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只觉得一股惆怅的忧伤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摸索着衣裳将它吃力的套在了身上,整理了下衣襟,才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指的便是任平生挖掉他眼睛这件事。既然心里耿耿于怀,那么周成必须要问清楚。他不相信自己倾心爱慕的人,会这般残忍嗜杀。
任平生叹了口气,却不回答,只问道:“那你恨不恨我?”
恨不恨?其实周成也不知道,却在下意识间摇了摇头。恨一个人太累,他这两年的记忆和苍茫的心境支撑不起太多的爱恨。
恨太累,爱……也太累。也许只有不爱不恨,才能不伤不痛。
任平生拉过周成微凉的手,放在自己的掌中揉搓,低低的叹道:“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周成没有说话,任平生便接着讲了下去。
这是一个经历了洪荒与三界的故事。多年来仙界、人界和魔界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一年前魔尊的出现,打乱了这千年的平衡。
魔王生性残暴,一年前突然出了魔界,不停的找天界诸仙进行比试,却又在众仙战败后,残忍的杀掉了他们!
天界多次派人捉拿魔王问罪,却都铩羽而归。后来不得已的请动蓬莱尊者,命他的四大弟子剿灭魔王。四人侥幸赢了魔王。魔王却逃入了一个凡人的眼睛,不得已,大弟子只好挖掉那人的眼睛,封印了魔王。
后来的事情不用他说,周成已经猜到了。
“所以你对我好,帮我医治眼睛都是因为愧疚吧?”
任平生没有回答,沉默却代表了答案。
“你不是问我恨不恨你吗?那么我回答你,我不恨。”
“对不起。”任平生低低叹道,这一刻他不仅觉得愧疚,还有一丝他也理不清的心疼。
周成支撑着想要坐起来,任平生忙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周成又接着问道:“那今天晚上来的又是谁?”
“夜蝙蝠,魔界的黑暗右使,他一定是来找我报封印魔王之仇的!没想到我又连累了你!”
周成用白布条重新将双眼蒙了起来,淡淡的说道:“你不用内疚。”
“呃。”
“你虽然伤了我,也不算你的错。怨只怨我运气不好。我无亲无故,也就不会有旁人担心忧愁,少一个人为我痛苦也是好的。”
任平生听出他语气中那丝淡淡的哀愁和自嘲,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是说不出,而是不知道怎么说,他欠周成的,注定是还不清了。
尤其是他对自己的感情,也许注定要辜负吧?周成,你不该喜欢上我这么一个不相信感情的人。感情往往是付出容易,想要收回来却很难。
见他不言,周成知晓他还在愧疚,只得出言劝他。
“平生,答应我,不要内疚。”摸索着想要下床,周成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你放心,我已经知道了一切,以后再不会对你存非分之想,也不会再对你死缠烂打了。”这是对他的一个承诺,也是对自己的忠告。怜悯的爱,他不敢去要。因为周成知道,即使是怜悯,自己也会当真,也会陷下去,最终只能是万劫不复。
自己没有记忆、没有家人、没有眼睛。自己有的只是一颗也知道疼的心。太柔易弯,太刚易折。先辈们历经万世而总结出来的经验,由不得他不信。
“周成。”任平生忍不住出言唤住他。
“你放心,我没事,我只是……好累。”是的,好累,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心心所念的情爱不过是一场幻影,他不想成为别人的愧疚、也不想做别人的累赘……
呵,累赘,不是累赘又是什么?自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一个瞎子,还能做什么?
爱他,便成全他,平生,我只愿你一生无忧。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你愧疚。
周成正在自怨自艾间,忽然觉得一股大力朝自己扯来,一下子便跌坐在了床上,耳边传来了任平生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够了!什么叫好累,你年纪轻轻,才活了短短二十年,你叫什么累?我活了几千年都还没叫咧。”
周成只觉得满脸的黑线不住的往下掉,缭绕在心间的忧伤情绪顷刻间淡了许多,哭笑不得的说道:“是呀,我好累,我要睡觉了,所以麻烦任大天神给我出去!”
“呆子。”任平生曲指在他额头轻轻的敲了一下记,笑吟吟的离去了。真好,他不怨我呢。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任平生此刻却真正的觉得开心,他,其实很在乎周成的感觉。至少,他不想他这样不开心。我愿倾尽一切,换你无忧笑颜。
逗弄周成,让他无话可说,看他气急败坏,似乎是相当的……有趣。怎么他以前就没有发觉呢?任平生的嘴角慢慢的勾起一个淡如梅花的浅笑。
第八章:镇魔珠欲裂
任平生笑意盈盈的朝门外走着,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终于忍不住扶着一棵梅树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刚才他将周成体内的魔性引到了自己身上,一直靠强压着才能够忍到现在。可到底是忍不住,心脉也受到了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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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蓬莱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蓬莱山自古便是仙山之王,而在这修行的蓬莱尊者,灵力更加深不可测。其座下四大弟子,在天界也享有堪比天帝的殊荣。不过诸人生性淡泊,也没有把这荣誉看得重要,只一心一意的修炼。
也正因为心无杂念,灵力才能雄浑充沛。
蓬莱山上仙气四溢,百草争芳。琼楼玉宇,碧荷飘香。
万虚堂正座落在这仙气最鼎盛的地方,而它——正是由蓬莱座下二弟子‘玄地神君’明志看守、镇压魔王孽天的地方。一个褐衫男子在一块青石上面静静的打坐,神色肃穆。忽然一颗小石子咚的一声敲在了他的头上。褐衫男子连忙睁眼看去,只见是一个身着明黄纱裙的小仙女,正是娇俏的小师妹,明志不由笑问道:“杏盈,你今天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杏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不敢不敢,大小姐、大美女光临肯定得三跪九拜呀。”说完后还作势弯了下腰。
杏盈这才满意的轻笑一声,撩起明黄色的裙摆,靠着二师兄蹲了下来,一脸惆怅的叹道:“明志,你说平生大师兄在人界过得好不好,怎么还不回来呀?”她和二师兄从小亲厚,一直都是用名字来称呼对方的。
听到杏盈一来便提到大师兄三个字,明志不由神色一僵,黯然道:“大师兄灵力高强,肯定过得好好的。”
“那他怎么还不回来呢?哼,一定是被人间的美景吸引住了。”杏盈不由发出一声娇嗔:“哼~大师兄最最讨厌了,都不知道回来!讨厌~讨厌~讨厌~讨厌!”懊恼的拔起一颗小草,轻轻拍打着脚下的青石。
旁边的一颗小草见她这样,连忙吓得一下子钻进了地下。
明志刚想劝他,却忽然听见一声碎裂的轻响,神色一僵,连施展移形换影之术,顷刻间便出现在了内堂。只见镇压魔王的‘镇魔珠’竟然出现了丝丝裂缝,这时杏盈也进入了堂内。二人大惊,连忙使出全身的灵力,将裂缝合上。
“奇怪,‘镇魔珠’怎么会皲裂?”明志一边调整着粗重的呼吸一边喃喃道,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脑海中升起。
“我也觉得很奇怪呢,唉,要是大师兄在的话,他肯定会知道是怎么回事。”少女对心上人的能力总喜欢不自觉的强化。
“大师兄,又是大师兄!你怎么不看我一眼!”
呃~杏盈吃惊的看了一眼明志,却见他的两只眼睛就好像是两汪深潭,好似要把自己吸下去一般。连忙红着脸,调开头,不敢再看。
明志这才惊觉自己失言,连忙想伸手去拉住小师妹,却见杏盈一把挣脱了他,说了一声:“呀,我好像听见师傅在叫我了,我先走了啊!”
说罢柳腰微转,黄衫轻摆,不敢再看明志一眼,径自去了。
明志不由得苦笑一声,心中一阵酸涩难过,呆立了半响,只好再次盘膝而坐,继续在这仙气缭绕的内室修炼了起来。
小师妹,小师妹,难道你的眼中,一直都只有大师兄吗?那我又算什么?
地底的那株小草感觉到了两人的远离,又慢慢的、不怀好意的探出了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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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退了下人,任平生就靠在梅树下修炼。他若不尽快恢复灵力,就将处于危险之中。以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但现在不同了,他有了一个想要小心翼翼保护的人。
所以,他迫切希望强大,也必须强大。
灵力顺着月白色的衣裳散发出来。梅花也似乎感应到了这股力量,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好似翻飞的蝴蝶,又好似飘落的积雪。几朵调皮的梅花跳到了碧玉簪上,将玉簪衬托得更加碧绿无瑕。微风一吹,翩然起舞,最后却还是只能无奈的坠落下来。
花比人懂情,人却比花更痴心。
梅是花中君子,梅花又分为品字梅、小细梅、江梅、宫粉、绿萼、玉蝶、朱砂、黄香、洒金。花色繁多,尽态极妍。而他独爱着这一树白梅。凛冽孤傲,不染纤尘。宁可淹没在白雪之中,不肯踏碎于污泥之下。花也有花的生命,花也有花的傲气。
柔和的光芒包覆着任平生,天地间月色的浩荡之气,梅花的孤傲之气,青山的绵延之气,尽皆慢慢的像一股清泉般汇入了任平生的体内。
物有尽时,力有竭时,唯这天地山川之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浩荡如江海,绵延如山峦。
许久之后,任平生终于张开了琥珀色的眼眸,眸底的水光潋滟已经消失,平静得就像一片无波的大海。
轻轻的掸掉身上沾染的梅花,任平生起身向内院走去。
“参见庄主。”门口的侍卫恭敬的行礼。
“他可曾睡下了。”他,指的自然是周成。
“是。”
“那就好。”任平生说完便打算离去。
“恕奴才斗胆,庄主不进去看看吗?”侍卫道。
“不必了。”轻轻的转身离去,只在夜色下留下一片皎洁的背影。如梦,如风。
待到任平生离开后,门却咿呀一声打开了。周成扶着门沿站定了身子,久久不肯回去。
他想见任平生,却又不敢见任平生。纠结的情绪让他彻夜无眠,却不敢告诉他,只能谎称已经睡下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乘风,去书桌左边倒数第三个柜子里面把我的‘紫竹箫’取来。”周成对侍卫说道。不一会儿,侍卫便取了出来,恭敬的递给了他。
“你先下去吧,这里暂时不需要你伺候。”
“是,在下告退。”
待到脚步声远去,周成这才轻轻的擦拭着竹箫,缓缓的放在唇边吹奏了起来。周成极少吹箫,他曾经简单的涉猎了几本箫谱,凭着过目不忘的本领,都清晰的记在了脑海里。
只是每当他想吹奏的时候,脑海里总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应该是这样的调子。然后一个陌生的箫谱就会清晰的浮现在自己的眼帘。周成便顺着吹下去,只觉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闻者莫不潸然泪下,有过几次之后,他便渐渐的不再吹奏了。后来他到了周家村,终于开始少了流浪,减了忧伤,便不再吹那伤心之曲,只是将他常用的那支箫给仔细的收藏了起来。
然而今夜,那惆怅的情绪又仿佛翻涌了上来,积聚在胸中,不吐不诉的话,连呼吸都不畅快了。
凄艳的箫声从形状姣好的唇中逸出,正是一曲动人心弦的《梦入湘江》。初听时只觉得有一股娟娟细流在缓缓流淌,少顷,便汇入了奔腾的江流之中。仿佛能看见一个身穿湖绿色衣裳的年轻姑娘正坐在湘江旁边用流过的江水冲洗着雪白的脚丫。姑娘背上背着一个竹楼,里面放满了各色的蘑菇。一个少年郎悄悄的来到她的身后,调皮的捂着姑娘的眼睛,两人会心的一笑让天地都灿烂了起来。
忽然箫声一转,开始变得低沉哀伤,少年被一群人抓了壮丁。姑娘被掀入了湖里。
呜咽的箫声此起彼伏,细碎如丝,连绵不绝,直到后来,少年没再回来过,姑娘等啊等,等到头发都发了白,等到朱颜都失了色。
周成分明又看见了那悲伤的曲调,就在他以为会像以往那样吹奏着姑娘跳进了湘江,结束她悲凉的一生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声琴音。
琴音开始是微弱的,缓慢的,隐隐约约的,然而片刻之后,便变得激昂无比,缠绕着周成的箫声,嬉戏追逐。
奔涌的湘江之水慢慢的沉寂了下来,月色倒映在江上,搅碎了一江的光影。白了头发的少女依旧穿着湖绿色的纱裙在往日的地方洗着已经布满皱纹的脚丫。忽然,她咧嘴一笑,如满天花开。一个伟岸的身子就站立在水的中央,朝她爽朗一笑,依稀是当年的模样。
周成的箫声吹奏到这里就戛然而止。琴声却还在悠悠的弹奏着。
斗转星移,湘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挂着红绡的喜堂洋溢着热闹的气息。周成仿佛能够进到喜堂中,看着那一对终成眷属的情人。
第九章:魔尊重入梦
周成将紫竹箫别在了腰间,不知不觉间,便踏着落满梅花花瓣的小路向着琴声走去。
依稀是一个亭子,周成抚摸着亭子四周的柱子,一股冰凉之气弥漫了上来,但更多的便是鼻尖那股熟悉的,悠悠的梅花香。
“自古忧能伤人,阁下似乎是太过了些。”任平生熟悉的清透的嗓音传来,起身将周成扶在了石凳上坐了下来,细心的为石凳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垫子。
“不是睡了么?怎么半夜的又起来了?”任平生问道。
“睡不着,便起来看看,刚才是你在弹琴?”
“自然。”任平生微微一笑,伸手理了理周成额上的一缕碎发,调笑道:“可是我却弹不出阁下这一地忧伤。”
当任平生的手指触碰到脸颊的时候,周成不自然的往后躲了一下,道:“我也不知道,就好像真有这么一个故事发生了似的。总觉得一想起来就十分心伤。若仔细想去,却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知道便不想。人这一辈子,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了,如果什么都不肯试着放下,早晚有一天会被累死。”任平生劝慰道。
“平生。”
“嗯?”
“你觉不觉得……”
“什么?”
“你好像我娘哟!”周成本来是想调笑他,哪知道还没有说完,自己倒忍不住先笑了起来,嘴角边扬起了一个浅浅的酒窝,衬着那秀气的鼻梁,显得分外动人。
“周成,其实你该多笑笑的。”
“呃?”
周成自从来到了落梅山庄起,任平生并未细细看过他,周成也一直是愁眉苦脸的。这一笑,任平生竟觉得分外的好看,连满庄的梅花都被比了下去。甚至,让人有一种把他搂进怀里的冲动。
这才发现周成的眉目竟然生得极好。宽宽的国字脸给人一种敦厚严肃之意,健康的麦色皮肤,挺直的鼻梁,浓厚的眉毛,眼睛虽然不知道模样,却也能猜出来以前定然深沉如大海。给人一种正直俊朗的感觉,偏偏这一笑起来,少了七分严肃,多了三分俏皮,让人单单看着,就生出无限美好之意。
周成听他这样说,脸不禁微微红了一下。正想起身来,却觉得一个柔软的东西覆上了自己的脸颊,带着他所熟悉的梅花香气。
脑袋轰然炸响,什么也不能思考。
仿佛是意识到自己是做了什么似的,任平生连忙抽身回来,呐呐道:“要不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