小孩,他很清楚一个人要是被逐出氏族会有怎样的下场,那和外出游历时的独自出行可完全不是一码事。外出游历的族人会得到族长赠予的信物,无论前往任何地方,都会被作为上宾招待。可若是被逐出氏族,不仅这样的待遇不复存在,更会有被其他氏族捉去,沦为奴隶的危险。
再说了,他干嘛要和一个连真面目都不敢露出来的男人私奔啊?!
绯戚郁闷地看着铁面,低声说道:“信不信由你,如果我敢私自离开氏族,族长一定不会轻饶了我,杀了我都不是没有可能。”
“这样啊!”铁面直起身,双手抱胸,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沉默起来。
“那个……”绯戚试探着问道,“如果我向你道歉的话,你能不能放我回去?”
“道歉?”铁面将目光转回到绯戚身上,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不是故意要拿匕首伤你,我……我只是被你吓到了,不自觉就……”绯戚努力为自己辩解,心里却开始疑惑他是怎么昏过去的。
昏迷的瞬间,他一度以为是魔咒反噬,但此刻回想又觉得不太可能。他并不是第一次念诵魔咒,这样的事却是第一次发生,而“飘”也不是一个具有杀伤性的魔文,就算反噬也不该这样剧烈才对。
“你觉得我会相信这样的蠢话吗?”铁面嘲弄地打断。
“那我要怎样做,你才肯放了我?”绯戚不自觉地露出了自己的底线。
“你想跟我谈条件?”铁面饶有兴趣地打量了绯戚几眼,“好吧,那就把你击飞我的那种秘法教给我好了。”
绯戚不由脸色一变。
但还没等他开口,铁面已抢先说道:“别用谎话敷衍我,我知道那是什么——魔文,对不对?”
铁面的话让绯戚愈发惊疑。
“说真的,你让我很惊喜。”铁面盯着绯戚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不仅有趣,而且很有价值,比我想象的还要更有价值。”
“你到底想干什么?”绯戚忍不住问道。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铁面答道,“只要你把那句魔文的使用秘法教给我,我就放你回去。”
“然后呢?再把我抓回来?”绯戚越来越觉得铁面根本就是在把他当傻子戏耍。
“你还是挺聪明的嘛!”铁面翘起嘴角,没有否认。
“如果你以后再不来纠缠我,我就教你。”绯戚努力地讨价还价。
“那我不如直接把你带走,这样一来,你的一切就都是我的了。”铁面冷笑。
绯戚被噎了一下,有心说两句硬气话,又觉得那样做也不过就是自讨苦吃,犹豫之后,干脆把心一横,“如果你敢让我看你的脸,我就教你。”
铁面一愣,接着便笑了起来,“你确定?”
“你不敢让我看吗?”绯戚努力地爬了起来,将身体的状态换成不那么丢脸的坐姿。
“我可不是因为你以为的那种原因才遮住脸的。”铁面笑着抬起手,将铁面具从脸上摘了下来,“想看就看吧,如果晚上做了恶梦,你可不要怪我。”
绯戚没想到铁面竟会毫不犹豫地摘下面具,但看到面具下的那张脸,他便情不自禁地并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张极其可怕的脸。原本被铁面具遮挡的那部分布满了颜色诡异的瘢痕,明显曾被烈火灼烧过。右眼周围的那一带最为严重,到处都是疙疙瘩瘩的瘤状物,眉毛已经不复存在,两只眼睛孤零零地挂在脸上,使得本就已经很骇人的目光变得更加渗人。
“看够了吗?”铁面自己倒是一点都不在意,还因为绯戚的惊骇表情而笑了出来。
绯戚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只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铁面拿起铁面具,将它重新戴回脸上,接着又把插在床榻上的石匕也拔了起来,一边继续拿在手里把玩,一边重新提前了之前的话题,“脸已经看过了,现在可以把那句魔文教给我了吧?”
绯戚迟疑了一下。他知道把自己当成杀手锏的秘密泄露出去是很危险的,但他同样担心,如果他言而无信地拒绝,铁面会怎么收拾他,胁迫他,甚至,折磨他。
最终,绯戚选择了低头,将如何把“飘”字由魔文变成魔咒的方法告诉了铁面。
让绯戚惊讶的是,铁面似乎真的知道一些魔文的秘密,他只是简单地讲出了“飘”字的真义和读音,还没来得及讲解具体的使用方法,铁面便用这个字将他手里的石匕漂浮起来。
“原来还有这种用途……”成功飘起石匕之后,铁面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
——你还知道什么用途?
绯戚不由生疑,但铁面却没有给他开口询问的机会。
铁面先是用左手将漂浮的石匕首从空中抓了下来,接着又用右手把绯戚重新放倒,让他躺在木板床上继续休息。
“再睡一觉吧。”铁面说道,“睡醒之后,天差不多就该黑了,你的精神力也应该可以恢复了,到时候我就送你回去——放心,我会信守承诺的。”
绯戚并不想睡,他想知道铁面所说的魔文的用途是指什么,还想知道他口中的精神力又是什么,但随着铁面的话声渐落,绯戚却觉得自己真的困了,眼皮开始打架,脑子也变得昏昏沉沉。
——难道是……催眠术?
闭上双眼的前一刻,绯戚生出了最后一种猜疑。
这一觉睡醒之后,绯戚发现自己果然恢复如常,脑袋不疼了,身体也没有任何异样。
铁面履行了他的诺言,只留绯戚在身边吃了一顿晚饭,接着就把他送到海边,目送他游回了百浪屿。
吃晚饭的时候,绯戚见到了与铁面同来的那些人。这些人明显都是铁面的心腹,个个都对他毕恭毕敬,顺从到了骨子里。这让绯戚不禁觉得,就算铁面现在让他们去跳海自杀,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
但让绯戚微感疑惑的是,这些人看起来比铁面更不像是山德拉氏族的成员。山德拉氏族也被称作山鹰氏族,血统来自上古飞禽,氏族成员大多纤细而轻盈,以视力和速度见长。而铁面带来的这些人却是个个膀大腰圆,比起山鹰来,倒是更像山猪。
这些人似乎也对绯戚的出现很是好奇,只是碍于铁面的威慑,倒也没人开口询问。
吃完晚饭,铁面就将绯戚送出了他们暂住的村子。铁面原本想把绯戚直接送回百浪屿,却被绯戚拒绝。见绯戚态度坚决,状态也还不错,铁面便也没有坚持,任由绯戚自己跳下海,向对面的百浪屿游去。
平安回到百浪屿,绯戚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就像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
虽然心里还有很多疑虑,但为了安全考虑,绯戚终是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尽可能地不再和铁面见面,在他们离开之前,也绝不会再离开百浪屿。
绯戚的意志力倒是足够坚定,只可惜,命运女神已打定主意要拿他开心。
就在送亲的队伍已经准备妥当,眼看着再过一天就要出发的时候,绯戚被祖母魅黠叫了过去,得知他也将和送亲的队伍一块出行,前往山德拉氏族的领地。
“为什么?”绯戚诧异地瞪大眼睛,完全不能理解魅黠的决定。
“以防万一。”魅黠漠然说道,“如果鸥歌发现英东是假的,你就站出来,告诉他这只是我们海弥拉氏族对他的一次考虑,让他重新考虑娶你还是娶英东。”
“可是……”
“如果鸥歌什么都没有察觉,你就跟随送亲的队伍一起回来。”魅黠继续说道,“我这样安排只是为了避免和山德拉氏族彻底决裂,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你还是不要暴露身份,尽可能让英东和流砂去应付。”
“可是……”
“没有可是。”魅黠再次打断了绯戚的质疑,但接着便又补充道,“祖母不会害你的,你相信我就是了。”
绯戚无奈,只能接受魅黠的安排,转身回去收拾行装。
绯戚不知道的是,他刚一出门,铁面就从隔壁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魅黠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和绯戚一样的无奈,“您满意了吧?”
铁面笑了笑,没有接言。
8.必不可少的较量
绯戚怎么想怎么觉得魅黠的理由太过牵强,鸥歌又不是因为听说他漂亮才想娶他的,难道看到英东比他长得好看就会改变主意?
但不管绯戚怎么腹诽,两天后的早上,他还是不得不拖着整理好的行囊,与送亲的队伍一起离开氏族。
魅黠只安排了一个十人小队去送亲,为首的是一个名叫阿黛尔的女头目。阿黛尔的母亲是一个没有觉醒氏族天赋的普通女人,但阿黛尔却在十岁左右就展露出了自己的天赋,十四岁开始就跟着族人外出捕猎,十八岁就有了自己的狩猎小队。
和其他喜欢在海上狩猎的族人不同,阿黛尔更喜欢大陆,经常带着自己的狩猎小队跟商团一起到其他氏族的领地上游历。魅黠之所以安排她来护送英东和流砂,就是因为她比海弥拉氏族的其他人更擅长应对陆地上的危险。
但阿黛尔并不是百浪屿上的常客,跟绯戚和英东等人也不熟悉,在此之前,他们甚至连认识都算不上。魅黠也没把绯戚和英东的真正关系告诉阿黛尔,反而在临行前将绯戚和英东一起叫到面前,把这次出嫁的目的和重要性重申了一遍,警告他们二人不要擅自泄露真相。然后又安抚一般地告诫英东,她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才让绯戚以游历为理由进入送亲队伍,并不是想把绯戚嫁过去,让英东放手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不必在意绯戚的存在。
绯戚这才知道,在这次出行的队伍中,知道真相的只有他和英东两个,连流砂都不知道英东其实是个替身。
——或许铁面也知道。
绯戚莫名地生出了这样的念头,马上便又觉得,他之所以被塞进送亲的队伍,或许也是铁面在背后作祟。就像铁面胁迫自己交出魔咒一样,或许他还威胁了魅黠,逼得魅黠只能满足他的要求,让他把自己带走。
但绯戚最近一直没有做梦,无法在梦境中验证自己的猜疑,他只能服从魅黠的安排——或者说,命运的轨迹,与送亲的队伍一起离开百浪屿,前往山德拉氏族所在的内陆。
出门不过半日,绯戚就发现真正的旅行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有趣。
当大海消失在视野之外的时候,周围的景色并没有像书上描写的那样变得绚丽多彩。相反,他们走得越远,两边的景色便越看不出改变。如果不是中间的道路已被来来往往的商团和狩猎小队踩踏得十分明显,绯戚都担心他们会不会就此迷路。
随着新鲜感的消退,骑在身下的岩羊也不再舒适有趣,起起伏伏的颠簸让绯戚开始觉得头晕恶心,很快就顾不得什么威风不威风的事,跳下羊背,爬上了科多兽拉拽的货车。
科多兽又叫独角驮牛,鼻子上端长有和犀牛类似的角,体形则比犀牛还要巨大,四肢也更为粗壮。但科多兽的性情远比犀牛温和,很久以前就被人类驯化,因载重能力极强,常被商团用来拉拽沉重的货车。
科多兽产自内陆,很难在沿海地带存活。如今队伍里的三只科多兽也都是铁面他们带来的,原本用来装载送给海弥拉氏族的聘礼。聘礼当然已经卸空,其中一只科多兽就从拉货改成了拉人,专门牵引英东和流砂乘坐的那辆婚车。另外两只科多兽拉拽的货车也没空着,全被充满海弥拉特色的嫁妆填满。
魅黠没在嫁妆的事情上吝啬,总数量虽然少了一车,但总价值却不比铁面送来的聘礼少上分毫,而且其中多是大颗的珍珠和鲜艳的珊瑚,若是让不知海域特点的内陆人看到,恐怕还要以为魅黠舍了族产来讨好鸥歌。
除了两车丰厚的嫁妆,魅黠还为阿黛尔等护卫准备了矫捷的岩羊做坐骑。绯戚也得了一只,只是他既没出过远门,也没有受过正经的骑术训练,很快就被岩羊颠得没了脾气,不得不跳下羊背,让岩羊和自己全都获得解放。
铁面他们则骑着和科多兽一样来自内陆的骏马,清一色的黑马配上整齐的皮甲,怎么看都比阿黛拉的队伍威风霸气。
离开海弥拉之后,或许是忙于统领队伍,铁面倒是没再过来骚扰绯戚。绯戚也没到他的面前找存在感,老老实实地待在队伍里,尽量不去招惹任何人的注意。
不知不觉,两天过去了。
道路两边的植被渐渐丰茂,周围的树木也明显变高。地形与地貌开始出现改变,但旅程的内容却并没有因此出现变化,和两天前一样,除了赶路就是赶路,单调而且乏味。
到了第三天下午,眼看着一座森林已经近在眼前,送亲的队伍却停了下来,提前安营扎寨,似乎要在森林外住上一晚,明早再进入森林。
什么时候赶路什么时候休息的事轮不到绯戚置喙,他只需要把自己那只很少骑乘的岩羊交给专门负责照看坐骑的奴隶喂饱,然后再去篝火堆那里把自己喂饱,接着就可以去分配给他的帐篷里酣然入梦了。
但这一次,绯戚刚在篝火边坐下,周围的气氛就让他感觉有些微妙。
前两天宿营的时候,大家并不急于来篝火边吃饭,一些人甚至会先出去猎些野味,然后再跑回来自行烧烤。但今天,无论是阿黛尔的手下还是铁面的手下,全都一个不缺地出现在了篝火旁边,用或戒备或轻蔑的目光打量着彼此,简直就是一触即发,马上就要打架似的。
绯戚还没看出什么名堂,身边人影一闪,坐下一个人来,正是几天没骚扰过他的铁面。
绯戚不由身子一僵,下意识地向旁边挪了一下,与铁面拉开一点距离。
“你们那个女头目很厉害吗?”铁面主动开口。
绯戚却听得一愣,“什么?”
铁面也是一愣,“你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做什么?”绯戚满头雾水。
“较量。”铁面无奈地答道,“进入花岗岩森林之前,队伍要选出一个首领。”
“队伍现在没有首领吗?”绯戚不解地问道。
“有,但是不止一个。”铁面耐心地解释,“进入花岗岩森林之后,我们就要开始面对各式各样的危险了。为了做到令行禁止,顺利走出森林,队伍里不能再存在两个甚至两个以上的声音,首领只能有一个,命令也只有一道——明白了吗?”
“哦。”绯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说话间,两个来自山德拉氏族的男人已率先站了起来,笑嘻嘻地站到篝火旁边的空地处,大声告诉对面的海弥拉女人,他们先自己打上一场,给她们做个示范。
海弥拉的女人一向是张扬惯了的,听到这样的话,立刻发出了一阵轻蔑的嘘声。
两个男人也没在意,撸胳膊挽袖,接着就抓住彼此的肩膀,以摔跤的姿态斗在了一起。
他们两个明显来自以力量见长的氏族,随便哪一个的胳膊都比绯戚的大腿还要粗。随着时间的继续,两个人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嬉闹变成了认真,一边努力想要将对方扳倒,一边嗷嗷地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