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徐岫从一开始虽想过回去,但他自己却摸不着头脑,便打算隐居度日;之后又与白将离待在一块,并不觉得枯燥无聊。可之后重活一次,在朱天昊境之中那几日,他却的确感觉到自己无法在这个世界里过下去,跟白将离在一起的时候并不相同……
没亲人,没朋友,没WIFI,没电脑,没抽水马桶,没淋浴器,没泡面……
原来无论自以为多融入这个世界,其实还是无法适应的。
即便当自己愿意为了这个人放弃一切,割舍下最柔软的部分,实际上对方却对此不屑一顾。徐岫不大了解如何才能回去,但他的确觉得很疲惫,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来安慰他,掩藏在坚强与镇定之下的脆弱永远都不会随着外壳而变得坚硬起来,反而会愈发软弱。
就好像“荀修”一样,即使徐岫再如何脆弱,他都会支撑起大师兄的皮囊,塑造出一个坚强而安全的师兄模样。但望天机不一样,望天机就是他自己,被撤去一层的面具,很容易就会破碎开来,露出底下毫无防备的软弱。
人总是自私的,在幸福的时候很少想到旁人,但伤心难过的时候,却会迅速想起那些关怀自己的人。
若还是在现代,徐岫倒也不会这般毫无遮蔽的露出自己的全部苦楚,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可以依靠的父母与友人,但在这里,他什么都没有。
没有父母的温暖,也没有来自友人的支撑跟耐心。即使摔得再惨再重,他也不能够奢求谁在前方拉他一把,而只能够自己挣扎着爬起来。
“我背你吧……”
“什么?”
徐岫从自怨自艾中抬起头来,有些奇怪的看了看白将离。对方背对着他,半跪了下来,淡淡的说了一句:“即使你想走,今日也不大早了,加上你身体尚未好全,我明日再送你下山。”
这句话白将离说的并不流畅,似乎有些紧张,而且话中也暴露了太多东西。徐岫咽了一口唾沫,心头迅速开出一朵稚嫩的花来,他站起身来,慢慢的贴上了白将离的背部,手搭在了他肩膀上,双腿被白将离单边反手挽住了,身体有些痛,但还忍得住。
“你不能留下吗?”白将离轻声道,“我方才对自己说,你若还愿意跟我亲近,我便出口求你;你若不愿意,我便放你自由。”
“你对我,终究是心软的。”
徐岫看不见白将离现下的神情,却听得出他说话时的温柔与落寞,也因为他的话,迅速的从心口萌生出了一种喜悦与庆幸的情绪来,激动之下,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白将离走得很慢,似乎用尽了心力,结结巴巴的跟徐岫解释着:“你若是留下来,我一定会待你好的……若是你肯,我们两个人便结成道侣。”肩上被紧紧扣了一下,望天机一言未发,白将离只当他是拒绝了,面色不由黯然下来,“我也知我之前行事委实禽兽不如,你若憎我,也绝不过分,你不愿意,我日后不提便是。”
“师兄待我极好,我一生一世都记他恩德情义。”白将离抿了抿唇,“但我……我日后一定全心全意,只喜欢你一个人,只跟你在一起,纵有千劫万险,我也定护你一世周全。”
“将离,你知道吗?”徐岫的声音有点哑,“从来不是我只剩你,而是我只要你。可笑我到现在,才发觉这件事。”
白将离并没有摸清望天机为何突然说这句话,但他并没有察觉到望天机有拒绝的意思,便听了下去。对方又说道:“即便到了如今,我也还在任性妄为,是我从始至终,想要的只有你一个人。谢苍说的并没有错,我很多时候,是自己选择了绝境,而不是被逼入了绝境。”
谢苍……又是谢苍。
白将离心里涌起了一阵奇怪的感觉。
徐岫并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温柔的环住了白将离,头依靠着对方,近乎恬静柔和的笑了起来。
这场战争里,原来掌控主动权的是我,不是你。
是我一点一点的逼迫着他,是我叫他孤苦无依,是我令他只剩唯一的选择,卑微至此。我了解他的一切,掌控他的感情脉络,却自以为是受害者被动者,却未曾发现,这一步步走过来,是我在操控他。
望天机了解白将离的全部,可白将离一无所知,仅可以抓牢的,不过是知晓望天机喜欢他。
但这很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这样的过分与伤害,我拿一辈子来偿还你。
“白将离,我喜欢你,从始至终,都未改变过。”
白将离似乎顿了顿,之后搂着他双腿的手又紧了紧,然后低低的说了句。
“嗯,我也喜欢你。”
第三十章
那一次的情事对徐岫的肉体凡胎终究是伤害过大了,之后醒来又是大怒大喜,故此纵然白将离为他上了药补救及时,徐岫还是不可避免的在榻上躺了一段时间。
好在琼萝近来依赖娘亲,也无需他们两人接孩子上山操心,只叫琼萝与玉英在一块,倒让白将离抽出更多空闲来陪伴徐岫。
白将离生性虽是依旧内敛,但实际内里却已经成熟长大,平日与徐岫相处,早不复徐岫作为荀修那些时日里那个年少犹带稚气的少年了。虽然依旧是那样的背宽,那样的肩长,却好像已经能扛下所有,揽住整个世界一样。
徐岫靠在榻边上,腰下是软绵的枕头,肩头披着件毛绒的大氅,静静看着白将离为他掖被沏茶,一点点清浅的笑意,顺着眼角的细纹攀伸了出来,乌黑的瞳孔里倒映出了白将离冰冷而清俊的侧脸。
仿若只有这一瞬,他便受再多苦楚,亦无怨无悔了。
白将离并不是多话的人,所以等他忙活完了,也只是坐在徐岫的身边,从怀里摸出了块巴掌大的木头跟一柄小刀,刻了起来。
木头还散发着清幽的淡香,那柄刻刀也如记忆之中一样锋利轻薄。徐岫看着白将离做这件事,忽然心里就充满了惆怅感,有那么一瞬间,他发现这些自以为不算久远的时光,已经早早搁浅,成为回头也难见的岁月了,像是书籍翻覆中发黄的厚纸页一样,染上太过鲜明的时光,显得格格不入。
徐岫闭着眼睛,轻轻侧了一下头,虚虚靠在白将离的肩上,怕惊扰了他的雕刻——无论刻的人是谁。倒是白将离迟疑了阵,竟伸出了那只拿着木头的手来,将徐岫环入了怀中,又再雕刻起木头来。
其实徐岫并没有睡下,尽管他的确有些累了,但不知是否这份感情太过来之不易,叫他费尽了所有的爱恨,挖空了所有的心思,才显得更为珍贵一样。只要是与白将离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当他想起白将离那句“我也喜欢你”,便觉得一点睡意也兴不起了,仿佛他曾经辗转反侧期盼的美梦,反而是恶鬼一般了。
没过一会,白将离就淡淡道:“你睡不安稳吗?”
他生来便不是巧舌如簧的人,便是此刻与徐岫两情相悦,却一下子也学不来什么温柔情话。故此,虽是关心话语,但听来难免生出几分生硬来。
徐岫听着便笑了,轻声道:“我还未睡下,不过寻常人不该是搂着对方轻柔密爱一番,一同入睡的吗?”他抬头瞥见白将离脸上露出些许错愕与嫌弃的模样时,竟乐不可支的在对方怀里笑到颤抖,半晌才寻回声音问道,“你是不是嫌这样有些肉麻恶心?”
白将离寻思了会,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说道:“是有一些。”
徐岫笑的更加厉害了,笑到他都没有力气了,在白将离怀里颤得厉害,倒叫白将离将刻刀举高了些,免得不小心将他刮擦到。等徐岫笑累了,便也就依偎着白将离的胸膛静静睡了过去,他已经累的太久,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木头也在这时间的流逝里渐渐蜕变成雕像,白将离伸手去抚摸徐岫的眼角,拭掉了那滴还垂在眼睫尾处的泪珠,细细的描绘上了对方并不年轻美貌的容颜。
眼角的细纹很浅,像是笑过的痕迹一样,在白将离温暖的指腹下舒缓着,却摆脱不了岁月的痕迹。
最后,白将离只是将木雕放在触手可及的桌边,于徐岫的额上轻轻落下一吻,小心的褪去了自己的鞋袜,抱着人进了被窝之中,一同入睡。
他们都错过对方太久了,好在余下的时光,即使不能弥补往昔遗憾,却也能叫人知足。
这一睡,就睡到了深夜,朗月升空,星辰虽不繁盛,却颇为璀璨。一些抓来给琼萝玩闹做伴的花精妖团嬉闹在一块,于夜间多一分聒噪的热闹,少了几分宁静的寂寞。
从梦中茫然醒来的徐岫连眼睛都睁不开来,只是埋在白将离怀里,将自己的华发与对方的青丝纠缠在一块,凑到白将离耳边不厌其烦的重复道:“别叫我望天机,我叫徐岫……”
我叫徐岫。
徐岫。
白将离低首垂眸,双手一抄,将徐岫揽入怀中,轻声呢喃了一句:“阿岫。”甜蜜的几乎溢出来一样。对方只是满意的低下头,近乎柔顺的靠在他怀中,可却叫白将离再也睡不着了,只是仰着头,伸手轻轻抚摸着对方的鬓发与脸颊,过了好一会,才为他掖好被褥,翻身下了床榻。
有人着了一身轻便短打,腹部高隆,站在天穹流泻的一泓月光之下。
白将离站在不远处,他虽与蕳清相交不深,但因善尸受她百年照顾,倒也对蕳清生出一些歉疚与敬畏来,便也不计较对方深夜来访的怪异,只微微欠身,轻声道:“夫人。”
蕳清轻轻的笑了一声,也回道:“空桑,久见了。”她唤得却是白将离的本名,只是白将离神色未动,恍若不曾听闻一般,两人便静了下来。
“九十九天外境,灭杀天外魔道,封道,殊明妙华身陨。”
过了好一阵,蕳清才忽然再度出声道:“火凤乌巢,化死寂劫火,凤清臣身陨。”
白将离依旧未变一分姿态,静静的站在那里,既不离开,也不答应。
“古战场,五仙结封,陨落。”
“天罡青光府,玄皇以身填无尽黑洞,身陨。”
……
“半月居,鸾姬受焚身之苦,历大劫难,陨落。”
“神柱倾塌,天地翻覆,琼萝、阐提化身清浊,身陨。”
“地穴溃毁,星罗棋布,人间化汪洋大海,奢冶销道退潮,身陨。”
“蕳清泄露以篡改天命,受无间深渊永生永世之苦。”
白将离终于躁动起来了,他下意识将手伸了出来,虽面色不显,却已经暴露出了些许不安来:“你究竟……”
“望天机证道,法心归一,化身千万,济救苍生,得无量大数功德。”
蕳清话音刚落,便觉得喉间一凉,紧接着的便是火辣辣的疼痛反复袭上神经,叫正常的吞咽也变得可怕起来。这一剑来得太快了,连蕳清都没有时间反应,她满心赞赏之下,却觉得对面的白将离愈发可悲可怜起来。
人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
可是有时候,他们所得到的东西,绝比不过失去的。
但上苍,却不会给予他们任何选择的机会。
“住口!”白将离言语之中翻覆卷席的怒火被掩盖在波涛之下,叫这一瞬间的天地似都凝结起来,“我叫你住口!”他的实力与境界远远超过了蕳清所考虑过的范围,但却只能令蕳清愈发悲悯与可怜的看着他。
蕳清退开数步,轻声道:“我已为你做了太多了,将离,切莫让我失望。”
白将离最终只是低下了头,似有满腔沉痛愤懑,终化为虚空无言。
“阿岫……”
他握剑肃然,长身玉立。
很高兴遇见你
番外:很高兴认识你
深夜的街道布满了黑暗,唯有路旁的路灯散发出一点光晕,朦朦胧胧的照亮了一小块地方。
徐岫坐在街头的长椅上等人,手里捧着原先装满了热可可的空纸杯,天气实在太冷了,他不时的吸一吸鼻子,没过多久就低下头,把脸埋在厚厚的围巾里。等到纸杯的温度也渐渐散去的时候,他将纸杯捏扁放在身边,两只还有些许暖意的手缩进了袖子里,然后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好在没过多久,谢苍就从一边的大楼里走了出来,他脸上还浮着红晕,只穿了件衬衫,开了两颗扣子,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半截苍白修长的手臂来。徐岫吸着气,眯起眼睛透过雾蒙蒙的眼镜看着谢苍,然后慢吞吞的站起来,懒洋洋的对显然喝高了的谢苍招呼了声。
谢苍显然也看到他了,却并没有立刻过来,而是转过了身。这时候徐岫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个瘦削的青年,谢苍似乎对那青年说了些什么,两人道别了之后,才迈开步子往徐岫这边来了。
“这么好?来接我?”谢苍走到徐岫身边跟他平行,然后微微笑了起来,脸颊上的红晕一直没有消退,这倒让他惯来苍白的面容显得红润起来了,西装外套挂在他的手臂上,看起来风度翩翩。
徐岫却一直看着那青年,谢苍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是熟人,便笑了起来:“那是我学弟,姓白,艺术系的,挺厉害的。你干嘛呢?”
徐岫很快收回目光来,摇了摇头:“没什么。”然后他转头看了看谢苍,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通红冰冷的鼻子,又将手伸进了口袋里,这才回答谢苍的话,“东华怕你喝酒伤肝不说,还要牺牲色相伤肾,然后酒驾被抓,正好我在附近吃东西,所以让我来找你……我说阿苍你冷不冷,我看着好冷,你把衣服穿上成么?”
“嗤……”谢苍笑了一声,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了车钥匙递给徐岫,“我还没嫌弃你裹得跟个粽子一样,看着就热。再说现在酒劲上来,我正热得厉害,不穿。”
“冻不死你。”徐岫又把头埋进了围巾里,接过了钥匙,然后长长的打了个哈欠,“走吧,我送你。”
……
第二天徐岫起的很早,洗漱完后就拖着拖鞋站在卧室门口慢吞吞的问谢苍:“你早饭想吃什么?”谢苍哼哼唧唧了两声,没理他,只是把自己缩到了被子里。徐岫皱着眉头闻一屋子的酒臭味,实在没勇气进去掀谢苍的被子,便又退了回去,再度用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然后从谢苍的钱包里抽了张二十打算下楼买早餐。
因为时间还早,早餐摊子的老板娘也不算太忙,徐岫坐在一边桌子上看她准备自己要的早饭,握着瓶牛奶慢吞吞的喝着,吸管口被他咬得乱七八糟的。
然后徐岫就看见了昨天晚上的那个青年,一口牛奶瞬间呛进了喉咙,害得他立刻咳嗽起来。
等徐岫缓和过来的时候,青年已经坐下了,他穿着件白色的连帽卫衣,里面还有件米色的高领毛衣,叫了一碗咸豆腐脑跟糯米饭,吃得不紧不慢,手指捏着陶瓷勺子的样子分外好看。正好老板娘打包完了徐岫的东西,徐岫漫不经心的付了钱,提着包子跟糯米饭还有两袋豆腐脑刚要离开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对那青年招呼了一声。
青年的面孔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颇为为难的看了看徐岫,迟疑了会才对他也回应了一声早安。
徐岫离开早餐店的时候简直要忍不住笑出来了,强忍着没回过头去,但一想起方才青年冷淡帅气的面容上露出一点生涩的难为情,就觉得有点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肌肉。
太纯情了吧……
一直到上楼,徐岫还是满面笑容,直到看见靠在沙发上醒过来的谢苍,醉鬼显然头痛的厉害,躺在沙发上,两条大长腿越过沙发扶手掉了出来,垂在地板上,跟死尸差不离一个模样。
“糯米饭还是包子?”徐岫带上门后迅速换上了毛茸茸的小熊拖鞋,已经有些冰冷的脚很快就温暖了起来,不免微微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