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可以这样……”
耿少潜被郑简突然哽咽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却看到郑简低头看着火堆的眼睛里隐约有些水光。
“那么深的伤口,骑马跑了半个时辰……在你昏睡的那段时间里我真怕……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
耿少潜突然意识到身边的这个不过是一个才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或许在此之前,除了父母的斥责外从没有遇见过什么凶恶场面的贵族小姑娘,然而在北门关,在他面前,这个“小姑娘”露出来的胆量和勇敢让他几乎忘记了对方原本的身份。
是啊,若真是那两个人派来的有什么企图,在他受伤昏迷不醒的时候岂不是最好的时机?何况这个“小姑娘”这一路过来,也确实是极力地回护着他,尽管有些回护对他来说完全不值一提。
想至此,耿少潜对着郑简笑了,这笑容让郑简一愣,却听得他说道:“若是我出事了你便如何?”
郑简闻言心里却是一僵,是啊,若是这人出了事自己又该如何,便是之前因为太过绝望而冒出的就这么随他一起去了的念头,放在心中想着,便是酸甜苦楚万般滋味,但是若说出口,却仿佛有什么禁忌要被打破一般,到了嘴边也怎么都说不出来。
郑简不是听不出这话中隐含的戏谑,却莫名觉得心中委屈,多日来的隐忍一下子涌上心头,竟然就趴在耿少潜身上捂住脸肩膀微微抖了起来。
耿少潜没料到他是这样的反应,愣了一下,随后有些无奈的地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纤细的肩胛骨在他掌心里抖地更厉害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闷闷的声音从怀里传出来:“我太没用了……我不想成为你的包袱……”
耿少潜看着这样的郑简,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人竟然和多年前记忆中的某些影像重合了,那些回忆固然想起便是苦涩,看着眼前这人的模样,耿少潜慢慢说道:
“你不是任何人的包袱。”
第30章
“你不是任何人的包袱。”
跌坐在地上的少年耿少潜不敢抬起头看自己的主人,被对手折断的木棍就丢在脚边,断了尺骨的手臂垂在身侧,连同那一起被打趴在地的斗志。
少年那稚嫩却冰冷的嗓音一字一句钻进他耳中,连番的死士筛选他都没有通过,就没有资格留在他身边。
“少主,属下无能……”不管说什么都不能挽救他即将被抛弃的命运,即便是少主人亲自将他带回家,但是如果没有保护少主人的能力,他就只会是拖累别人的包袱。
“我不需要一个在危险的时候拖大家后腿的亲卫。”
少主人的话让耿少潜心里一痛,尽管对方说的是事实,但是被自己在乎的人这样说出来,更加觉得难堪痛苦,他只能低垂着头,仿若赎罪般反复地念着:“少主,属下无能,属下不配留在您的身边……”
“阿渊,你又在欺负人——”少女清脆的声音突然打破主仆之间的对话。
耿少潜没有抬头,还没有被这个大家族接纳的他根本没有资格在主人们面前抬头,但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旁的少主人突然发生了某种变化——那时候他还不懂,到后来明白了,年少的主人却已经长大,再也不会让别人察觉到他的情绪。
“皇女殿下,家主大人。”
耿少潜听着少主人稚嫩的嗓音冰冷而郑重地问候,一个紫色冠袍的男人牵着一个精致的小女孩走到他们面前,当然,他低着头,不敢也看不见这两个王朝尊贵的人——执吉帝的独女裕荣皇女和她的帝师、国庙大主祭、家主也就是他少主人的父亲。
“皇女,您今日的课业还没有完成,不能找借口偷懒那。”紫色冠袍的男人说话的声音柔软而充满了溺爱。
“可是阿渊他……”年幼的皇女殿下并不想救这么走了。
“御下无方是上位者的无能,这会给国家和百姓带来灾难。”紫色礼服的家主说话的音调依旧软糯,却有别与之前的溺爱。
“师父,红豆不会给国家和百姓带来灾难的。”牵着紫衣帝师手的少女仰头认真地说道。
耿少潜低着头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就听到“咚”的一声,他的少主一声不吭跪在那紫衣家主的面前:“渊已知错,稍后便去杏园领罚。”
杏同刑,杏园即是惩罚犯错侍从的刑园,耿少潜却不知道作为一家之主独子的少主人也要去那样的地方接受惩罚。
然而与少年皇女讲述着治国之道的帝师大人却并没有回应少主人,耿少潜低垂的视线只能够看着那紫色和金色的衣摆从眼前滑过慢慢远去的背影。
等那两人的声音消失了很久,耿少潜才看到他的少主人站起来,整个过程沉默得像是随时都会有什么东西掉下来。
穿着青灰色僧袍的少主人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回过头对耿少潜说道:“你知道吗,一个人只有对在乎自己的人才会成为他的包袱。”
而没有人在乎你的时候,你连包袱也不是。
郑简看着耿少潜的目光,突然觉得他似乎正在透过自己看别的什么人,这让他原本就懵懂的内心更加难受。
他看得出,耿少潜孤身潜入北夷人的大营似乎是在寻找什么,或许与那白发的男子有关,因而在看到那白发男子脖子里的玉雕时候才会那么失常地质问。而那男子脖子上挂的玉雕,他只瞥了一眼就看清了上面的图案。
京城大与的每一个世家都有自己的图腾标志,孙家的猪龙、郑家的朱雀、季家的羽鱼、赵家的金梅……
而那块玉雕便是一个栩栩如生的羽鱼。
“可是我帮不上任何忙,还让你受了伤。”郑简看着耿少潜仍旧缠着布条的腰侧,心里五味杂陈,他从前有着太多的想象,总想着能够站在这个男人身边,与他比肩,同他一起征战沙场,功成名就。然而眼前的现实却是两个人千辛万苦从北夷大营里逃了出来,带着伤躲在距离北门关十万八千里远的渤辽国边境。甚至在这样的时候,他无比地想要靠近他却更加害怕自己的秘密被发现。
耿少潜拉住要往他伤口上摸去的小手,小手上面满是细细的新伤,因为天冻有些发硬的伤口翻在外面。耿少潜什么也没说,握在手心里往温暖的火堆前凑过去,慢慢地烘烤着:“多大了?”
郑简愣了一下才明白耿少潜这是在问他年龄有些迟疑着说道:“……十……十六……”
“家里为你定表字了么?”
郑简摇摇头。
“在大家庭里,十六岁能做到你这般的已是不容易……既然家里人尚未给你定字,我为你取一个可好?”
郑简有些欣喜地点了点头。
耿少潜扯了身上的一块碎步,沾着伤口处未干的血迹在上面写着:“闻礼乐而通达心性,知所求而不惧迷途,便是‘悦毅’二字……谁都有虚弱的时候,我不是万能的神,就算不是你,我也未必能够从那几十万人的北夷大营里全身而退……”
“悦毅,悦毅……”郑简在心中默念数遍,欢喜过了才道,“可你就是全部国人心目中的战神,是你带着北门关的将士挡住了三十万北夷人的进攻,是你拯救了一座城和它背后的无数百姓。”这些话一直就在郑简心里,说出来自然不作伪。
耿少潜瞥了一眼红果儿汉子那边,有些嘲讽地笑了笑:“战神?百姓?你知道从前的我是什么样的吗?那时候对我来说只要没有饿死,活下来就是最大的愿望,如果不是因为那人,要么我已经死了,要么就是抛尸在无人知晓的乱葬岗。”
“那人?”
从回忆中走出来,耿少潜突然觉得过去也不是那么得不可面对,“没有他,就不会有今天的耿少潜。”
郑简几乎就要问出来,在北夷大营,他要找的是不是就是这个“那人”,那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然而耿少潜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忍住了脱口而出的冲动,静静听着。
“……他把我带回家,教给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能力,亲自教授我书上的学识,我学得不好,也绝不会饶我……我在他的身边这么多年,最后却不得不离开,如果不是他的缘故,我也不会来到北门关。”
那应当是一段漫长而难忘的人生,耿少潜却只是寥寥几句话就带了过去,郑简从中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在这人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拯救了他,十多年全心全意的陪伴和帮助,然后无奈的离别,最后在这人的心中留下一个永远不可被替代永远不可被磨灭的痕迹。
火堆在静谧的夜晚发出轻微的“哔卜”声,郑简侧躺着无法入眠——他隐约明白了自己对那人抱着怎样的心情。
第31章
耿少潜身上的伤不轻,又在水里泡了许久——当初郑简那一跳躲过了北夷人的追踪,却被炎水的河流往下游冲了整整十多里,再要赶回北门关就要多走上许多路,而当初两人逃出来之前,耿少潜放跑了北夷大营的马栏里的大部分的军马,又放火烧了他们的粮草,恐怕那北夷人很快就会加紧攻城的动作,时间十分紧迫,于是两人向那渤辽国汉子借了一匹马往回赶路,虽说是借,但那渤辽汉子毕竟是做小生意的也不能平白送了两人他唯一值钱的驽马。奈何两人从那北夷大营逃了出来,身无长物,耿少潜从脖子里掏出一粗糙的白色骨雕作抵押,汉子拿了还有些犹疑,郑简偷偷拿了自己一块核桃大小的灵玉百福锁替了下来,暗暗藏起那模样古怪的骨雕。
两人共乘一骑,郑简坐在前面被耿少潜圈在怀里,靠着背后温热的身躯,酸了一夜的心突然就慢慢回暖了过来,忍不住就希望这条路能够长些再长些,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也很好。
然而再长的路也终是会走完,骑马一天的光景,两人就到了北门关城外。
原本还要想着怎么想办法在不惊动北夷人的前提下和城内联系,没想到了城下,竟然看到北门关的城门已经开了,一打听,才知道,大约是在两人落水之后北夷人就突然撤军了,连声息也没露出一点儿,几天之后斥候就只在原本安营扎寨的地方找到了一堆灰烬残骸。
此刻尚且一心沉浸在自己患得患失漩涡里的郑简完全没有注意到耿少潜脸上异样的神色,自然,他也不会猜到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将军,您可算是回来了!”王鹰看到耿少潜惊喜万分,却没有一点儿意外或担心的模样。
耿少潜“嗯”了一声,看着将军府外的车队,有些疑惑地问道:“有外人?”
“京城来的,王瑜那小子在招呼。”王鹰模糊地说了一句,眼神却暗示性地往郑简的方向瞟去。
耿少潜脚步一顿,显然没想着会是和身边这人有关系的,却还是带着郑简直直往府内走去。
郑简也听到京城来人的消息,却还没反应过来,只当是找少将军谈公务的,直到耿少潜推开外厅的大门,看到坐在王瑜身边的那人,他才一下子醒过味来,吓得猛撒开抓着耿少潜的手,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句:“爹……”
原本坐在内堂喝茶的郑大人看到郑简手里的杯子顿时摔落在地上碎了,几乎是有些抑制不住颤抖地站起来,走到郑简面前,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
一个红色的巴掌印慢慢在郑简被打歪的脸上浮现出来。
见郑大人还想再打,耿少潜忍不住出手拦住:“大人有什么不如先坐下慢慢说。”
“少将军。”郑大人的侧脸看起来十分苍白,像是费力地压抑着什么一般与耿少潜说道,“这段时间叨扰你了,现在我要带这个不孝儿子回去。”
儿子。
这两个字像是一张符箓,突然释放了冻结时间和空间的法术,致使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
郑简低着头,一动都不敢动,现在的他就像站在悬崖边上,明知接下来就是粉身碎骨的结果,却死死忍耐着,仿佛只要屏住呼吸不看不想,能逃开这一时就能够避开这一世。
然而,他看到耿少潜脚下动了。
那人拄着木拐,脚下微微向后退了半小步,声音听起来就和之前在马背上与自己耳语那时没有什么区别,然而郑简却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郑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空空的厅里回荡着耿少潜一人的说话声,聪明的王瑜早在看见郑大人打郑简的时候就离开关上厅门,这时候整个厅里就只有他们三个而已。
郑大人没有直接回答,他一双子女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在这个原本自己看不起的男人面前无言以对,而难堪的脸色也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一直看着地面不敢抬头的郑简看到一双鞋子停在自己跟前,下巴被人慢慢地抬起,他一脸仓惶混杂了心虚的模样完全落在耿少潜眼中——此刻,他的少将军一脸平静,黑色的眼睛就像一汪没有温度的死水。
耿少潜慢慢松开了手,郑简没由来地心里一慌,他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但是他该说什么,他要怎么解释,他一定让他的少将军失望透了……
“姐姐她……”郑简努力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这时候他的脑袋里就像是被塞了一大团棉花,什么也想不起来,然而他就听到了厅门被打开的声音。
郑简猛地抬起头,只看到那人拄着木杖跨出门槛的背影浸在日光里,像是突然距离自己很远。
“王瑜,扶我回内堂休息。”
郑简听着他的少将军带着些疲惫的说话声,看着他的少将军靠在别人身上慢慢远离自己——这时候才注意到耿少潜腰侧缠紧的布带上竟然已经渗出了红色,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少将军你的伤……”
耿少潜没有任何回应,一手靠着王瑜,一手拄着木拐,木拐在走廊的石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步一步离开这里。
“少将军……”郑简刚想追过去却被郑大人拦住。
“够了,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郑大人刚说完这句话就猛地捂住胸口脸上刷一下变得惨白,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像是被掐住一样僵直了身体。
“爹,爹爹,你怎么了……”郑简从来没有看到郑大人这样痛苦的模样,一时也忘记了追上去,“你先消消气……”
过了一会儿郑大人慢慢恢复过来,却像是脱力一般扶着把手坐在靠自己最近的椅子上,看着肚子一脸仓惶的模样,费力地慢慢说道:“郑窦郑丫已经把事情都和我说了,我也已经叫他们把东西都收拾好了,既然你没事现在就离开跟我回去吧。”
“爹,我……”
“你还想做什么!”
见郑大人又要发怒,郑简连忙安抚,然而想到耿少潜刚刚扶着王瑜离开的样子他却是怎么也放心不下……王瑜!他竟然又差点忘记了!
“爹,我还有些事情没办完,等我处理完了我就跟你回……”
“你娘病了。”
“我不能……爹你说什么?”郑简刚刚要迈出门槛的脚一下子停住了,“你说娘亲怎么了?”
“你一声不吭地就走了,你娘急了三天,找了三天,哭了三天,身体扛不住,就风寒,后来喝了几贴药好了些,却在收拾你姐姐东西的时候发现了她留下的字条,被她逃婚的事情刺激到了,一下就重了……你要还当自己是郑家的儿子,就立刻收拾东西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