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惯来是鸩毒,饮得一杯醇香酒满,解得一时干渴,而后必将烧得你血脉枯干、烹得筋骨碎裂,叫你疼痛难忍,叫你剖肝取心,叫你无地自容。此生不敢再碰第二杯,却耐不住渴耐不住饥,作茧自缚,飞蛾扑火。
白将离便回了一个笑,色染眉眼,灿若云霞,天下芳华皆聚在他眉眼之中,久来未收,一霎不放,好似时光永驻,亘古不化。
“若世间仅剩一人足窥我之真心,定非师兄莫属。”
徐岫表面上笑着,心里咬牙切齿的恨透了古人说话的暧昧劲儿:再说能看有什么用?我是要你把我塞进你心里头去,你肯么?
……
夕日又沉,天光降辉,今日一过,便是第四日了,白将离陪不了他太久,但总该开始习惯了。
徐岫找出了个酒窖,取了一坛贴着梨花雪的酒坛,揭了盖,便嗅得满鼻浓郁香气。他坐在雪地里,捧着酒坛子一口一口的喝着,冰凉的酒液倾倒在他面颊上的时候,他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潇洒的豪气或者是想奔放高亢的大笑几声,他只觉得冷,里里外外,透骨生香的冰冷。
他是个很怕寂寞的人,却注定得孤独渡过余下的人生。
这世上他唯一爱的男人注定要走上一条遥远而孤高的道路;而这世上没有他真心以待的朋友跟兄弟。
酒的醇厚混着他身上的斗雪红蔻,香气甜腻醉人,又如树梢梅花之间交缠的浅淡冷香,若真是醉死在这里,大概也会美好如画。
“将离……你舞一剑,赠我下酒如何?”徐岫沾染了酒液的手指一寸寸抚过自己的脸庞,轻略过鼻骨,只觉得自己醉得一塌糊涂,脑子里却像是被泼了桶清水,沉重的鲜明着。他借着酒意轻狂孟浪,随意出口,却在那人走来时怯了胆子。
白将离的玄色袍子像是笼着月纱,星辰闪烁,他面容平静,足不生风,走得极文雅又平静,却轻轻松松遮去半边天地,挡下月光莹芒,这份风姿,恐怕望舒也难比其一。他半跪在徐岫身边,将他笼在自己身下,静静问道,“那么,师兄想看什么?”
“我想阿苍了……”徐岫答非所问,轻声说道,“他是我此生唯一的挚友。”酒壮人胆,徐岫伸手搂了白将离的腰身,靠近对方怀里,倾倒的酒坛流了一地的酒液,醇香四溢,混着空中雪花的清冷气息分外迷人,叫人泥足深陷难以自拔,却也清醒至极寒冷至极。
白将离迟疑了许久,方才伸手将人抱住,一言不发。
第四章
那坛酒让徐岫一醉到天明,他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出了门叫风雪吹了满面方才好些。
白将离不知所踪,徐岫也懒得去寻他,只自己踱步,往后山的冰洞里走去,他们就剩那里没去过,冰洞荒冷的要命,便是如他们这般修为,也觉得寒冷至极。而且这种冰冷的感觉并非紧紧流连于肌理皮肤,只需添衣生火便可消除;反而是附骨凝血,若不运转灵气,没过半晌便得成冰雕。
之前徐岫一直是没大敢进去,加上白将离也说若无必要最好远离。
但大概是残余的酒精壮人胆,加上等人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徐岫左右无事,干脆往那冰洞里走去,看看有什么东西在里头也好。
白将离练剑归来找到徐岫的时候,正是午日,天气晴好,他四下都寻不着徐岫,方才考虑到了那处冰洞。他穿过漫长且散发着蓝蓝莹光的甬道后,看见了站在冰柱前的徐岫,他的长发上悬着冰霜,嘴唇惨白,整个人都几乎摇摇欲坠,手背冻得青紫,血管明显的从肌肤下凸显了出来。
他走过去拂去师兄身上的冰霜,与他十指相扣,对方的手心冰冷至极,待他攥得紧实之后,才一点点回温而来。顺着徐岫目光看去,白将离才发现冰柱里头封存着一个人,白发白衣,赤着双足,这人的白发不如蕳清那一头雪发那般柔滑美丽,透着一种枯槁且失去生命力的死亡气息,像是无数树枝分叉一样的生长着,将这个人紧紧包裹了起来,缠绵而可怖。
而这个人长得也有些奇怪,似老非老,似幼非幼,虽是童颜鹤发,却无端露出几分老态,显得格外别扭,但算不上稀罕或是恐怖。可师兄却像是恐慌至极一般,这般冷的地方,汗水倒从他的鬓角里湿润粘腻的流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化入冰中。
徐岫茫茫然拖着白将离往前走去,踮起脚尖仰起头来,伸出了那只空闲出来的手,隔着寒冰抚上了那白发人的脸颊,手抖得愈发厉害。他的唇瓣剧烈的颤抖着,勉力才从唇齿之间挤出了几个字来:“原来……难怪,蕳清说只有我能……”
他话音方落,腿脚便是一软,立刻往后倾去,白将离急忙搂住他腰身回转来时,徐岫已经晕厥过去了。情况不容乐观,白将离毫无犹豫的将其横打抱起,最后看了一眼那被冰封的白发人,心头隐隐掠过一丝不安。
待离开冰窟,恶体便化出了人形,他模样轮廓已与白将离十分相近,除去身形虚空飘渺,毫无实体以外,其余倒与白将离无甚差别。虽说对恶体与心魔诸类早有耳闻,但如此骇人的增长速度还是令白将离隐隐有些戒备,好在他心境大稳,无生波澜,恶体再是如何嚣张,也无法将其取而代之。
“你竟没护好他?!”恶体愤怒至极,他不过是衍生出的种种恶念,自然是生不出什么悲伤难过的情绪来,愤怒是他的发妻、仇恨是他的情人,他凭此而生,借此而活。可现下白将离看着他,却只觉着怜悯,连一句呛人的话也说不出来,便一言不发的抱着徐岫,年长者沉静的靠在他的肩头,面容安详,方才那般天崩地裂的神情不复存在;但却叫人看着心头一抽一抽的绞磨。
这是白将离第一次看见师兄如此惊慌失措,但心中生不出什么嘲笑或是同情的情感,只是觉得惊叹。
你……原来也会这样无措吗?
徐岫睡得很安详,三夜未醒,只是不停的发汗。白将离去外头打了桶井水,就着手巾给他擦身子,到最后汗越发越多,最里头的中衣都湿透了;白将离只好解了他所有的衣服,但赤身裸体未免尴尬,便为他擦过身后,解了自己的外袍覆上,将人裹的严严实实,一丝不漏。
恶体期间又出现了几次,见徐岫未醒,便愈发烦躁起来,之后与白将离起了些许纷争,冷哼一声后便消失了,再没有出来。
徐岫是在他们来到这里的第七日夜晚醒来的,翻身空呕了许久才缓过气来,神情倒是变得分外冷静下来,仿若三日之前他崩碎破裂的慌张只是白将离的错觉。
“过去几日了?”他轻声问,抓过白将离的外袍穿了起来,修长雪白的双腿分离衣摆移了出来,微微倾斜着靠在床榻边。白将离恍惚想到了青蛟女府邸之中的色妖来,方才明白,纵是花颜月貌,又或是远山芙蓉,透骨生香,原不在于人,而在于情。
“近四日了。”白将离轻声回道。
于是徐岫便应了一声,神色淡淡,倒看不出喜怒来,然后说道:“那你应该要启程了。”白将离只说是,这叫徐岫点了点头,又说,“那你这便去吧,我这里左右没什么大事,不打紧了,倒不必为我误了你的脚程。”
这话叫白将离听了,难免有些分别前的黯然,纵使心中疑虑良多也不便出口,只应道:“恩,将离明白。师兄可还有要事吩咐。”
要事?
徐岫觑了他一眼,忽然下了床榻,走到白将离面前去,两人身高相差无几,他一伸手,便捧住了白将离的脸颊,除去食指与大拇指外,其余手指皆没入对方乌黑紧束的发中。即使白将离只是露出困惑表情,并未强力挣脱,但徐岫还是紧紧握着,指腹似乎都能描摹出对方的下颚骨形状。
这不是徐岫第一次吻白将离,却是最动情的一次,舌尖舔舐过对方冰凉的唇瓣,探入微微闭合的缝隙之中,轻轻滑过对方的齿舌。对方的鼻息紊乱,显然不知所措,却未曾着力推开他,但徐岫也没得寸进尺,只是看着他,鼻尖相对,唇瓣微微摩挲着。
“事多扑朔,你好生珍重,若有什么难事,纵我无法可解,但听上一听,却也是愿意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既自然又温和,仿若现在他们并非如此亲密,不过是喝茶闲逸一般。白将离近乎叹息的呼出一口气,复杂的看着徐岫,那神情既不像厌恶,也不像喜爱,倒透出满满的不明所以。
觉得我荒诞无礼?觉得我胆大包天?还是觉得我荒唐放肆……
徐岫轻轻的扬起唇来笑,松了左手,一点点的抚过白将离的嘴唇,看它染上艳红,看它沾惹津涎,变得水亮晶莹,然后又吻了他一下,浅浅流连。
我想这么做很久很久了……可你一点也不知晓,白将离啊白将离,你既不知我的叵测居心,也不识我的放肆真容;何必待我如此,何必叫我难以忘怀,若你不对我信赖至深,待我呵护备至,因生果,果得因,事至如今,可觉得后悔?
“你这便去吧。”徐岫松开手,退开几步,笑得宽厚温和。白将离却显得方寸大乱起来,脸上的颜色变了又变,但委实不知说什么好,便就如此闷不吭声的离开了;徐岫在他后头看着,几乎要捧腹大笑起来,一个没忍住,硬生生岔了气,只好坐在床上干咳了半晌才缓和起来,眼泛泪光,面色却是冷峻万分。
蕳清……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第五章
一个人,在有生之年,既然会看到自己的尸体。
多么荒谬,讥讽,值得嘲笑……
徐岫微微笑着隔了冰柱抚上里头那个白发人的脸颊,他几乎都快记不清了,原来以前的自己,是长这个样子的。来到这个世界似乎分外漫长,多少个日日夜夜,尤其是与白将离在一起的那些时间,漫长的……仿佛一辈子一样,漫长的……几乎令他忘记了自己的过往与一生。
在很久很久之前,约莫还在玉英宗那时候,他曾刻意忘记过自己的前生,就像是刻意去忘怀自己的那些过往一样。得不到的,再怎么想,也是没有用的,人总是要活下去的,他哄骗自己不要沉溺在那些无用的过往之中而忘却今生的生存之机。无用……,真的无用吗?人总是感情的动物,徐岫微微阖上了双目。
他的父母,他的友人……
一点一滴,过去数十载的记忆,怎么会是无用,他只是……再也见不到了而已。所以,何必徒增伤感,再一次次的回忆求而不得的人、事、物……
你在这里,我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徐岫看着白发人的面孔,泛起苦笑来,他运起灵力,微微消融了那处冰霜,直接抚上他的苍容。冰冷入骨的肌肤,但里头透着勃勃的生机,真有意思,没了灵魂,身体却还活着,只是如此恐怕还不如立刻就死了呢,而且这一头的白发与面容上透出的老态,看来蕳清当年也耗费了不少功夫才勉强救回来吧。
蕳清说过,荀修有死劫……她要我来见一个人,却是我自己……
哈……见到了,又能如何,徒增记忆与愤懑吗?
徐岫心里一跳,却听得劲风来袭,心口顿时一痛,随即便是冰冷空洞的钝痛感袭上神经,脸颊上似乎也溅上了温热的液体,之后再无力支撑这幅躯壳,跌坐在地。视线也逐渐开始迷晕起来,他颤抖着捂上空荡荡的心口,轻轻的喘着气,像是下一刻便忍耐不住要落下泪来似得。
好痛,简直痛的想要立刻死去……
就像是被剖开一样,几乎声音都发颤了的疼痛感。真是……猝不及防的,神展开……
徐岫抬头看了那两魔一眼,一个高大清瘦,一个矮小猥琐,那矮魔手中,还漫不经心的捏着前一刻还在他胸腔中火热跳动的心脏,那器官与医学图片上倒是没什么大改,只是硬生生被扯出,看起来倒是有些鲜血淋漓的吓人,但真说白了,也就是一团血污的肉团。
哈……,果然是剧情,逃不掉的……还是逃不掉……
“玉英宗最后一个就是他了吧,那个小姑娘跟着那疯子在一起,不好下手。”那矮魔一口将那团冷却的肉块撕咬吞咽,对身边那魔说道,“我看这小子跟少主挺不错的,咱们杀了,没什么问题么?”他虽是这么说着,手上却没停顿,只嘿嘿笑声,笑声尖锐而又刺耳。
“咱们杀了玉英宗上下,有问题,总是有问题了。不见得少主就跟谁好些。”高个子魔看起来脾气不大好,说话冷冰冰不说,还生硬生硬的。
徐岫听到此处,意识已经昏沉至极,只是身后的玄冰冻住了他的伤口,紫府内的元婴也在偷偷运转,方才没能死去。但他心里清楚的很,这两个魔,不过是为了多逗弄一会,方才只挖了心,若存得一丝侥幸,元婴出窍便会被他们擒去玩闹吞咽,或是淬炼法宝。
真好笑……
一个人怎么能在自己的尸体面前,又看着自己再度死亡,只消说一说,便觉得可笑至极。他抬头看见自己的头低着,双眸紧闭,仿若在沉睡一般,便颤抖着笑,伸出沾满了血的手去抚上那块冰,心想这可真疼啊,疼得好想哭啊,人怎么就这么难死呢,明明疼成这样了……却还没有疼晕过去,是为什么?
要是这时候……将离能陪着,就好了。
徐岫开始觉得呼吸都困难了,倒令人诧异,他心头竟然谁也不恨,这两魔虽杀了他,他却激不起一点愤怒之情,大概是觉得没有必要或者无关紧要吧。他只是觉得很冷,冷的像是要透彻寒骨,他忽然觉得愧疚,当时于荀修而言,他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杀人者,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
很冷,像是透进心脏的冷;可又觉得空,空的热起来,烧着每一寸肌肤。
人,对死亡恐怕都是抱有恐惧的,但不会像他这样,吊着,不死不活。
这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起了谢苍,他们俩是多年的损友,当年有的没的,都聊过,对死亡也并不忌讳,谢苍曾经开玩笑说:“前一刻一分一秒也要争,但要是死定了,还是想想开心的事吧,何必纠缠于怨恨,想着怎么成了厉鬼去纠缠别人,对自己不还是糟践……”
所以他就想,想白将离的音笑容貌,想白将离难得微红的脸颊,想他喝过酒后微醺的神情,想他吹着洞箫时的专注,想他练剑时的肃穆,想他宽厚的背脊……然后又忽然想起了白玉英这个女孩子,想起他们三人还在一起的时候,那孩子有点内敛,也不晓得主动,心地又善良,恐怕要吃不少苦头……
即使是到被击碎元婴之时,徐岫都没有反抗过,他任由喉咙涌上一阵又一阵的热血,呜咽着争前恐后的溢出唇齿,满口的铁锈腥味。力量的悬殊,再反抗也没有什么必要,倒是听见那矮魔不满的咂咂舌,只说他无趣至极,不高兴的跟着高个子魔走了。
嗤,这就是力量,若你有力量,杀人倒还可以嫌弃他没实力陪你尽兴,白将离……若我这个对你抱着不轨心思的师兄的死亡能叫你走得更长更远,那就努力吧。我死前唯一的心愿,大概便是看你能够攀登顶峰,走到无人能够欺凌的顶峰……自由自在的随心而活。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挚爱过的人。
只可惜……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来,也要一个人孤零零走……
好在,也没有什么愿望跟不满足的事;更幸好……占了你一回便宜,不用遗憾。徐岫依靠在冰柱上,只看见鲜血染满了整件袍子,疼痛将成麻木,只数着自己还有多少时限,眼睛便悄然闭合上,生机断绝。
……
罗浮是半夜被白玉英的哭声惊醒的,她很少在罗浮面前流泪,尤其是这种声嘶力竭的痛哭,气息不均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晕过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