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武陵君再赶去边境还来得及吗……”
“若是北方的布防被破……”
“噤声——”随着司礼太监一声高喊,混乱的朝廷大员纷纷列站大殿两旁,看着九阶御台上的仪仗。
然而肃立等待了许久,众人才发现这一次,就连金章殿也没有出现,上下两把金玉宝座空荡荡地伫立在殿内。
一时人心慌乱,刚刚有人要发话询问,就看到一身武官正式礼袍的武陵君由跟随他进京的马夫扶着缓缓走了过来。
“赐座——”
随着司礼太监高唱之声,一把乌檀木座椅被端端正正摆在一宫一殿金座的下首,承托住武陵君苍老而庄严的身躯。
“金章殿大监国口谕——诸位大人,请静心等待北方战事消息。”太监说完此句,甩过手中的麈尾不再出声。
“诸位大人。”武陵君苍老沙哑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请与孙勇一同等待北方战讯。”
“敢问武陵君。”一位大人出列抱着玉圭道,“监国殿下为何不亲自前来大殿?又是何人镇守边关大军?”
武陵君捂着胸口咳嗽,声音在这宏伟安静的大殿内回荡,一下一下扣在众人等待的心尖上。只见他接过马夫端来的茶杯啜饮了一口,平复了身体的不适,才慢慢道:“监国殿下只是命老臣在此处与大人们共同等候,想必殿下心中已经有了定策。”说罢,放下茶杯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大殿之内又是乱了起来,几个武官模样的人朝那空空的两张御座看看,又看着端坐不动的武陵君,一人忍不住站出来,单膝跪在御道上俯身说道:“武陵君大人,西北军营距离北方边关最是接近,此刻若是调兵将前往应当来得及……臣恳请领兵出战!”
“臣亦请战!”
“臣亦是!”
“下官亦是……”
武陵君抬眼看了看这一溜跟着跪拜在自己面前的青壮年武将。隆武皇帝那一战打得太漂亮,让这些被辉煌的战绩所陶醉的年轻人都迷住了眼睛,在边关的这几十年岁月让他每每想来都是骨髓里泛着寒气,痛穿金甲。
他伸手摆出一个制止的动作:“监国殿下不在,孙勇无权调兵遣将。”说罢,武陵君不再理会这大殿内诸人的纷争议论,抬头透过大殿雕花窗户看着夜幕上悬挂的一轮寒月。
千里之外,就算是一切都已经做好了安排,他也没办法不担心,有时候意外总是会突然摧毁你苦心准备的一切。
隆武皇帝将虎符交自己手上的那一夜仿佛不过就是昨天,装满野心与骄傲的脸年轻而充满活力,鲜活得仿佛随时会从记忆里走出来。然而兄弟两人一别就是经年,之后天人永隔,再没相见之日。
执吉帮他挑选的美貌新娘受不住边关恶劣的环境憔悴死去,跟随他支撑万里城墙的将士在猎猎的风中被摧去青春年华,未等得回乡,先埋骨城下。当熟悉的面孔一批批逝去,孙勇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对执吉的誓言中消磨去了这一生最美好的年华。
幸而,他还是守住了对执吉的誓言,就算如今他的坐骑已经埋骨荒漠,就算他已经老得拿不起方天画戟,就算他的皇帝哥哥已经不在世上,对他的誓言却还要继续下去,那是他仅剩的东西。
“武陵君……”听到旁人的小声呼唤,武陵君从往事的追忆里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大殿外黑漆漆的御道,一重重的宫门隐藏在黑暗中,叫原本百步穿杨的武陵君看起来十分吃力。
“什么时辰了?”武陵君侧身问马夫。
“怕快要子时了。”马夫迟疑了一下又道,“少将军能够应付的,武陵君且安下心来。”
武陵君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亲手培养了一个怎样的继承人,虽然只是短短的五年时间,但是相比于当初被他捡到的那个浑身狼狈的男人来说,如今独自镇守边关的那个,已经是一把锋芒毕露的人间兵器。
“大监国殿下——”
“大监国殿下——”
“大监国殿下到——”司礼太监一轮一轮由外而内的唱礼声从殿外传进来,那个穿着素色常服的男人握着一卷绢布走了进来。
当孙缙走到大殿内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到他脸上被通明灯火照亮的那不甚愉快的表情。
武陵君顿时一僵——难道边关还是出事了?
多年来的磨砺让他并没有着急表现出自己的情绪,而是扶着马夫站起身要与这监国殿下行礼,却被孙缙制止了。
“边关送报——”孙缙举起手中写满字迹的绢布环顾四周屏息等待的众人,“北夷忽更单于令三十万大军攻我北长城,被拒之于门外,北夷十损四五,我军十万兵众,全面大捷——”
欢呼之声顿时响彻大殿,山呼“万岁、昌盛”之音几乎将武陵君的话语淹没。
“三十万……”武陵君抓着座椅的手背上发白,心中一阵阵的后怕,“比原本预计的十五万多了整整一倍……”
“……守城者。”大监国孙缙顿了顿,“左更都尉耿少潜。”
“监国殿下。”武陵君突然从椅子上跪拜下来,“孙勇老矣,已无力再保卫这万里河山,恳请归守皇陵——”
站在外围的郑大人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武陵君的请求,被连夜叫到大殿内等候了一宿消息的他陡然明白过来——今晚的这一切,不过是武陵君为了让他们来见证为那耿少潜的功成名就。
第4章
自从北方大捷,那个原本默默无籍的耿少潜一夜间彻底名扬天下,金章殿大监国亲自报与连恒宫,请为国尉少将军。借着国家机器的宣传烘托,这未足而立之年、成为王朝最年轻少将军的男人也就自然而然成为了王朝所有人心中的英雄,原本由三大姓氏构成的权力结构也在无声无息中发生了动荡。
有人说耿少潜少将军喜欢红色,每次边关的战场上都看到他穿着猩红的斗篷像火焰一样点燃荒原。于是京城立刻刮起红衣的风尚,几乎街头巷尾都能看到身穿红色斗篷的少男少女。北疆远离京城,消息不甚通畅,即使后来有人站出来说那是因为少将军的斗篷被敌人的血液所浸染之缘故,这不但没能降下这股红衣风潮的热度反而使之越演越烈起来。
而当事情到了郑大人这里,当他看着不肯好好念书的儿子披着一件大红的斗篷,腰上挂着一柄精致的木剑走进家门的时候,气得几乎是笑了出来。
“郑简!”
刚跨过门槛的郑简被喊得手脚一顿,有些心虚地看着郑大人,想了想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才略有底气地走到了郑大人跟前,低眉顺眼道:“父亲大人。”
“你这穿戴的什么东西?”
郑简因为生得偏向母亲,年少的眉眼看着原本就细腻姣好,再被这斗篷的红色一映衬,肤色白皙就显出几分女气来,让郑大人看了很是刺目,忍不住手脚重了些揪着那披风甩了出去。
郑简被系紧的带子勒得脖子一疼,但是立刻伸手抢救似的抱住那大红的斗篷,揉平上面的褶皱。
“您不知道,这可是如今京城里最热门的装束,我这一件可是玉丝斋出品的,据说是与少将军身上那件仿得最像的了……”
“什么玩意儿……平日里穿这样的大红色成何体统,再看看你腰上挂的……几岁的人了,还要玩耍这木剑……”郑大人越看越是不耐,伸手将儿子腰上的木剑也扯了下来,看着后者又心肝宝贝似的跑去将那木剑捡回来收在腰上,也不知是气是怒。
“您可别看这不过是一把木剑,但却也是照着少将军的宝剑一模一样做的,瞧这手柄上的磨损也都做得一模一样……”
“你怎么不去做一把一样的真剑?”郑大人看着儿子在自己面前显宝的得意嘴脸,忍不住反过来问道,然而郑简接下来的话语却让他气得直乐。
“那哪成呀,少将军的宝剑那是天下无二的,若是用金石之物做了一模一样的凶器,那是要夺了原本那把宝剑的灵性的——”
“这些都是贩卖此物的商贾与你说的?”郑大人捋了捋胡须,不动声色地问道。
“是啊……”郑简漂亮的眼珠子一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爹爹,与你打个商量可好?”
郑大人知道自己儿子每当这般喊自己的时候必然是要有所求乞什么了,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装作喝茶的模样不予应答。
“你看我如今在书苑里头反正也念不出什么名堂……”郑简看着自己的父亲没有出言拒绝,大着胆子凑到茶桌边上道,“不如您让我从军,或许儿子也能如同那少将军一般为咱们郑家挣来一个天大的功勋……”
“胡闹——”郑大人再也装不下去,将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掼在地上,“从今以后你再也不准摆弄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若这次大考不能取得名次,看我怎么收拾了你这个逆子——”郑大人说完,就抓着郑简视若珍宝的斗篷和木剑一折,顺手往外面的池塘里一丢,头也不回地走了。
“……十两银子……”郑简看着半沉半浮的袍子和断剑,倒也没顾得注意郑大人在他说话的时候脚下一滑的细节。
“十两……”郑简满眼心痛。
“连恒宫有回音了吗?”孙缙翻看着手中的奏折,用蓝笔批注过了放在一边。
“还没有。”突然出现的黑衣男子跪伏在孙缙的脚边,“主子这样做,那耿少潜却未必会领情。”
孙缙停住手中的笔,转头看了一眼这黑色锦衣的男人,笑了笑:“你们原本是隆武皇帝最得力的亲信,如今要奉我这身份不清不楚的人为主却是委屈你们了……”
“主子恕罪,属下绝不敢有此等想法——”
孙缙就着砚台将笔头捋顺,头也不抬,慢斯条理地说道:“恕罪?你又何罪之有?”
那黑色锦衣的男人伏地顿了顿,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改为双膝及地,慢慢伸手解开了自己身上的衣袍,露出苍白的胸膛,将衣服恭敬地叠好放在身旁,额头狠狠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属下任意揣测主上的决断是为不忠不敬,恳请主上赐属下五十皮鞭。”
孙缙专心看着手里的奏折,似乎完全没有听到黑衣男人说的话。
后者跪求了许久不见回应,低着头再不敢随便发话。
夜深人静,整座金章殿里低低的虫鸣分外清晰,孙缙专注地在灯烛下将半尺高的一叠奏折都批阅完了,才将手边按下去的灯芯重新挑亮。转而看向这赤裸着上半身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他看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奏折,这男人差不多也跪了半个时辰,如今也依旧想半个时辰之前一般端端正正地垂首跪着,只有握紧的苍白手背透露出一丝隐忍的战栗。
孙缙绕过书案走到男子面前,手指轻轻滑过这名黑衣侍卫的背脊,这意外的举动让跪着的人身体一颤,但几乎是立刻就忍住了,更加用力地绷紧身体,任由自己的主子查看他背上还未完全愈合的鞭伤。
跪着的人突然感到肩上一沉,却是大监国将地上的衣服扔在了他身上,语气淡淡地说道:“穿上。”
黑衣侍卫依言迅速穿上黑色锦衣,垂首站立一旁,却不敢就这样认为惩罚已经过去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耿少潜纵然一心要为季渊卖命,连恒宫里那位却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黑衣侍卫显然没有想到孙缙会解释给自己听,惊诧地抬起头,在接触到大监国阴冷的眼神后又惶恐地垂下视线去。
“我要的只是能够为我办事的利器,我不希望你们还有任何毫无意义的质疑——”孙缙负手走到案桌前,伸手将灯芯再次挑亮了几分,“自己去领一百鞭子。”
“属下遵命——”黑衣侍卫转身就从这间屋子里消失了。
“耿少潜。”孙缙看着盲目扑向灯火的小飞虫,忍不住露出一个冰冷得近乎残忍的表情。
第5章:踏花阁
自从那二十两银子的一身行头被郑大人没收之后,郑简原本昂扬的心情一下子就郁闷了下来。倒不是说这二十两银子有多稀罕,但整座书苑里却是他头个将那一身全都置办齐了的,如今却要两手空空眼睁睁看着别人穿红佩剑在眼睛跟前招摇,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哎,郑简。”上次与郑简打架的那高个子名叫罗珪生,罗家在京城里也算得上是老牌子公族世家,一贯不与其他几家深交,秉持以武道持家的家训,倒也算得上是如今京城里实力较强的,“你的少将军战袍呢?”
郑简回头看了一眼披挂了满身的罗珪生,撇撇嘴语带不屑地说道:“都几岁的人了,还要玩耍这些作假的玩意儿……”
“你就捻酸吧你……”罗珪生瞅着他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道,“我看你是又被你爹给教训了……”
郑简转过身打开砚台磨墨不再搭理。
这时候跟在罗珪生身边的几个人看着郑简傲气的嘴脸忍不住插嘴道:“罗珪生,别搭理郑简这毛都没长齐的小破孩子了……”
郑简原本就属于书苑这一堂里年纪最小的几个,又是身形还未长开,变声又比年少的几个还迟,因而总是被嘲笑,这几日心里的不痛快顿时就撞一块而去了。
“谁毛都没长齐?谁是小破孩子?要不咱出去演武场上较量清楚?”
插话的那人要比郑简年长两岁,显然要比罗珪生更加精明些,也不接郑简的气话,转着手里的折扇挡开郑简握紧实了的拳头笑道:“毛长没长齐可不是看这上面的功夫……罗珪生刚刚还在与我说起他今晚上在踏花阁定了位子,你敢来是不敢?”
踏花阁是京城里最大的青楼,书苑里的这些世家男子在年满十六周岁后大多都会由家里的长辈着人教导那房中之事,或是选择府内经验老道的妇人,或是花些银钱从外面的花楼里买些女支子,而选择后者的多半都会从踏花阁里买人,因而罗珪生等人自从识得那人事滋味之后,时常会入夜相聚在踏花阁饮酒作乐。而郑简因为郑大人对他念书的严格管教,至今都对这些事情不甚清楚,就着半是好奇半是冲动之下一拍桌面道:“反正不是我付银子,有什么不敢的——”
一边儿的罗珪生脸上一僵,看着周围纷纷向自己致谢的众同窗强颜欢笑,再想说却是出不了口了,心里不由怨道,自己何时在踏花阁定下位子了,这人分明是自己馋了要去吃酒却将他拖下了水。愤愤瞪了他一眼就要离开。
设套让罗珪生请客吃酒的这人姓孙,排行老三,人称孙三郎,要比罗珪生还大些,等人都散去了看着罗珪生面色不善的模样笑着伸出折扇挽住他,凑在罗珪生耳边道:“你急什么,我这不是找机会为你出上次那口恶气,到时候你就如此这般这样这样……”
当日的课业结束之后,郑简找了个由头被留在书苑,让自己的书童与家里说好,便悄悄坐上罗珪生家的牛车往京城的西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