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今时过境迁,当年的那些被子、床单,早已被人换了个干净,就连这个枕头还是沈风逸好不容易留下的,只因上面有着宋瑞的气息,有着他与宋瑞那段最苦却也最美好的时光,沈风逸只有枕着这只旧枕头,才能有那么一份地安心。
再次抚了抚头下的枕头,沈风逸满足地凑在被子上嗅了一口——真好,这下,连被子上都是宋瑞的气息。
等到宋瑞端来热水,替沈风逸清理好身子,穿上朝服后,上朝的时辰也到了。
二人一同从承景宫出来,一路向含元殿行去,路上安如远凑到宋瑞身侧,笑得一脸蔫儿坏:“我说宋瑞,你要不天天睡承景宫算了。”
宋瑞目不斜视,一脸严肃地看着前方行径:“用意何在?”
“这样一来,以后伺候圣上起床洗漱穿衣的活就全归你了呀,我可就省心多了。”安如远说到此处,故意一顿,随后再次压低三分声音,“不过宋瑞,不是我说你,咱圣上早上还要早起上朝可呢,精力不充沛可是不行的呀……”
最后那一声拖长的感叹,惹得宋瑞心底一阵腹诽,随后仍面不改色地瞥了一眼安如远:“与我何干?”
安如远一副“我了解”的模样,甚至还伸手拍了拍宋瑞的肩:“我懂的,你也是身不由己,皇上看上谁,谁还能说一个不字啊?难为你了……”
宋瑞总觉得安如远这话怪怪的,可一时又没听出来哪里怪了,不解地看了安如远一眼,并未开口。安如远调侃完宋瑞后,表情又是一变:“不过,看在多年相识的份上,我还是想说一句,为了圣上一时高兴不得已为之,任谁都能体谅,可到底是七尺男儿,还是该建功立业才对,依附男人的事儿,是女儿家才该做的事情。”
这话听完,宋瑞更觉得怪异了:“我?依附男人?”
安如远的神情又是一变:“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毕竟,这,这,尽管对方是皇上,但到底是男宠,说出去绝对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更何况,别人不是我安如远,哪能明白你跟圣上多年的情谊,自然只会笑话你,所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啊!”说完,还甚至郑重地对着宋瑞点了点头,随后右跨一步,回到自己该站的位置,沉默前行。
而宋瑞的脸色变了几变,死命咬住自己的后槽牙才总算忍住自己差点冲口而出的咆哮:“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是男宠了?老子才是压人的那个!”
第二十五章
“臣有事要奏。”
安如远刚喊完那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叶恒长子叶煊便站出来。
沈风逸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眉峰:“叶爱卿有何事要奏?”
“回皇上,今年汉河以南多地干旱,寒县、遥县、梦府等地更是庄稼作物颗粒无收,多地上报的受灾面积以及受灾人数仍在迅速上升,按照皇上之前的意思,上报的灾区已经免去今年的赋税,并且在接下来的三年里赋税减半。如此一来,近年内国库吃紧,多方预算皆将缩减。然,赈灾的费用,户部联合工部的预算压制到最低也起码要三百万两,加之,驻守边境的驻军粮饷军饷不可压缩,所以……”
沈风逸眼神轻忽地飘过几部的尚书,神色更显玩味:“叶爱卿有话直说便是。”
“所以,臣提议,既然临山隶属永康王封地,此次剿匪的费用,不妨让永康王援助,一来减轻国库压力,二来也可尽显永康王忠君爱主之意。除此之外,如若这般行动,永康王必然更加全力协助宋骑尉临山剿匪。”
宋瑞原本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不起眼的位置,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叶煊嘴里说的宋骑尉是指自己,好不容易回味过来,不禁苦笑,这些人还真是不遗余力啊!
沈风逸一脸风轻云淡,完全未有任何表情,也完全未有任何言语,只是看着叶煊频率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
除周相一派门生未曾多言,其余当朝者几出声附议。
纵然如此,沈风逸仍旧无甚反应,似是在思考叶煊的话语,又像根本没有将话听进耳里。
叶煊一时间也摸不准沈风逸的心思,虽然知道沈风逸对于自己的这个提议不会高兴,但从大局来想,应也不会当场给自己难看,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叶煊有把握沈风逸暂且还不敢跟叶家明面上便闹翻。
沈风逸的沉默让一部分附议之人开始如芒在背,连叶恒、何麟亦忍不住现出几分疑虑之色。
到此时刻,沈风逸才如静坐许久的雕塑一般,很慢很慢地动了动身子,面上露笑,眼里却是平静:“叶爱卿的提议果然有点意思,容朕好好思量思量,明日再议吧。”
“臣遵旨。”
第二十六章
“哼!这帮狼子野心的东西,果然贼心不死!本以为此时至此便成定局,竟然又在剿匪军用上动起了脑子!让阿烨出资?既不用动用他们所管的国库,又能适当给阿烨的经济制造点压力。哼!真是一箭双雕的好想法!朕若真顺了他们的意,他们还不翻了天去?”
“皇上其实也不必动怒,所谓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这提议未必就是坏事。”说话的,正是被临时召进宫来的于之泓。
此时的于之泓站没站姿地晃着腿歪着脑袋,一脸无所谓地看着沈风逸。宋瑞站在他的一侧,见状低声提醒道:“面君之仪不可无!”
于之泓颇为不屑地斜了宋瑞一眼:“我又不是你,装不来那模样。”见宋瑞被自己说得一噎,便又转向沈风逸,“我相信皇上不是死板之人,用人用贤即可,只要不是越矩藐视圣上的无理行径,对于臣下之人的个性之举,定然是有海纳的包容之心。”
宋瑞一脸恨不得掐死于之泓的表情:还说你装不来,你这溜须拍马的功夫简直是登峰造极!还好意思说我?
对于于之泓的这番说辞,沈风逸倒是未见喜怒,只是追问:“你所说的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是不是指同时拉沈风宸、沈风睿下水?”
“皇上明鉴!叶煊此番提议,不可谓不是受叶恒背后指使,想来也是匆忙之下想出的议案,光顾着挡宋瑞削若永康王,却忘了将自己择出来。”
宋瑞已从二人的对话里听出些门道:“所以,皇上既然要采纳他们的建议就干脆采纳个彻底,临山是永康王封地境内便由永康王协助,而汉河以南的受灾地区,几乎都在永安王、永瑞王的封地境内,故而也让他们协助赈灾?”
于之泓笑得不怀好意:“如此一来,更是减轻国库压力,况且,既然是要忠君爱主,自然是一个都不能少的了。”
沈风逸点头赞同,随即又略有担忧:“可以叶恒、何麟两个老匹夫,怎么可能答应朕这么明显的拖他们下水的旨意呢?到时再以其他说辞来推翻,朕又能如何?又不能真的翻脸。”
宋瑞一笑:“这倒不必过于担心,只要不是让他们全部出,而是由国库出一部分,其余由他们各自承担,他们一定答应!刚去封地便遇旱灾,正是他们收买民心的大好时机,他们怎么可能放过?”
“你这么说倒也未尝不对,可朕不甘心到头来替他人做了嫁衣,万民皆感激他们两了,那朕又算得了什么?”
“这就是皇上多虑了,这赋税是圣上的旨意减免的,地方藩王无权决定,这赈灾亦是由圣上要求户部拨款拨粮,只是国库空虚,才不得不借助藩王力量。所以,百姓会感激协助的永安王、永瑞王,却也不会忘记作出更多决断的圣上。”
沈风逸双眼一睁,眸中精光一闪,笑意直达眼底。
宋瑞亦撞了撞于之泓的肩膀:“看不出来,你小子很大公无私啊。不知道叶、于两家知道这主意是你出的之后,都会是什么反应。”
于之泓知道宋瑞是指什么,于家是沈风宸的亲外祖,而叶家是他的养外祖,无论从那个方面来看,叶、于两家都应是在同一战线,而非今日出此计策。
傲慢地瞥了宋瑞一眼:“肤浅!我虽是于家人,可我入仕的原因你最清楚,既然是为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我才答应的,我自然只是为圣上排忧解难,忘记自己的身份,旁观者才能清。更何况,你又怎么知道,叶、于两家就是在一条战线的?”
经于之泓这般一说,宋瑞也发觉,虽然于家时有附议,甚或偶尔膈应膈应沈风逸,可真要说于家与叶家沆瀣一气,倒也确实言过其实了。
想起此前于环朗与自己比武的经过,又想起之前于之萧替自己进言,宋瑞猛然惊觉,其实,一直以来,于家的立场很是暧昧,只是大家都先入为主地认为于家就是应该与叶家统一联盟,现在看来,这局势还是有变数存在的微妙不同。
沈风逸虽注意到二人的交头接耳,却也未能有多余的心思去听清两人的具体说辞:“小安子,替朕磨墨!”
翌日,沈风逸于上朝之时,命安如远宣读了拟定的草案,顿时又是引起一片哗然,这次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既非叶恒、也不是何麟,而是于之萧。
“启奏皇上,此法度无依可寻,历来云国便没有藩王支援朝堂的作法,皇上这样的决定,恐怕有违祖制。”
宋瑞立于一侧,低垂着头,差点憋出内伤:你要是知道这草案是你弟所为,不知更会有什么养的反应。
沈风逸也不慌:“于卿家所言,并非无理,可朕想问于卿家一句,法度不可费,那法度是否也不可添?”
“这……历代君主倒是多多少少都会修改一些法案……所以……”
“于卿家也未必吞吞吐吐。祖训有言:诚既定法度不可费,然时局瞬息万变,日后继承大统者当有应时而化之魄力。所以,朕今日所拟草案,也并非全然无所依据。”
连祖训都被搬出,堂下一时无人进言,倒是二王爷沈河柏出声支持:“左右不过两万御林精锐,哪有这般多的事端。臣倒是觉得皇上所拟圣旨合情合理合法。不妨就此定下,三日后宋骑尉便可领军出发。”
周秦此时才站出附议。沈风逸却一时间觉得有点突然,他不过是想打压叶、何两派的气焰,却没想到二王爷一句话,虽助于自己打压了那二人的气焰,却也同时催生出宋瑞不得不即日启程出发的局面。
然后,不论是否时间急迫,二王爷依然提出,沈风逸便断然没有反驳的理由,毕竟他之前表现的对剿匪一事的上心程度,过于关注,此时若有人提出能早日出发,自己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应是大力支持,而不能有片刻迟疑。
可是,一旦说出同意二字,便意味着,宋瑞与自己分别在即。
从自己五岁第一次见到宋瑞到今日,恍恍惚惚走过二十载,却从未有一次长足分离,而此次一别,意味着这般的分离,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将会频繁上演,直至一切尘埃落定,方能休歇。
沈风逸眼睑微敛,借着眨眼的掩饰,几不可察地望了宋瑞一眼,随后眼眸灼灼,直视含元殿外:“朕意已决!明天朕将会以此草案为准拟定最终旨意,并派人加急送往各藩王府邸,同时宋骑尉立即整装休整,三日后领军启程!”
声音沉着有力,字字铿锵,沈风逸的声音直直地落在朝堂内每一个人的耳里,掷地有声!
第二十七章
沈风逸原本还略带挑衅的神情,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直视着宋瑞的双眼,相顾无言。
宋瑞伸出双手,抚平沈风逸皱起的眉,随即顺着眼睑往下,摸过高挺的鼻梁,柔软的双唇,最后是略显瘦削的脸颊。
他的每一下都很慢很慢,好似想记住每一个细节模样。
沈风逸也不嫌宋瑞湿漉漉的双手弄湿自己的脸,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宋瑞,任由他一点一点地抚过自己的五官脸颊,就在他以为宋瑞想要跟他说些什么时,宋瑞却只是捞起了毛巾,重新递到他的手中:“最后搓三下吧,记得从肩颈,一搓到底。”
宋瑞的语气温柔,眼神缱绻,好似不是在要求沈风逸搓背,而是在说着浓浓情话,沈风逸不忍拒绝,默默接过毛巾,宋瑞见状,浅笑着转过身去。
感觉到毛巾落在自己背上,低声道:“云国习俗,男儿出征前需去祈恩寺祈福,求得古桑叶浸浴……其实,所谓祈福是求得平安符,而浸浴,是为了妻子替其洗尘,不带牵绊,莫在战场犹豫不决……”
已经搓到最后一下的沈风逸,手中的毛巾一顿,一时间不知该继续还是停止,不带牵绊,不带牵绊……这样的寓意,与其说希冀,不若说残忍。
沈风逸就那么将毛巾抵在宋瑞后背,缓缓地将自己的额头靠了上去:“我不是你的妻子,这个习俗,对我们没用。”
宋瑞也不回头,眼神虚无地看着前方,笑了两声:“恩,我也觉得对我们没用。”说着伸手拽过沈风逸的左手,卸下自己手腕上红绳穿着的镂空玉雕珠,替他戴上,“所以,我今天求了两道平安符,全部用蜡封好塞进了两颗一样的镂空玉珠里,这一个,你好好戴着。”
沈风逸神情呆愣地看着手腕:“为何,要替我求?”
宋瑞摸摸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颗:“我若算是上战场的话,逸儿留在宫里,是更大的战场。”
而沈风逸好似不曾听见宋瑞的言语,只是出神般看着自己的手腕。宋瑞见他许久未有回应,回过头来,见他那副模样,也未出声打扰,只是径自站起身拿过一旁的浴巾随意擦了擦,披上中衣。
“逸儿今晚是回宫,还是……”
沈风逸瞬间回过神来,匆忙喊道:“不回!”
宋瑞也未像平日里那般小心这里,担忧那里地劝阻沈风逸有违规矩的决定,只是语气地淡淡地接了半句:“可明早,你还要盛装送军……”
沈风逸以为宋瑞这般说辞又是要劝阻自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径直走到床畔,合衣躺下:“我可以明日早点回宫。”
宋瑞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沈风逸一见他的神色,心下也有点忐忑,咬了咬牙,一闭眼睛:“你轰我我也不走!”
看着耍赖的沈风逸,宋瑞好似回到当年的时光,那时候的沈风逸耍赖是为了让宋瑞留在宫里,而今天,是为了让自己留在这里,终是没绷住,笑了出来。
沈风逸听声偷偷眯了条缝偷看宋瑞的表情,却见宋瑞眼带宠溺地笑着,一时忘了再次闭上眼睛,而是呆愣愣地看着宋瑞笑意盈盈地在自己身侧躺下,又半起身越过自己扯过床里侧的被子,随意搭在两人的身上。
“那就不回吧。”
宋瑞这么平静地接受自己夜不回宫的决定反而让沈风逸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仍旧扭着头冲着宋瑞的侧脸木木地眨着眼睛。
宋瑞脸冲上平躺着,闭着眼睛,在沈风逸不知眨了多少次眼睛之后,倏地转过身,搂住沈风逸。
“于之泓若实在不愿顶着官职就让他替我的位子吧,当个小侍卫就行;朝里若有事不便在公文上交代的,让小安子去周府找我外公;还有叶太后,你登基至今她竟然一直风平浪静,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对了,那个……”
沈风逸直接用唇堵住了宋瑞的嘴,一触即分:“以前也没觉得你这么罗嗦。”看宋瑞表情无奈,复又闷下头去,窝在宋瑞肩颈,“放心吧,我会小心的。反倒是你……去得临山,先别急着进攻,找完阿烨再做决定……”
沈风逸还未说完,宋瑞低沉的笑声便透过震动的胸口鼓动着沈风逸的耳膜敲在了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