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的卫兵简单将事情诉说了一遍,王鹰看着一身童子模样的郑简不甚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此刻北门城中已经戒严,公主殿下还是呆在府里安全——”
郑简此刻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再无知,他也已经感觉到这些人对他隐约的抗拒。
从之前迎接时候的冷淡,到进入将军府的慢待,然后是现在王鹰眼中淡淡的不屑。郑简已经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这些人对他不抱好感的态度,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份,或许是因为连恒宫、金章殿的关系,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态度有些刺伤他,然而他相信这一切绝对不会是耿少潜的授意。
见郑简满面怒容像是要发作的模样,王鹰态度陡然一遍,笑嘻嘻地说道:“我等也知道公主这是关心少将军,不若我前去禀报了大人叫他们准备好了再接公主前去观赏——”
什么观赏,真当他是无知爱看热闹的小姑娘吗!
郑简当下要反驳,王鹰却不给他机会,三步并作两步出门跨上了一匹高头大马就打马朝北门跑了出去。
“公主——”这时候一双小脚气喘吁吁跑了半天才跑到门口的郑丫拿着遮面的纱巾出来,就只看到自家主子站在门口咬牙切齿的模样。
“公主,请先回房间休息吧。”看到郑简还想往外走,两卫兵连忙拦住。
郑简无奈,只得回头在郑丫耳朵边上压低了嗓音说:“帮我……”
郑丫立刻反应过来,咬着嘴唇苦思了片刻,突然跪伏在郑简脚下哭喊道:“公主殿下饶了奴下吧……奴下真的不是有意对将军……”
郑简先是一愣,很快明白过来,面上阴冷一笑,扬起手就“啪”一巴掌甩在郑丫细嫩的脸上,刻薄尖利地说道:“贱人你还有脸说……今天就把你扒光了打碎全身的骨头!”
“不……不要……饶了我……”郑丫眼眸里含着泪水衬着脸上泛红的掌印显得格外楚楚可怜,雪白的襦裙在地上滚了满身的泥污,还挣扎着向身后的门口爬去。
守在门口的两人年纪不大,穷苦人家出身的血性男儿对这样的场面自然看不过去,弯下腰就要去扶郑丫。
郑简朝郑丫递了个颜色,郑丫连忙乘势拉缠住扶她的卫兵,弄得后者少年脸通红。郑简见此,一边斥责一边走向门口,忽地就推开另一个卫兵冲了出去,一下子翻身跨坐在了门口仅剩的一匹军马上拍马而去,这连串动作一气合成,等两守门的卫兵想起要阻拦的时候就只看到那人骑着骏马狂马鞭撒蹄子穿过一排排灰黑色屋檐的背影。
京城世家子弟皆是将诗书礼乐骑射作为必修教养,一个郑家的女儿会骑马也算不得是太叫人意外的事情。
至此,郑丫看了一眼已经跑远的马屁股,拍拍身上的尘土爬起来,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痕,朝着脸色发青的两守卫颇不好意思地讪笑了两下,低头遁去。
此处远远已经能够看到城门那处烽火黑烟人头陨落,然素衣垂髻童子模样的郑简脸上却不露出一丝惊惧。
少将军,等等我,我绝不让你出事。
第20章
天空中鹰隼在鸣叫,北门关的城门上已经是一片混乱,不少伤员被从城门楼上扶下来。以少胜多本就是听天佑命的博弈,可一而不可再,真实的战争都是由血肉生命浇筑的悲歌。
郑简没有办法忽视眼前的这一切,攻城驻防一下子从纸上的黑白文字变成淋漓的鲜血,这让他突然有一种反胃的恶心感,脚步虚浮地才在青砖的石阶上似乎极可能腿一软就跌落下去。
郑简忍住不去看下面的尸山血海以极快的速度爬上城墙。
然而当他刚刚在平台上站稳脚跟,就发现城门楼上的场景一点也不比下面好。
或许是被之前连连惨败的战绩刺激到了,这次北夷人索性直接硬拼起人数优势来,而相对于荒原上以生肉为主食的北夷人来说,北门关饱受苦寒磨砺的守城军并不占什么个体的优势。
女墙边上已经躺了不少受伤的兵士,有的脑袋已经被削去一半,有的双腿埋在碎石里地上一滩血迹还在扩散,有的用左手扶住墙沿右手还挥舞着刀剑,有的已经躺在一边不动了,却没有人注意到将他的遗体送下去……
郑简压着反胃的不适,有些麻木地朝前走去。
“少将军呢,少将军在哪儿?”走到了两三步,郑简终于看到了一个熟人,连忙拉住正杀红了眼的王鹰问道。
猛然被拉王鹰险些就反手一刀割断了这“闵公主”纤细的脖颈,待看清了来人,才愤愤不耐地说道:“公主殿下你来这里做什么!不要命了吗!”
“告诉我少将军在哪儿,他有危险——”
王鹰随手朝城门下方一指:“你看北夷人都闹成这样了谁能没危险!那个谁!过来!你把公主送回去!捣什么乱……”
过来那士卒生得高大,原本带走郑简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他的腰上被北夷人的弯刀破开了一道巨大的血口,围在腰上的铁甲已经被染红,郑简很容易挣脱开他的钳制向前方跑去。
或是上天庇佑有心人,在这满是杀戮的刀血迸溅之中,郑简躲过了飞来的落石避开了刺穿旁人的刀剑直直朝前奔跑穿过层层的喊杀与尸体——他终于在不断倒落的人群后面看到了那个人。
在城门楼的正中央,一个刺面纹身坦胸露乳披着狼皮的北夷人已经冲了上来,手里举着一柄半人长的弯刀与耿少潜对峙。
北夷人与天朝不同,他们的首领一贯以勇猛服众,因而领兵者大多冲杀在最前方为士卒开路,按照这人着装佩刀,多半是此次北夷联军的领军人物。
“呔——”只见那剃发的北夷人猛地发力将弯刀劈砍下来,却被耿少潜手中的木杖所阻拦,也不知那木杖是什么的材质,竟然也没见断裂。
那北夷人见自己的弯刀居然几次被那不起眼的木杖挡住,已经是气得七窍生烟,举刀劈砍只见虽无明确的章法,却更加凶狠起来。
耿少潜左腿不能动,看起来抵挡得有些吃力,然而每次一那北夷人看着要击中他身上要害却都会恰如其分地被阻挡或避开。
然而郑简很快就看见了更加危急的场面——
那名叫王瑜的男人手持一柄长刀,刀头正对着面朝城外耿少潜的后心,而此刻周围的军士皆在十步之外各自拼杀完全不曾注意,而耿少潜本人也完全被面前的北夷人牵制住了全部心神无暇顾及身后。
郑简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
耿少潜正与那北夷人搏杀,猛然看到一个人窜出来还当做是敌军,等看清了是郑简脸色一瞬间就变了,连忙伸手拉住抱着他错身滚落一边躲开那北夷人的攻击。
“王瑜——”
郑简只听到耿少潜在自己耳边大喊了一声,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他早知道身后有人,不禁为自己急躁的行径感到后悔。
耿少潜抱着郑简翻滚了两下才停住,郑简在停之前分明听到抱着自己的耿少潜闷哼了一声,只怕是为了保护自己身后撞到了什么,顿时心里更加愧疚后悔。
“少将军你……你怎么样……”
“公主殿下不应该来这里。”
耿少潜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显然非常不悦,然而此刻他也没空顾及那么多,刚刚避开的时候木杖脱手不知道摔落到了哪里,耿少潜扶着城墙站起来,看着与那北夷人缠斗的王瑜,顺手抄起地上的一件武器抵挡开周围闯入的北夷人。
因为新的攻城模式,很快不少的北夷人爬上了北门关的城楼,原本阻止云梯的士卒也都开始转战城上拼杀,唯一还能让这些士兵感到希望的是地上躺着的北夷人要比他们更多。
随着城楼上北夷人人数的增加,同样挥刀帮忙的郑简已经明显感到身边的耿少潜吃力起来。王瑜很快就抵挡不住了,一记劈砍躲过之后就被那北夷反身一脚踹中胸口摔了出去,趴在地上。
一个北夷人走过来刚要给地上的王瑜补上一刀就被之前那北夷人拦住了,两人低声交谈了一句什么就立刻转头朝耿少潜郑简这边看来。
看着那两人野狼般的目光,郑简心里登时莫名一慌,手里不知觉抓紧了耿少潜的衣摆。
耿少潜看着那两人却是突然笑了,安抚般轻轻拍了拍郑简的手背:“公主不用担心,他们只是想抓我,过会儿你去找王鹰让他送你回将军府……”说完耿少潜一把推开郑简就用一柄豁口的军刃与那两个北夷人刀战起来。
郑简看着眼前的一切连躲避都忘记了,等回过神来才发觉战况不知何时发生了转变,原本换过新战术的北夷人明明占着上风,却在北门关将士的忘我拼杀下锐意尽失,渐渐露出败相。
那两个北夷人显然也发觉了不对劲,更加凶狠不要命地朝耿少潜攻击。此刻明知自己完全不是那两个北夷人对手的郑简也再不敢随便上前插手,只焦躁地在一边看着,同时防止再有北夷人过来给耿少潜增加压力。
然而即便如此,左腿不能动作的耿少潜力竭之下还是被那两个北夷人合力将刀架在了脖子上。此刻城门楼上的北夷人几乎只剩下他们二人,两人对视了一眼就架起被制住的耿少潜从云梯上滑了下去。
“少将军——”郑简见状想也不想跟了下去。
“公主——”一边躺在地上王瑜想拦也拦不住,忍不住捂住疼痛的胸口叨念了一句,“真是个坏事的……”
第21章:天选日
不出意外,郑简和耿少潜一起被北夷人绑回了北夷联军的大营。北夷显然知道自己抓住了重要人物,却还没往少将军耿少潜本人上想去,因为如果换做是郑简他自己的话,肯定是先把对方能打仗的头头弄死了再说。
被关在露天栅栏牢笼里的郑简和耿少潜,正对着一群吃喝拉撒的马匹,手脚虽说没被捆上,在那狭窄的牢笼里却很难有较大的动作,被硬逼着闻那马栏里的味道。更糟心的是,之后还有人给他们送来一瓢壶和马厩里淤泥一个模样的面疙瘩糊糊。
虽然已经饿了一整天,然而看着手里那一坨状态和味道都十分诡异的东西郑简实在很难有胃口。
耿少潜手里端着木盘没动,他正仰面看着头顶的天空,是一只盘旋在北夷大营上的金羽鹰隼。郑简知道那是个稀罕物件,却不知道它是因为盯上了大营里的肉香还是怎么的缘故。
耿少潜看了两眼,就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将那木盆里的东西都仰头灌了下去,就如平常饮食一般,冷硬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郑简看得哑然,一时手里拿着那木盘子也不知道怎么做比较好。
少将军或许是心里已经有了安排才这样气定神闲。也罢,若是不吃饱了等过会儿逃走也是没力气,说不得要拖了后腿。
这样想着,郑简担惊受怕的心情莫名就安顿了下来,便也试着吃了一小口,结果还是因为难以下咽险些吐了出来。
耿少潜看了看郑简,眼中不知埋藏着怎样的情绪,只淡淡问道:“公主为什么要跟过来?”
被这么一问,郑简这才想起自己追来的初衷,刚张开口想说,猛然想起那王瑜也不知道跟在耿少潜身边多久了似乎颇得信任,自己没有任何证据,现下又顶着自己姐姐郑姑娘的名分,无法解释一个深闺女子能够探听到这个消息的缘由,要怎么说出来才比较合适。
郑简这一犹豫,却没注意耿少潜眼中的幽暗又加深了几分,等他回神想说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北夷人那里喧闹起来,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情。
“他们怎么了?”
耿少潜侧身看着那些脸上涂满油彩,赤着胸膛围在火堆旁热烈唱跳的北夷人,反而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郑简一愣,回想了一下才道:“十月初五。”
此刻那边的北夷人已经安照一定的秩序坐了下来,只有两个长得十分壮硕的人面对面走到了圈子的中间,像是要进行什么对比一般。
“这是他们的天选日。”耿少潜看着场中的比斗慢慢说道,“通过勇士之间的决斗淘汰弱者选出最强的那个。”
场上的那两个人果然开始格斗肉搏起来,只不过动作间的凶狠完全不像是比试,就好像是真正沙场上的对决一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您对北夷人了解这么多,定能早早将他们驱逐出我北门关百里之外,不,要叫他们全部都有来无回才好。“
耿少潜一直看着场中的比斗,听了证件这一句却是说道:“北方苦寒,一到了冬季草木枯萎,畜牧不能果腹,他们也没了吃食,只能南迁求生。每当由秋入冬,我们由肥沃的良田收获粮草储备,有温暖的房屋躲避严寒,而他们什么都没有,只能靠抢掠别人来生存。”
郑简没有想到作为抵抗北夷人入侵的国民英雄,耿少潜心里却是这样想的,忍不住问道:“既然这样,就不能想办法大家和平共处吗,就好像西南的百越之国那样?”
耿少潜闻言蓦然一笑,这笑容一下子化开了他脸上冰冷刚硬的色彩,显得整个人都亲近柔和起来,看得郑简就是一呆,却见他瞥了眼那边比斗的北夷人轻声说道:“你看,大北方艰苦的环境炼就了北夷人坚毅勇猛的心性,他们能够在无尽的荒原上追逐跑的最快的猎物,能够在凶恶的狼群下求得生存,相比之下富饶肥沃的关中大地却将我们变成了一块美味的肥肉,吸引着这些饿汉的食欲,如果是你,你会放过到嘴的肉吗?尤其是在看到自己所得的那时候。”说罢,耿少潜意有所指地戳了戳栅栏里那一碗面疙瘩糊糊。
“所以说,他们想活着,我们也不想死。他们把我们当做放在嘴边的肉,我们就要让他知道吃肉的代价。”
郑简默默听着耿少潜说完,突然明白眼前这个男人从来不是京城大与所传颂的那个战神般光辉的国民英雄,然而,眼前的这个,更加真实,更加地,让人想要靠近他去了解他。
看到耿少潜不再说话,郑简也同他一样认真看着北夷人圈子里的搏斗。能同雪狼争夺生存空间的人有着比野兽更加凶狠的野性,他们对别人残忍,对自己人更加残忍,每一对比斗的勇士几乎都是带着满身的伤痕下去的,即便是胜者,也是惨胜。
比斗很快到了尾声,最后的胜利者满身是伤地走到中间迎接所有人的欢呼,然后绕着人群走了一圈,猛然从中拉出一个扎着长长发辫的美丽女子,也完全不顾她的挣扎,扛在肩上就往后面的营帐走去,人群了顿时呼笑声四起。
郑简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出于少年心理,脸上陡然一红,一边咬牙切齿道:“这,这也太直接了吧……”
然而很快北夷人群中又发出了不一样的声音,一个披头散发满脸灰败的男人被拖了上来,没错,这个北夷人是被两个男人拖上来的,他身上用来表示勇士的油彩已经完全被捻花了。
看着了这么久,郑简发现这男人似乎是接连几场比斗里都输掉的那个。在他还没了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一个高大的北夷人就举起手里的弯刀,刀起人落,鲜红的血水喷溅到篝火中,一颗头颅滚落了下来,被甩在地上的四肢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只剩下一滩不断蔓延的血迹。
郑简看得满脸苍白,不自觉伸手抓住了身边的耿少潜。
耿少潜显然也感觉到了郑简的情绪,看着他淡淡说道:“对他们来说,天选就是优胜劣汰,强者为生。最强的那个人获得荣誉和女人,而最弱的那个被夺走仅剩的性命。”
第22章
到半夜的时候北夷人都各自回自己的营帐去了,只留几个人看住外围的火堆,或是节约的缘故,牢笼这边并没有火堆,郑简被冻得蜷缩起来,一会儿不舒服了稍微动一下,一边的木栏里就会有马匹发出嘶嘶哼哼的声响,在宁静的夜里显得十分清晰。这也叫他有些明白了北夷人将牢笼放在马栏边上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