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绿袖斜靠在炕几上,轻笑着看那人一身红衣穿过重重大门向自己走来,在风中翻飞的长长血色衣摆,犹如浴血而归的杀神。
然而当对方最终站在他的面前脱去自己身上的衣服,充满张力的背部肌理上,那一道血迹未干的三尺长痕一瞬间让他变了颜色——
这时候绿袖才知道郑简这一身凶戾的红衣竟都是他自己的鲜血所染成,而看那刀伤的痕迹,莫不是自己反手勾划的姿势所造成。
他忍不住气笑了,伸出食指直指着对方说道:“可真是难为你了,不过是要打断耿少潜与罗家幺妹的婚礼,竟要把自己伤成这样才能叫那耿少潜心底生出一点儿怜惜。”
郑简往自己身上缠绷带的手一顿,因为失血而显得十分苍白的脸上没有新露出一丝表情,只是用平静的嗓音说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惜。”便要穿上衣服了事。
“你这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么?”绿袖皱了一下眉,走上前重新解开郑简身上的绷带,看着那一会儿就已经变得通红的布条下面发出“嘶”一声的抽气声,脸上的表情就像是那皮肉外翻的伤口是割在自己背上一样痛。
尽管满脸不忍的表情,在撕下已经有些粘连的皮肉时,绿袖手下的动作却丝毫没有留情,痛得亲自划了自己一刀的郑简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
“哼,活该……”绿袖面上痛快地嘲笑着,手底下的动作却是轻柔了许多,又从怀里掏出个碧绿晶莹的漂亮瓷瓶,咬开瓶塞在郑简的伤痕上细细撒上瓶中的粉末,才为他重新缠上干净的绷带。
那药粉似乎十分好用,一会儿郑简便感觉能使劲了,迅速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将那一身满是血污的旧衣丢在了角落。
绿袖看到郑简刚刚换完衣服就要出门的举动忍不住皱起眉头问道:“你这又是要做什么去?”
已经走到门口的郑简停住了动作,头也未回:“你以为耿少潜那样的人会为了什么而中止婚礼?北夷人从来就不会乖乖的任人宰割。”
“什么意思?”
不需要回头看绿袖的表情,他陡然拔高的嗓音已经透露出自己的情绪。
郑简忍不住闭上眼睛,放缓了语气说道:“北夷人打过来了,我得去帮他……”
“你给我站住——”这一声刚刚喊出口,绿袖也被自己吓住了,话头一顿竟然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要说些什么来解释自己的焦急生气。
郑简对绿袖这突如其来的恼怒也有些错愕,回过头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然而郑简那一无所知的无辜模样更是无端触动了绿袖狭隘的怒火,头脑昏聩之间口不择言道:“你这是要多么轻贱,从堂堂郑家的大公子沦落为一个男妾,为了那个看也不看你一眼的男人自残,身上带着伤还要为他上战场,最可笑的是这还都是为了被他捧在心里的另外一个人?”
“不要说了……”
“真是可笑,你倒是看看你死在北夷人乱刀下的时候他是把你的尸体送回郑家还是叹息自己为了得到郑家的那一番权谋都白费了……”
“不要再说了——”郑简猛地喊出声,通红的双眼愤怒地看着绿袖,带着金属护腕的右拳眼看就要砸到绿袖身上。
绿袖完全忘记了躲避,睁大眼睛看着他的动作在自己眼中被放慢变得愈加清晰,一直以来平静得犹如死寂雪山的左胸腔里却突然传来不可忍受的酸楚,然而——
郑简突然改变了自己的动作,猛地捂住自己的肚腹弯腰从口中喷出一口青黄的污浊——
这变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就是绿袖也没来得及的反应过来,被熏了满身酸味还是呆愣愣地站着不知道躲避:“你怎么……”
“你又对我做了什么?”
绿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郑简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眼中那满满的厌恶和防备,胸口像是被愤怒的犀牛撞到一般。
他刚想要开口解释,却猛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嘴唇嚅嚅动了两下,恍惚的眼神飘向别处有些无力地说道:“还能做什么,不过是让你更听话些的手段罢了……你若是非要跟着去寻死,我便先教你死在我跟前算了……”
然而这胁迫的话语却并不能让郑简屈服,只见他忍着浑身的痛楚站直了身躯,抹去嘴角呕吐的痕迹,看也不再看绿袖一眼转身离去。
绿袖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后面——然而那上面平滑得没有任何伤痕。
他看着这人决绝离开的背影忍不住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眼角晶莹。
原本牢不可破的北门关被人从内部打开了城门,如潮水般的北夷士卒疯了一般涌进城来,纵使守军在发觉敌袭的第一时间就提起兵器抵抗,却也仅能将北夷人马抵制在城门口,而血器纷飞的人群中从内向外移动的那人一头白发如月光一般显眼——并不需要他亲自挥刀厮杀,三个刺面纹身的北夷大汉紧紧将他围护在中间。
白发男子看着那些在自己护卫刀下被碎裂得血肉纷飞的北门关士卒,原本应当冷寂悲悯的脸上却不断露出嗜血残忍的笑容。
“大巫——”
白发男子听到声音身形一顿,一支后劲十足的长箭穿过重重人群呼啸着直朝他蒙面而来。
身处这个方位的护卫大汉反应极其迅速,立刻便回刀斩断箭身,奈何箭上气劲太强,弯刀看下去断开木竹箭杆的同时也将大汉持刀的右手弹了出去,而后接连三声尖锐的破空呼啸之音,另外三支同样气劲的强箭紧随而至。
大汉无力再断,另外几人也不同程度被纠缠在战中,无计可施之下猛然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吼叫,这北夷大汉竟然两步上前,用自己魁梧的身躯挡住另外三支射向白发男子的长箭——伴随着三声利器入肉的闷响,大汉犹如小山般壮硕的身躯震了三震,腿脚一弯,却并没有倒下去,犹自挣扎站住身形,硬是没让三人的保卫圈露出一丝豁口。
“耿少潜——”白发男子看向长箭射来的方向,“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根模样拙朴的木杖就突然凌空落了下来,右侧的护卫大汉几乎是立刻就与原本受箭伤的那个互换了位置,双手持刀想要反击回去,却被那看似轻弱的一根木杖硬生生压得双膝跪碎一地青砖——
耿少潜站在距离白发男子一步之外的地方,带着陈年旧伤的左腿微微弯曲在身后,只是看似轻巧的单手握住木拐,却将那壮硕如山的北夷大汉压制的动弹不得。
“我记得两年前你带着面具的时候可是连汉话都说不好的……”耿少潜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叫人看不懂他的眼中的神情。
白发男子看着耿少潜咬牙不再说话。
耿少潜手里慢慢释放力量,被压在地上的北夷大汉双膝更陷入地里几分,低垂的眼帘遮住那其中所有的情绪:“从你离开少将军府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没什么约定了,大巫。”
所有动作在华发的北夷大巫眼中都像是被放慢了一般,看着耿少潜抬起手中的木拐高高扬起……
然而谁都没有注意到远在混战人群之外的民房屋顶上,绿袖对着手握木拐的耿少潜架起了弓箭——
第54章
郑简纵马赶到城门口的时候只看到满眼像蝗虫一样蜂拥的北夷人,后背还没有愈合的伤口传来一阵阵隐痛,略微缓解了心头的窒息感。
之前让他忍不住吐血的绞痛感已经像来时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郑简此刻也无暇关注自己的身体状况,睁大眼睛看着手执木拐的耿少潜站在人群中与那白发的北夷男子说话。
郑简看着耿少潜举起手中的木杖,然而一瞬间却突然露出了无比慌乱的神色,抓紧手中的刀刃拍马直直朝那边跑去,然而不论他多么努力地砍杀这短短路途上重重阻碍的敌人,却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耿少潜背后的北夷人朝他挥下手中的弯刀——
“少将军——”
一支没有声息的灰箭穿过人群,从郑简的眼前飞向耿少潜,然后刺中那北夷人的后心,他的垂死的惨叫引起了耿少潜的注意,不过后者也不过是不甚在意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射箭的人——
郑简原本以为是王鹰,然而转头入眼的却是绿袖完全没有掩饰面容地站在不远处的茅草屋顶上,神情冷漠地看着他。
然而此刻他却并没有太多的心思去想为什么绿袖竟然会出手帮他,只一心要赶到耿少潜的身边。
再看那耿少潜,面对背后射箭救了自己的绿袖既不意外也无防备,只一心对着那打算遁走的白发大巫,然而当他手中的木拐再次举起的时候却被一支无声的利箭打偏——回过头,与救了他的那支一模一样,自绿袖手中射出的灰箭。
耿少潜再要动作,那白发大巫却已经被三个大汉护着跑出了自己的攻击范围,他神情莫测地回头看了一眼屋顶——那里却早已经没有了绿袖的身影。
“少将军……”这时郑简终于穿过重重人群来到耿少潜身边。
耿少潜朝着马上的郑简伸出手臂借力翻上马背,道:“追上那个人。”
背后隔着两层麻衣的微弱体温让郑简身体一僵,却很快回过神来,挥刀砍去一个阻拦马匹的北夷人,朝着耿少潜所指的方向奋力冲出重围。
广博无垠的大荒原就像是北夷人的后花园,郑简远远看着那一头白发翻过一座土坡,等追过去的时候却已经完全没有了一行人的踪影。
郑简驻马站在土丘的最高点上停留了一会儿也没有发现再多情况,又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完全淹没在地平线里的北门关,忍不住说道:“少将军,追不到了……”
耿少潜没有理会郑简,像不相信他一般向四面八方看了又看,原本刚毅冷硬的脸上透露出一丝焦急的神情——而这是郑简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少将军……”
郑简还想说什么,却被耿少潜阻止,只见他仰头朝空中打了一个唿哨,然后看着碧蓝无垠的天空不再动作。
白云之间陡然掠过一道细细的黑影,耿少潜手臂一举,一只玲珑矫健的禽鸟稳稳落在其上,竟是一只金羽鹰隼。
郑简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一只体型要比之前被射落的要大一些,毛色灰中藏金,油亮整齐如剑羽,配着那坚如金钩的喙一双眼睛冰冷凌厉地看着四周。
“去——”
这只金羽鹰隼似乎已经被驯养了许久,与人十分有默契,耿少潜只是将手臂一震它便知道要做什么,展翅飞起来在两人头顶盘旋了一会儿就朝一个方向掠去。
“走——”
在北夷诸部,猛禽和猎犬都是猎人最忠实的朋友,帮主人找到猎物,捉住猎物。这一次不需要耿少潜解释什么,郑简一抖缰绳朝着那鹰隼的方向跑马追去。
金羽鹰隼停驻在一片土丘上方不断盘旋,郑简明白那些人多半是藏在那土丘后面了,驱赶马匹加快了几分,然而当他胯下的马儿前蹄刚刚踏上土丘只听得头顶上的鹰隼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
然而,像是马蹄一脚踩空般郑简的身体猛的向一侧倾斜下陷,他下意识靠向身后的耿少潜却不及对方的动作更快,只觉得背后被推了一下,身体一轻就从马背上滚落了下来,在地上退了两步稳稳当当停了下来。
然而另一边的耿少潜却因为失去平衡一下子被摔倒的马匹压住了一条腿,侧躺在地面上动弹不得,而引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缠绕在马蹄上的困马索。
那金羽鹰隼显然也是想要预警自己的主人有危险,却被郑简忽略了,此刻从埋伏地走出来的北夷大巫走到被困的耿少潜面前,他身边的大汉将弯刀架在男人的脖颈上,侧头看着郑简的模样就像是狩猎得手的恶狼一般。
“你们居然会有神鹰?”白发大巫看着地上的耿少潜,完全转变的形势让原本疲于奔命的他放松了很多,也有了与阶下囚闲谈的兴致。
“这是你教给我的,你忘了?”耿少潜看着白发大巫完全陌生的样子,神色复杂地说道。
郑简闻言心神一震,像是突然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般彻底凉了下来,原本还都只是猜测的那些,突然无比真实地被摆放到了他眼前。
“我说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白发大巫有些焦躁地说道,然而他握着脖颈里的事物,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过还是要感谢你们……”
“是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我不是!”耿少潜的话让白发大巫又一次被激怒了,说话的时候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北夷话,“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从小到大在王庭的每一件事情!”
白发大巫的话让耿少潜眼中流露出灰暗的颜色,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了几分:“……您只是忘记了,跟我走,我会帮您恢复……唔……”
“虽然很感谢你将我从那个地方救出来,不过……”白发大巫转动着插在耿少潜身上的匕首,“将您这样危险的敌人留在世上似乎是个很大的威胁呢……”
“……您这样的人若是有一天记起了过去,该要为自己如今所做的这一切感到多么痛苦……”耿少潜看着白发大巫脸色苍白地笑道,“为敌人,亲手杀死了那么多自己的同胞……”
郑简看着不远处那个仰望着白发男子的耿少潜,心像是被冰雪凋零的春花一样零落碾碎成泥,原来他用尽一切渴求的东西就那么近在触手可及,却要被别人弃若敝履——
“你放心。”白发大巫笑着举起手中的匕首对准耿少潜的心脏,“我很清楚自己是谁,该做些什么,不过倒是少将军您……愿天神保佑您的安宁——”
“等一等——”
“等一等——”
白发的北夷大巫歪头看着出言阻止自己的郑简,若说他在对着耿少潜的时候还有几分忌惮的话,此刻看着手脚完好却没有任何举动的郑简眼中尽是轻视,将手中的匕首停顿在心脏数尺之处不甚当心地问道:“你又想要说什么?”
郑简看着躺在大巫手下的耿少潜——尽管后者从头至尾没有看过他一眼,回过头来说道:“中原有一句话,叫做‘敌人的敌人即是朋友’,如今王庭大乱,少将军可以是您的敌人也可以是您敌人的敌人,您说呢?”
北夷大巫看着郑简,郑简看着对方手中的匕首,刀尖在男人的心脏上轻轻晃动着,突然往下一沉,郑简忍不住身体向前一冲——
“哈哈……”白发大巫忍不住笑着,重新握紧手中的匕首,“你们这些中原人太狡诈了。”
郑简看着那距离胸膛不过三寸顿住的刀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眼却紧紧地盯着大巫,就像是看牢了自己猎物的小狼崽一般。
“你以为这样空口无凭的话能救得了他吗?”白发大巫一边说着,用手里的匕首一刀一刀划开耿少潜胸膛上的衣物。
“大巫想要什么样的承诺呢?”郑简忍住无能为力的痛恨,咬牙问道。
北夷大巫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忽然问道:“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