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思量间,沈风逸心神已定,从容问道,“你听谁说的?”
于之泓脸上的表情堪称小人得志,“我今日原本按照计划,在东宫门制造混乱,好让你们趁乱逃出,可就在我开始煽动寻来的劳力时,一封从卞安来的八百里加急要递进宫,我一听卞安,那不是沈风宸的封地首府吗?当时就留了心眼,一知道你们已经逃离皇宫了,我就立刻回府等我祖父,确认了这事立马就奔安宁王府了。”
宋瑞眨巴着眼睛,呢喃道,“你怎么就知道去安宁王府找我们?”
于之泓鼻孔朝天,“我都等到我祖父了,还能不知道王府世子混进御林军的事?”
宋瑞无语了,他以为于之泓是个不正常的,没想到这玩意也属家传的,他祖父也正常不到哪儿去,一边在叶恒那儿助纣为虐,一边又在于之泓这儿指点迷津,真不知道他到底是站哪边的!
听了半天的沈河柏,突然出声,“何照然!”
宋瑞一跳转身,四处张望,“何照然?什么何照然?他也翻墙进来了?”
沈河柏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这围剿沈风宸的恐怕是何照然,卞安是去卞南的必经之路,说不准就是何照然顺手给收拾了!”
于之泓咧着嘴冲着沈河柏竖起了拇指,“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安宁王一语中的!所以我听完之后都忍不住乐了,本来以为会看着两只狼对杀,结果只看到狗咬狗一嘴毛,这种强烈的反差,真的比看戏还过瘾。”
可沈风逸对此却没能笑得出来。
他们以为叶氏一脉是老虎,处处小心提防,仍是差点着了道,可就是这样的人在何照然眼里根本就只是纸老虎,叶氏一脉再如何谋划,到底还是输在了手无兵权,被人一招釜底抽薪,再多的钱财门生,都救不了急。
而若是叶氏势力被毁,何麟一人独大,沈风逸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把握能在对方手里讨得好。
许是看出沈风逸眼底的暗沉,于之泓补充道,“何照然剿完沈风宸并没有返京,是真的去了卞南。”
沈风逸知道于之泓是在宽他的心,暗示何照然不在,他们多的是机会。
不管何照然出于什么目的,在如此重要的时候避开风暴中心,直接拿下沈风宸,对目前的他们而言都是有利无害的。
“皇叔,朕想借你之名约于环朗一叙!”
“皇上的意思,是要彻底拉拢于环朗?”
沈风逸的目光穿过所有人,落在门外虚无的某处,乍一看眼神飘渺,细瞧之下便会发现那眼底的铿锵,“不是拉拢!是震慑!”
经过今日一事,他若还看不明白于环朗的态度,真就可以将这皇位拱手让人了。于环朗已经用他的行动告诉了所有人,他只会为强者锦上添花,绝不会未弱者雪中送炭。
而面对这样心性的人,一切拉拢都是浪费,一切怀柔都是无用,你只有让他看到你的强大,实际军力也好,绝顶谋划也罢,只要是强大的,他就能够为你所用,你越强大他能为你所用的地方越多。
“朕要于环朗从此之后心甘情愿为我所用!”
宋瑞被说出这句话的沈风逸震住了片刻,门外的阳光落在沈风逸的眼底,跃动生辉。
他在那样的眼底看到了浴火重生的图腾。
第八十四章
沈风逸看了一眼沈云飞,“你接应宋瑞时可有暴露?”
“应该不曾,我一直龟息在水中,并未露面。”
沈风逸点头,“既然如此,你恐怕仍需回到宫中打探消息。”
沈风宸被剿,叶恒那边必然有所行动,叶岚虽离不了宫,可也绝不会坐以待。
何照然此番突袭,虽然变相的解了沈风逸等人眼前的困境,可从另一方面来说却又算师出无名,叶恒他们很大可能会在这点上做文章。
那此时何麟定然也不会再龟缩着,至于叶何两人如何斗法,沈风逸虽不能确定,但以他对那两人的了解倒也能有个大致推测,而他现在急切需要的是第一时刻掌握两人的动态,跟他们比快。
“皇上尽管吩咐。”沈云飞抱拳说道。
“你们要密切关注着百福殿,所有进出的人你们都要记好,另外,想办法找到小安子,最好能将他带出宫。”
宋瑞一直安静地听到这里,终于生出疑问,“这监视百福殿无可厚非,可小安子,为何要想法带出宫?”
沈风逸没有看宋瑞,微微垂下脸颊,“朕今日从承景宫前绕过,发现殿前廊道上的挂灯全部换成了金色。”
其他人听完仍是一脸茫然,宋瑞却僵在那里。
皇上的寝宫使用金色看似毫无问题,可沈风逸不喜欢,因为一排的金色廊灯总会让沈风逸想起自己每一次的册封大典,而对他来说,每一次的册封都意味着一个至亲的离开。
然而,沈风逸虽然不喜,却从来没有直说出来,但是安如远伺候沈风逸多年,所以很能根据沈风逸细微的表情变化判断沈风逸的心思,所以,除了登基大典那天挂过一次后,再没挂过,但凡到宫中廊灯更换的日子,安如远必定亲自督管,找各种不被人生疑的理由拒绝金色廊灯。
这样的细节,安如远从来都是上心,也不可能因为沈风逸不再宫中就有所懈怠,对于安如远这方面的执拗沈风逸跟宋瑞都心知肚明。而沈风逸今天却说看到了金色廊灯……
唯一的解释,便是安如远没能够关注到此次的廊灯更换,至于说为什么没能,可能是被软禁了,可能是被羁押了,更可能是……
宋瑞看着沈风逸的侧脸,平静无波,可宋瑞就是能感受到沈风逸在说话的瞬间弥漫出来的浓浓的悲伤。他找不到言辞安慰此刻的沈风逸,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安慰,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小安子平安无事。
于之泓一直注意着沈风逸跟宋瑞两人间的互动,知道两人又在打旁人不知道的哑谜,眼看两人的沉默引得其余人开始频频投去视线,不得不清咳了一声,刻意提高音量问道,“敢问皇上对微臣可有安排?”
沈风逸身子一顿,瞬时回过神来,“你想办法弄清城里的兵防布置,以及各城门的进出城的盘查状况,另外,多留意京城中这两日可有什么传闻,不管多离谱多不合理的都不能放过。”
开始听了前半句,于之泓还想一本正经地应答,可听到后半句时忍不住嘴角抽搐。京中传闻?让他做这种包打听的事?怎么感觉这种事情更适合那种喜欢道人是非的三姑六婆来干?
可是,看看左右皆是满脸严肃的一干人,他也知道不能像以往那样随嘴出溜,只得把非议放在肚子里,蔫蔫地应了声是。
回到沈河柏安排的院子,沈风逸让其他人各自回屋休息,独留下宋瑞,两眼凌厉地从宋瑞脸上扫过,“你,跟我进来!”
宋瑞一看那眼神就知道这是秋后算账来了,摸了摸鼻子,“那什么,这一番折腾下来,你也累了我也累了,咱要不都回屋歇会儿吧,有什么事儿以后再说嘛,嘿嘿……”
沈风逸原本已转身走了两步,闻言半侧过身,一挑眼尾,斜睨着宋瑞,“你说呢?”那调子,不瘟不火,偏又每个字都故意拖长尾音,明明听着很是绵软,却害得宋瑞脊梁骨一寒。
“啊,我说自然是都听你的,听你的……”
以往宋瑞只要一露出这副厚脸皮的谄媚样儿,沈风逸就会崩不住表情,倒也不是说会直接笑出来,而是嘴唇微抿,嘴角却像带着钩似的略往上扬,而宋瑞只要看到沈风逸这表情就知道他已经安全了。
可是今天这招不灵了,沈风逸完全无视了,淡淡地留下“跟上”二字,扭头便往屋里走。
身后的宋瑞脸都快皱成包子了,耷拉着脑袋,塌着双肩,不情不愿地挪着步子。
进屋后,沈风逸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自顾自地在屋里四处看着。
沈河柏也是有心,给沈风逸安排的屋子是三间打通的,进门一个小厅,左边是卧室,以屏风隔开,右边是间小小的书房,地方不大,却也五脏俱全。
扫了一眼书架上不多的几丛书,沈风逸抽出一本,这才在书桌后坐下。
宋瑞以为沈风逸这是要进入正题了,蔫儿吧悄地靠了过去,可是沈风逸连眼都没抬,伸手在砚台里点了些水,缓缓地磨起墨来。
宋瑞虽然不知道沈风逸这是整哪儿出,但丝毫不影响他狗腿谄媚的发挥,迅速上前接下沈风逸手里的墨石,“这种活儿,我来就成,我来就成。”
沈风逸也没跟他犟,宋瑞伸手来拿,他也就松手随他去了,就那样沉默地看着宋瑞磨墨的手。
原本见沈风逸默许了自己替他磨墨的举动,宋瑞吊着的一颗心稍稍落了下去,可谁知道沈风逸还是一句话不说,就这么安静地坐在这里盯着看自己磨墨。屋子里除了墨石摩擦的声音,再无其他。
沉默,让宋瑞落下去的那颗心又重新提了起来,这样安静的沈风逸太让他陌生,倒不是说沈风逸平时就很多话,相反,平日里沈风逸就少言寡语,多数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可那样的安静透出的是一股恬淡的气息,纵使没有说话,站在旁边的人也能感受到那种和煦的温度。然而此刻的沈风逸,一样是安安静静的,却周身都弥漫着一股萧索,看得人心底也跟着犯凉的同时又无比想给他一个拥抱,驱散他周围的寒凉。
宋瑞想了几想,忍不住停了手,说道,“逸儿,你有什么话直说好不好,这么一言不发的,我怵得慌。”
沈风逸的表情变都未变,只是看着宋瑞的手,念了一句,“继续。”
宋瑞先是下意识地动着手继续磨着墨,随后好似反应过来,将磨石用力拍在桌上,低吼道,“逸儿!咱能有话说话吗?你这样我受不了!”
沈风逸眼睫微闪,这才缓缓抬眼,死死盯着宋瑞的双眸,“这就受不了了?你引着弓箭手往相反方向跑的时候,想过我受不受得了吗?”
就这么一句问话,让瞪眼的宋瑞一瞬间漏了气,整个人又萎了下去,嗫嚅道,“当时哪想得到那么多,只能见机行事了。”
“见机行事?你的见机行事就是充英雄,引火烧身,舍己为人吗?”眼见宋瑞还出言反驳,沈风逸压制许久的怒火已经快要压不住了,尾音上扬,字带颤音。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宋瑞还是不甘心地冒了半句,沈风逸一拍桌子蹭地站起身来。
“什么叫现在好好的?就是好好的,我才能跟你在这儿说话!你要是不好好的,老子还有说的必要吗?”宋瑞知道自己这次不是撸了虎须了,而是点了老虎毛了,终于聪明地选择闭嘴。
只是,他闭嘴了,不代表沈风逸的怒火就下去了,相反,火苗已经窜起来的沈风逸,越想越火大,粗喘声声引得胸膛起起伏伏,眼底氤出几丝红意,眸光挣扎,“你有没有想过,今天若不是意料之外的沈云飞出现,你真的就交待在那儿了!有你这样见机行事的吗?你想过后果吗?”
宋瑞低着头,“想过,我算捐躯为国,你们都能逃掉,也称得上皆大欢喜了!”声音不高不低,堪堪能让沈风逸听得清清楚楚。
“宋临轩!”
宋瑞听见沈风逸吼出这三个字,再次闭了嘴只等着沈风逸继续教训,可偏偏半天都没听见沈风逸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瞄,结果却楞得忘记收回目光。
沈风逸不言一语,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双目圆睁,不是在蹬人,而是在拼命将眼底的水汽往回收,那副倔强而又委屈的表情,好似一记闷拳,垂在宋瑞心窝,一顿一顿地刺痛。
“逸儿……”
“我不是你的逸儿!”终于憋回眼中泪点的沈风逸张口便是这句怒吼。
“你就算口口声声喊着‘逸儿’,你的心里,你的下意识里,仍是将我当做皇上!云国的皇上!所以你大公无私,所以你觉得皆大欢喜,所以你的见机行事都只会考虑所谓的大局!你在以身赴死的时候,脑子里根本连一点一滴都没有想到过我,没有想到你若没了,我该怎么办!你能那么决绝地当机立断,那么决绝地去送死,你根本就是忘了我们回来的路上说过什么,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我甚至到那一刻才发现,在你的心里,我们之间所有的所有,都比不上那一句‘忠君爱国’!”
第八十五章
不复方才的冷静沉默,此刻的沈风逸好似爆发的火山一般,甚至有着几分歇斯底里。
想发疯却不能肆意疯,想癫狂却不敢狂,那种犹如困兽一般挣扎的状态,让人既心疼又不敢轻易靠近。
宋瑞颤着眼睑,不安地前跨一步,却没有再靠近,直到沈风逸的表情稍稍平复,这才伸手攥住沈风逸仍在发抖的双手。
“不要轻易抹杀我们之间的所有,那太残忍。”
沈风逸抿着嘴唇,垂眸看地。
“我不是没有想到你,正是因为想到了,才不得不这样做,倘若你落在他们手里,我们两必死无疑,可若你能逃掉,我也许也能有一线生机。很早很早之前,我们两个的命就已经缠成了扯不开的藤,我不会不顾你的死活,我也相信你不会不顾我的死活。身份是我们摆脱不了东西,就因为摆脱不了,所以,必要的时候需要有人快一步有人慢一步,而我只是充当了那个慢一步的人,我不是不管你,我只是,在等你。”
沈风逸原本僵硬的表情总算有了松动,宋瑞在心底叹息着,张开双臂将沈风逸拥入怀中。
这一次,沈风逸没有拒绝,轻轻将脸埋在宋瑞肩头,片刻后,宋瑞能感觉到从肩头传来的湿热,却也全当不知,就这么静静地搂着沈风逸。
两人站了许久,沈风逸总算彻底平复了心绪,双手紧紧拽着宋瑞的腰带,抬头望他,“宋临轩,你给我记着!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在边城的那是第一次,今天这是第二次,我我绝对不允许再有下一次!”稍稍停顿之后,沈风逸的声音低了下去,“不然我真的会疯的,一定会疯的!”
看着这样似决然却又无助的沈风逸,宋瑞的心里又何尝能够好过?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天知道我今天四处逃窜的时候,唯一牵挂的就是你,幸而老天都是眷顾我们的,总能在关键时刻救我们于水火之中。”
沈风逸闷在宋瑞肩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反反复复地呢喃着一句,“临轩,别丢下我一个人,别丢下我一个人……”
宋瑞轻拍着沈风逸的后背,感受着怀里人真真切切的温度,一时有些恍惚,他已经尽可能不去自以为是,尽可能跳出自己的思维用最理智的判断来应对突发状况,可偏偏如此让沈风逸更为抓狂。
其实,沈风逸的怒火,更多的是来自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因为他的理智告诉他,宋瑞这么做是对大家都好的选择,可是他的心却告诉他,无法接受。
人,很多时候的痛苦,都是来源于悬而未决,下不了决心,亦不甘心舍弃。
感觉怀里人的气息和缓,宋瑞的表情总算彻底放松下来,稍稍将沈风逸拉离自己的肩头,却发现他已经累极睡着了。
用指尖轻轻抹去未干的泪痕,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将沈风逸送回另一侧的房间。
点着沈风逸的鼻子,轻笑,“这趟离京,其他没落着好,倒是治好了你多年的失眠症状,也算不错了。”
然而,已经沉入睡梦中的某人没法回应宋瑞的言语,反而因为觉得痒痒,挠了挠被宋瑞点过的鼻尖。
这跟小时候自己捉弄他时一模一样的小动作,让宋瑞的心情莫名地好了不少。噙着笑,回到书房,收拾起那满桌的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