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答话,继续默默走路,将视线复搁在前方的两个身影。一黑一白,中间的距离能放下我和王上还能齐齐转个身打个滚,心中唏嘘,耳边有声音传来:“方才你与黒砚说了什么?”
王上挤走了渊止,慢吞吞挪到了我身边。那边渊止板着一张幽深哀怨的脸默默瞪着他。我愕然,斟酌了半响,唯有老实交代,“不过说了一些碎话,也无甚重要的事。”
偷偷抬眼瞄到王上愈加冷淡的脸色,我默默在心里抽了自己两下,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寡人琢磨着小白理应告知过大黑他的来历。”既已掏了真心,有些事合该坦诚相待,就不知大黑是否懂他的苦心了。王上冷冷瞥了我一眼,道:“此事与你无关。”
看来真是离小白回天界不远了。我不是什么乌鸦嘴,可若乌鸦非要飞到我嘴边,我也冤得慌,不由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寡人也不过想提醒大黑一句,别到时候傻了吧唧的瞧着小白返回天界。”
王上不语,步子一顿,又落了我与渊止两步。渊止这才得以凑近我,忙不迭问:“你不觉他们两个不对劲儿?”
我一听来了兴致,若他能看出来黑白无常作为一对恋人的异常,也不枉此行了,遂问:“为何这么说?”
他沉吟,又瞧了前方一眼,兴冲冲道:“我觉着他们两人一人抓勾魂锁的一半简直弱爆了。搁我身上,别说一个,十个也在话下。”
“……这是情趣!蠢蛋!”王上撂下此话,挪着步子离我们更远了。
说话的空档,将要扑到渊止脸上的冥风打了一个卷,直接跳过他扑到了王上的脸上。啧啧,这年头,连冥风都挑着懂情趣的吹!
我捏了捏手心,拍了拍脸,安慰自己终于遇到了一个高难度的,嘴上笑笑,赞了一声:“渊止你虽外表瞧着五大三粗的,不想心思竟这么细。
他一怔,稍显不好意思,扭过头装作继续观察黑白无常。
我悄无声息退了几步,挨着王上的边儿,好奇问:“你与渊止如何认识的?”
王上板着冷脸泼我冷水:“与你无关。”
吃了一个闭门羹,我叹了声气,也无心八卦,只专心跟着黑白无常走。
期间,渊止示意我仔细瞧大黑偷偷摸摸搞小动作,我这才来了兴致,默默瞪大眸子瞅大黑。
许久之后,眼珠子都快瞪酸了,我方瞧见大黑沿着勾魂锁悄悄拉上了小白的手。
满心失望,正欲将这当反面教材告诫渊止,耳边听到他一声惊叹:“这歹是有多别扭啊,我的个天帝啊您可晓得?”
抽抽嘴角,我心道天帝若知了,早就一蹦老高灭了黒砚了。杞人忧天了一会儿,我又琢磨起了鬼后的事儿,也未再开口,一时间气氛又沉寂了下来,直至目的地。
若说我提议让渊止向黑白无常学习如何恋爱是算错了一卦,那当我瞧见眼前这地方时方明白:我哪里是错了一卦,我是颠倒了整个乾坤,活该一错再错!
夜色浓郁,沐浴在人界的晚风中,我虽不后悔初入鬼界时未喝那碗孟婆汤儿,可也委实想不到竟有一日能重回此处。
静静伫立的南黎王宫,一如几百年前我为国君时的模样,气质厚重凝深。
我忆起那时曾与一人玩笑过:“你瞧这王宫,有几百年了吧,理应寂寞如雪了。寡人真想再建一个婉约淡雅点的,给他当媳妇使。”
那人嘴角噙了抹笑,可惜蒙了太多的尘,我将眼珠子瞪了出来也未瞧清。他道:“纵你愿意给,他也未必愿意要。”
是了。纵我愿意给,他也未必愿意要。
“小寺,可触景生情了?”小白眉眼处的光华愈发的亮了,他拉着我的手迈上层层累高的台阶,在一方沉重的殿门前止了步。
“啊?”我收回心神,扯嘴一笑,瞥了瞥边上沉思的王上,遂松了小白的手。小白诧异,暗暗瞟了我一眼,方扬袖挥开了殿门。
殿门吱一声打开,殿内通明的亮光立时扑了出来,和皎皎的月光痴痴纠缠在一起,那个哀怨得,真活似被棒打的鸳鸯,只瞧得我一阵心酸,咂舌感概:“都过了几百年了,你和月光还未腻啊?”
小白一听乐了,转身可着劲儿砸了我一锤,也敛去了眸色里促狭笑意,率先迈步进了殿里。我呵呵一笑,也一脚迈了进去。
殿里空无一人,明晃晃的纱帐被夜风撩起,偌大的龙塌上静静躺着身染病重的南黎国君,那面色叫一个蜡黄,似几十天没啃过老树皮的饥民,实在有辱国君的颜面。
小白瞧了几眼,眼睛瞥向了我,一脸的关照之意,“小寺,可有话要与你这子孙说?”不知缘由的大黑渊止一听,眼神唰唰落在了我身上,眼神里带了点悲悯。
嘴角扯出一抹笑,我道:“虽是我的子孙,可也用不着客气,这魂该勾还是要勾的。”
低眸瞧了一眼那可怜的小鬼,看其容貌也不过十五六岁。纵做了几百年的鬼了,也不由心生惆怅心酸。伸手抚了抚他的眉,我再开口便忧桑了几分:“孩子,好歹你祖宗我也是二十二薨的,你也忒不争气了点。”
挨着龙塌碎碎念了一会儿,我方收回手,背过身让大黑上前勾魂。
王上在一边瞅了我半天,见我瞧他,忙挪开撩在我面上的视线,别过脸,神情怔怔的:“你,节哀顺变。”
人界死了亲人,是有这么一句安慰话。还挺应景的。我默默囧了囧,面上呐呐的,答:“谢王上关心。寡人节哀,节哀。”
大黑动作颇快,不消一会儿,一个崭新崭新的鬼魂便被拎了出来。
要知我一向好奇心重,何况被困在勾魂锁里的还是我的子孙,不由凑近那团黑影,细细打量着。
许是新魂,他弱得很,一时也未显出他清晰的身形面貌。此时他正挣扎着要从勾魂锁里蹿出来,气息奄奄的,还偏要动来动去。
这娃可怜见的。瞧得我也心疼了几分,毕竟是我的子孙,他受苦我焉能好受,遂轻声安抚他:“孩子,别乱动,寡人是你祖宗。”
渊止嗤了一声,小白大黑则默默瞧着我,一脸你节哀的安慰神色。我倒无碍,心知勾魂成功了,遂笑眯眯道:“小白,不如这魂让我勾回去吧。”
于是,最后回去时我拉着这抹新魂踏上了黄泉路,身后默默跟着王上和渊止。至于小白大黑,则在征得王上同意后在人界溜达去了。
黄泉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孩子的魂魄显然不如其他新鬼们的强壮,我顾及这他体弱,脚力不由慢了许多,幸而后边的王上也未催。
瞧了一眼终于安静下来的孩子,我心疼之余,不知为何又觉着心中很欢喜。唇角挽起一抹温和真挚的笑,我想哄哄他,不想一开口就是谴责:“你这孩子也是的,既贵为国君,又怎能病死?”
“纵王宫御医束手无策,你为何不张榜求医?天下之大,怎能找不到一个能医你的人?”
“就算造化弄人,找不到也罢了,可你也不该瘦成这样。你这摸样,即便成了鬼也是被其他鬼欺辱的对象。”
“当年你祖宗我走黄泉路时,虽谈不上健步如飞,可也胜过你千万倍,”话到此处,我怔住了,这方迟钝发觉我充当了勾魂使者不说,手中勾的还是自己子孙的魂。
默默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心窝子,我回头瞧了一眼蹙眉的王上,呐呐道:“王上,您若无聊,要不也来勾会儿?”
渊止兴奋了,蹿到我眼前,用手肘捣了捣那孩子,问:“铉寺,本将能否牵牵?”
王上沉吟,忽而身形一动,袖风撩起片片彼岸花瓣,眨眼间已行至前方,化为了一抹黑影。
嗯,被拒绝了。
我淡定地拍开渊止伸过来的手,淡定拒绝,“不劳烦上仙了,寡人自己牵着就好。”
渊止愤愤然,一甩衣袖,去追王上了。
我眯了眯眼,挥手撩开一股纠缠的冥风,回头继续赶路。方走了一会儿,便瞧不见前方的两个身影了。
顿了顿步,我低声与那孩子道:“难不成寡人估摸错了?从进了王宫瞧见你,他便盯着你一直瞧,寡人以为他对你感兴趣,这才提议让他近距离观察你。不想被他拒绝了。啧,莫非他嫌弃你是病死的?哎,你这孩子怎能病死呢?你瞧你现在这幅模样!”
几百年了,抛除了说媒,我难得这么唠叨。
正自我鄙视时,耳边幽幽冒出一句:“您不也是病死的?”
这么委屈的声音,分明是从勾魂锁里冒出来的!!这孩子能说话了!神情诧异间,我又细细打量了起来,纳闷得紧:“你竟能认出寡人来了?”
“嗯。”又是一道委屈极致的嗓音。带了点哭腔。我颇为心疼,温和了眉眼,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慈爱的老祖宗:“别难过了。等到了鬼界,寡人定会好好养你。把你养得能撒着丫子狂奔,可好?”
“好。”他这才欢喜了点。我颔首,牵着他继续赶路。脑子里回荡着他那句委屈的话:您不也是病死的?
傻孩子,你怎么不盼着祖宗好点?
你祖宗我要是和你一样是病死的,那到了鬼界要受多大的苦啊?
幸好,幸好。
我是被人害死的。
第8章:渊止秒杀了虞黛
黄泉路寂寥,冥风呼呼叫嚣,没了王上压制的彼岸花勾着花枝横在路上,似吐着信子的美人蛇,场景虽妖艳,可不免恐怖了些。
我怕这孩子被吓着了,时不时摸摸他渐渐显出来的黑色脑袋,笑着与他扯东扯西,也算是把他的情况摸了一个遍。
这孩名唤铉叶,是个早产儿,出生时便没了母后。平常人家也罢了,可偏还在如狼似虎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家。
没了母后的庇护,又天生一副孱弱的身子,这娃日子过得想必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纵后来被立为太子,继了位,也不过是权臣手中一个身子孱弱到日日缠绵病榻的傀儡国君罢了。
“老祖宗,过了今日,朕便十七了。”说了这么久的话,他也不似先前抗拒我了,处处流露出了对我这个祖宗的喜欢之情。
我一时摸不准他这话的情绪,伤心难过?惆怅失落?亦或单纯的想提提?不过,这个会唤我祖宗熬不过十七岁的病弱少年,短短几个时辰就戳中了我的心窝子,不由轻轻一笑,温和道:“这样吧,到了鬼界,寡人给你煮碗长寿面,怎样?”
他没了声音,顿了半响问:“老祖宗,长寿面是何物?可是保长寿的?吃这可有损皇家颜面?”
我脚步一顿,万分愕然,忆起自己当国君的情形,心中便料定他未吃过。心间五味陈杂,我沉吟了片刻方答话:“嗯,鬼界有鬼过生辰,大家都吃这个。无损皇家颜面,你会喜欢的。寡人厨艺不精,让孟阿婆给你煮,她厨艺可好了。”
“那,朕,就有劳老祖宗了。”这话他说得很规矩严肃,也很端国君的架子。我哑然一笑,心里也舒坦了不少,又与他消磨了几个时辰,方到了鬼门关。
守门关的神荼核对了信息,觉着无误后,方撇开铉叶,凑近我压低了声音:“你们中途可遇着什么事儿?王上回来时神情可不对劲儿啊。”
我瞧了一眼那厢忙着招呼一众新鬼的郁垒,捏紧了手里的勾魂锁,决定不参与八卦王上,一心忙自己的事儿好了:“王上的事儿,又岂是寡人能碎嘴的。哎,未出界前,寡人往这赶时听有鬼碎嘴,说郁垒瞧上了一个女鬼,可属实?”
神荼一顿,嗓子眼里咕哝着了什么,我也未听清。瞧着他神色带了点异样,我正欲不再多问,又听他道:“实得不能再实了。这事全是孟阿婆起的头,她回来时带了个新鬼,郁垒眼睛都直了,可不就是看上了。”
哦。我眼角又瞄了一眼忙得脚不沾地的郁垒,心思转了转,忙从怀里抽出一根红绳,笑着道:“寡人瞧着郁垒忙,就不过去讨他的嫌了。你将这红绳交给他。天界月老的线,管用着呢。”
良久,良久,我伸出的手依然僵在半空中。神荼低头,俩眼珠直愣愣瞧着躺着我手心里的红绳,眼冒红光,问:“货真价实?”
我抬抬眉梢,“若是欺骗,寡人这金字招牌随你砸。”话落,眨眼间,红线落入他的怀中,“铉寺大人您走好,不送。”
我笑笑,转身将铉叶从勾魂锁里放出来,领着他往奈何桥走去。
行至桥下,我摸了摸他的脑袋,问:“铉叶,你现下这摸样,不适合去投胎。若不急,就在鬼界待一阵子吧。”
他脱了勾魂锁的束缚,晃了晃渐渐变得清晰的身子,一板一眼道:“老祖宗,朕不急。朕等就是了。”
得了他的同意,我领着他拐了一个弯,将走了几步,抬眼瞧见不远处围着乌压压一群鬼。心间咯噔了一声,我忙半抱着铉叶蹭了过去。
群鬼围观处,血河池红水汤汤,翻滚出朵朵血红的浪花,几个姿态妩媚的水鬼趴在岸边。
散乱湿漉的发,水光潋滟的眸,昔日巧笑倩兮的她们此时正狠狠瞧着池水中的一处,颇有咬牙切齿之味。
池水中央,渊止半个身子掩在池中,散开的发丝正滴着血珠,湿了上身不说,一张冷硬刚直的面容也沾了一几滴血丝,更显其肃杀傲气。
他情商再低,也是一界战神。纵浑身狼狈不堪,这翻滚血腥的池水也不过衬得他愈发凛冽威严,只瞧得裹在我怀里的铉寺低喃:“老祖宗,他耍流氓耍得好威武。”
我抿唇,低头凑近,软声赞他:“说得对极了!”
他谦逊,在我怀里动了动,道:“多谢老祖宗夸奖,朕不过是一猜。”
嗯。一猜就抓错了点。渊止被一群女鬼耍流氓的可能性更大。
我笑笑,双臂裹紧了他,复将视线撩到了池边。
池边排着一株株碧落树,傲挺挺如出征的将军,且碧叶青花,生机勃勃,瞧着赏心悦目。
碧落树下,虞黛手挽青泓剑,一身青衣泛着冽冽寒光。额间镶了一枚彼岸花心,血红的点,带了点妖意,却终不及他眉眼间的冰冷如雪。
他发上无意落了几枚碧落花,愈发显得姿容清华,可惜他原本便如那冰块生冷,又裹了一股实质性的杀气,只冻得瞧热闹的众鬼齐齐后退了数步。
“关于虞黛,有一点,你是否忘了告诉渊止?”我正琢磨着渊止在血河池到底游了几圈,耳边徒地传来问话,冷淡得很,“这主意也只有你能想出来。”
是王上。论及脸皮,我虽不薄,可在铉叶面前受教,即便他未说出那个馊字,亦让我颇感尴尬,遂干干笑了一声:“是寡人一时疏忽了。”
若说渊止是鬼界的战神,那虞黛便是鬼界的战神,颇喜生杀之事,渊止兴许撞到这个点上了。
果然,虞黛抬抬眉梢,清冷似月,道:“素闻天界战神威武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如和本殿一较高下?”
他好战不说,还颇讲究输赢。神华殿的孤梵深谙他的性子,每每谈之便不由轻嘘:“虞黛那个鬼,你瞧他沉思的模样,钻的一些牛角尖问题,定会觉着他翩翩欲仙无欲无求品质高洁超脱凡物。可你若再瞧他做的那些事儿,哎,他就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鬼。”
孤梵此话深有道理,即便我未听懂,但亦晓得即为奇葩,自有其超长之处。对待奇葩,我想我与渊止还是疏忽了不少。
渊止果然为难,站在血河池里搓了搓下巴,颇为无措,遂实话实说道:“虞黛,我在血河池闹腾,为的也只是想见你一面,并未有冒犯之意。”
我与王上均满意颔首,这答话很正常,并未暴露他少得可怜的情商。可惜我俩的脑回路与虞黛不同,他的合该是别致新颖的那一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