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洛希终于按捺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军戈,你呢?」
对方轻松地应声:「嗯?我什么?」
「你想留下来?」
「你是指留在乔斯顿?大概不会啊,我都看你的意。」
「为什么?你想回家还是留下……」
「回家也好,留下也好,总得有个伴啊。乔斯顿环境不错啦,但是叫我自己一个住在这儿,我才不要。」
「这里有健。」
「啊哈哈!健都有老婆了我哪敢当电灯泡?跟着你是最好的。你决定留下来,我陪你。你回船,我会跟着你一起继续走。」
祈洛希快速拧头望过去,原来,军戈正直勾勾地望着他。那眼瞳是清澈通明的,如同镜子,在夜里仍能反射出他呆住了的蠢脸;而鼻下的那抹笑容实在温暖,温暖得太过份。
第八章
好朋友,人生知己,就是指这种吧。
一阵热气涌上喉咙,冲口而出:「好。军戈,说好的,你要跟着我继续走!」
「嗯!好呀,你别丢下我就行。」
军戈答得像夏风一样爽快。他不禁咧齿一笑,全身暖哄哄的,好久、好久没试过这么满足了。
这时,海滩那边突然冒出少女的高分贝尖叫,让两个男生敛起笑容,那是白天雪的叫喊。下一刻,天地恢复寂静,彷佛方才的纯属幻听。
「那个,希大人,要不要一起跟过去看?」
祈洛希懒得多讲,率先拔足狂奔。
两人很快便踏上海滩,岸上没有人影,但沙地上分明有一排通往「回家号」楼梯的脚印,还很新,没有被其他脚印覆盖。二话不说跑回甲板,放眼望过去,竟见一阵透薄的灰烟从船内飘出来,状似冒火!
他们大吃一惊,咕噜的吞下口水,放轻脚步的跪倒甲板上。
通往船舱的地板盖被谁人打开了。烧焦气味从脚下徐徐涌上,并不浓郁或刺鼻。煮菜?不。这分明是金属机器损坏的气息。
伴随着烟雾的是翻找东西的声音,是急躁的,让两个男生联想到小偷潜入无人豪宅里,把每个房间的柜子拆开找金条的画面。忽然安静了几秒,下面似乎有几个人在走道里交谈,距离太远,听不清楚内容。
祈洛希没有多想,立即在高台下方捡起一根没用的铁旗杆。这跟木门差不多长,不容易握,让他走路有点儿摇摇欲坠。
「喂,等等。」军戈按住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悄悄话,「你打算下去?里面肯定有贼。」
「所以要赶走他们。」
「不行,太危险了,下面肯定有几个贼、搞不好是一群贼。我在这边守着,你尽快找警察过来。」
一改平日轻浮的态度,此时的军戈就像经历过大小风浪的船员,判断十分理智。祈洛希看着这人的脸,神智有半刻的恍神,他这才清晰察觉到两人的年龄差距──军戈比他大上四年。
他迟疑,但始终将铁杆紧握在手:「不行,船都冒烟了,白天雪可能出事了,哪能等?你找警察来,我先下去瞧瞧。」
「喂!」
祈洛希平常少说话,一副容易被伙伴压在头上的样儿,但他行动力极强,身手灵敏。在说话同时,脑中已经预视出一条完美的行走轨道,他如同野豹般俯冲、跳落船舱,军戈没能拦住,回首,那男孩子已经跑丢了。
「喂!希……」
满载焦虑的呼叫没有传入祈洛希耳洞里,因为这实在杳不可闻。
祈洛希独个儿闯入,首先循着焦烟味前行,不一会儿便抵达控制室。电子门是开的,里面没有贼人看守。他快速瞄了瞄现场,整间房都灰蒙蒙一片,冒烟的是左侧的引擎启动装置,应该坏了,倒没有漏电或爆火花。
这是被贼人破坏的?为什么?他怀抱着满腹疑问悄悄离开。
夜阑人静,陆地上海浪的拍岸声绵绵不断,「回家号」内部的大小动静则在走道上不断回响、扩张。愈是靠近船中心,陌生人乱翻物品的动作愈是响亮,祈洛希特意放轻脚步,还是无法完全隐藏住短靴与铁地板的交错,靴底受压,终究弄出了微弱的声音。
前方路段鸦雀无声,想必贼人察觉到他来了。男孩不敢大意,双手将旗杆箍得更稳。
来到转角位,他飞快90度转身,长铁杆直刺向前方。
走道空空如也,没有人气。贼人可能躲到走廊两旁的房间里,可能循着尽头的楼梯走到下一层或返回甲板,他有点后悔,或许叫老大过来帮忙才最稳妥,事到如今这是空想了。他万分警戒着各处的微细动静,神经拉扯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吞下口水,首先靠近左边第一个房间,那是白天雪的睡房。
快速推开房门至墙壁,没有任何人藏着,但床上却歪斜地躺着白天雪卷曲的身体。她的外套坠地,衣服明显被人掀开过。少女的唇是红的,一大滩血将她的牙与舌都沾上最纯粹的鲜红,衣服还慢慢地流淌着几滴血水,湿了地毡。
祈洛希全身僵硬,眼前的事物忽然左右旋转,偏偏上天不容他有调息呼吸的机会,后方传出开门声,他反射性地举起铁旗杆回身截挡,硬生生挡住了一颗有半张脸那么大的拳头。森然巨影从头顶泻下来,前方站着一个比老大更巨大的汉子,宽肩,几乎要贴到门的两边。
第九章
打不过的。祈洛希的背脊冷汗涔涔,瞳孔收缩,他当初挑这长铁棍当武器,打的如意算盘正是凭此阻止敌人接近,遇危了,可以边打边逃。可敌人已经欺近身前,他连挥杆都有困难。
要智取,智取,智取!这种情况还能怎么智取!他紧抿嘴唇,五指旋转,铁杆的粗糙顶端已经瞄准大汉的右眼直插过去。可大汉眼明手快,伸出壮臂,一举抓住长杆,武器在顷刻间已无用武之地。
祈洛希暗叫不妙,连忙弃杆,伸长中指拍向墙上的关门键。电子铁门从左边快速闪出来,汉子微微惊愕,单脚跨过门槛,手臂施劲撞过去,电子门感应到有人出入,再次缓慢打开。门后,祈洛希已经拿着脱下来的长靴,半蹲着身体,由下而上重击男人双腿之间的最脆弱部位。
他关门时已预计到对方的行动与位置,这一招狠而准。
「呜啊……!」大汉夹紧大腿,愤怒地把掌中铁棍扫向前方,祈洛希往右一闪,脑门堪堪避过,颈肩处还是被击中,痛,但骨头没事,还未败,还能战。稳住身子,他再次攫扣住鞋子伏身往巨汉直冲。
巨汉岂会再中招?他把铁棒往后抛,空出拳头,孔武有力地殴打这小子的脑壳,少年人就这么倒地,两眼朦胧。
「布,没问题吗?」
一把老人的沉亚嗓音从走道溜进耳洞内。
那粗壮大汉点头:「行,不过是个小子。」
祈洛希按着晕眩的头瞄向门后,汉子的同伴有一对穿着皮服的中年男女和绿袍老人,男女腰间配刀,就连老人也挺直背脊一副精明样儿,没哪个好对付。
祈洛希呆了,整个人动弹不能。武力,他比不过;武器装备,他全丢光;智取,事到如今他哪有什么计谋了,床上白天雪还昏倒了,只能乖乖就范。
思忖之间,红发的女人突然问几位同伴:「有没有嗅到焦味?跟控制室那种不同的。」
瘦削男人动了动鼻翼:「有吗?不就跟刚才一样。」
「没有,别疑神疑……」老人的斥训嘎然中止,他将鼻子朝向转角处,「这臭味……怎么好像有烟?」
「我们去瞧瞧。布,你留在这儿。」
「好。」
男女和老人贼子纷纷挪步上前,跑了半圈,个个都变了脸色──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走廊突然充斥着黑烟?尽头处的烈焰火光是怎么回事?火灾?
他们大惑不解,互相投以询问眼神,这时对面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呼叫:「喂!老大!大叔!师父!大姐!你们快来呀,贼人在这里放火……哇,楼下也有?船不会沉吧?怎么办呀……」
船头处的楼梯确实传来脚步声,动静不断。三贼打个眼色,沉着气飞快地退后,在巨汉耳边念了几句。他们不再理会祈洛希,直接奔向通往甲板的另一端出口,很快便了无声息。
被遗留的祈洛希快速回神,抖着脚趾把短靴穿回去,拖着发软的四肢步出房间,贴墙前进。他总算察觉了,是烧焦了锅那种难忍的臭味。
船的哪里烧起来了?船会沉?不安感迅速网住了全身,他喘着气,急步追查黑烟的来源。
拐个弯,他便来到食堂和厨房所在的狭窄走道上,橙红的火焰确确实实在地板毛毡上升起,浓烟异常地光亮,是略为刺眼的灰色,已经弥漫了视线所及之处,若置之不理,再过十分钟便会把整个第一层烧掉吧!他眯着眼睛往前踏出,一手护鼻,一手拨烟,但眼前较浓黑的那一片烟雾没有散开。
奇怪,非常奇怪,他再用劲挥动手掌,烟还是用原来的缓慢在飘。嗅不到想像中足以令人窒息的烟味。有火味,有焦味,但轻微。
他一脚踹向墙边熊熊燃烧的红火,一点儿都不烫。
祈洛希昂头望向天花板泛着淡光的投影装置,肩膀放松,唇边漏出了一丝自嘲的笑。
下一秒,烟雾消失,整个走道变得比刚才暗淡,就像按了开关键。
饭堂前的地板倒还有着真实的火种,但很弱,灰烟只环绕在十米范围内,远没有方才那般夸张。火的燃料是一堆小山丘的衣服。
自动洒水系统总算启动了,雨水洒湿了祈洛希的棕发与长袖毛衣,眼前的火焰迅速变小,十秒后已经化作缕缕海浪般的烟团,再也烧不起来了。
船舱第一层回荡着一阵奔跑声,不一会儿,正如祈洛希所料,通道的尽头出现了军戈的侧脸,他双颊红润,额角渗汗。
第十章
「希!没事?」
祈洛希摇头:「没事。这是你弄的?」
军戈吐出深而长的闷气,一边捡起地上被烧成焦炭的衣服,一边解释:「……啊。是我。我们两个肯定不是他们几个的对手吧,他们还有个高个头的大男人!所以我既放火又放幻像,没想到真把他们吓走了。」
「谢谢。」祈洛希望着军戈,一双海蓝眼瞳在连连眨动下透出晶莹光采,「你竟然能想出这种方法。」
军戈别过脸笑了笑:「没什么的,是你先引开他们的注意力,我才有时间准备。好了,白小姐呢,她还好吗?」
「她在房间里受伤,昏了。」
祈洛希马上领着军戈前往白天雪的房间,现在最该关心的是生死未卜的少女,但是一直听着那聪明男生紧随身后的脚步声响,祈洛希怎么也抹不掉刚才所见的种种画面。
一边走,一边问了军戈几句,他很快便把零碎的片段砌成连环剧。
在甲板上,军戈认为找警察最为恰当,但内心也认同祈洛希的话:时间不容许他们慢慢搬救兵来了。
当冲动的男孩端着笨重的旗杆慢慢步近贼人时,军戈就在控制室中。「回家号」不是战斗船,控制室没有炮弹雷射枪,监视器却是遍布每一处。以前为了保护全船乘客的隐私而关闭,没料到今天会大派用场,电流通过,监视镜头立即将四名鬼祟之人的位置和行动搬到大萤幕上,他们在女生房间里乱翻着东西。
四名敌人,人数是他们的一倍,不可能靠拳头应战。拿武器呢?对方也能拿。监视画面上还印着白天雪流血的虚弱脸容。形势极为不利,军戈焦躁地在控制室里寻找有没有武器可用,猛然看到洒水装置。
这可以用来洗地板,亦可以扑火。
如果夜晚的船起火了,贼人肯定不会继续偷东西,更不会帮忙救火,他们只会在消防员和附近居民赶到前逃跑吧。
灵机一触,完整的假火灾计划已经展现于军戈脑中。他立即启动了「回家号」的全息虚拟影像系统,当中预设了火警演习用的火灾影像。
但影像终究是影像,完全没有热力与浓烟,这样的火灾谁会信?于是他匆忙将离去人们所剩下的衣裳抱到走廊上,点火燃烧,用力扇风,再佯装成发现火灾的小男生般高声乱叫。军戈原本也没料到事情会如同计算中那么顺利,还抓过菜刀木棍准备在黑烟投影后方突袭,但现在是不需要了。
想到自己还安然无恙,祈洛希不禁暗赞军戈的机智;但心底的空洞是越来越大。他在整个事件里担任着的,就是没头没脑横冲直撞的笨小孩。
火没了,心底的自卑感冻得他脸色僵硬。
来到房间后,军戈看到白天雪还在流血,再度发挥年长男性的领导能力:「……呼、还有气,没事的。希,你留在这儿看好她,锁上门,不是沉船爆炸都别出来。我去找老大他们来。」
「控制室怎样?不是有焦味吗?」
「那边没有火,大概是什么零件烧了吧,我拔走了那台机器的电源,应该不会出事。别担心,船不会这样沉掉的,真的沉了也是在岸边。」
祈洛希无言点头,算是应许。军戈马上站起来,离开房间前还把走廊地上的铁枝抛回房内,为他锁门。
封闭的房间隔音不太好,祈洛希清楚地听到军戈贯彻墙壁的奔跑声,他能够想像到那男生在走廊上跨出的每一步都是如此宽阔,充满成年人的味道。
没错──军戈比他大四年,手脚比他更长。虽然他们的身高差只是半个头左右,晚饭前军戈还像爱撒娇的小孩般枕到他身上。
但军戈是大人。
他到了现在此刻才发现,自己还是小孩。
在大海上经历了两年,他的思考,他的行动,依然处处比不上别人。他比不上老大的成熟稳重,没有白天雪的坚韧意志,而看起来轻浮爱闯的军戈,在关键时刻亦尽显大哥模样的可靠风姿。
而他,依然是个需要别人照顾的没用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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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戈错了。
他以为遇到危险就该找警察求助,监视器把犯人的脸都认住了,警察肯定会快手俐落地抓人,他们很安全,世上有正义……这种想法大错特错。
「……乔斯顿没有警察。」
「喔。这儿的叫士兵还是捕快?」
「……没有,这里是无政府的。」
「那……么……民间自卫队呢?相关的有没有?」
「……好像没有。西莉亚知道吗?」
「没有呢。出了什么事都叫左邻右里帮忙的这里从来没有抢匪,我以为是小说才会……」
凌晨时份,军戈和健夫妻进行了这番对话后,唯有硬生生把附近的居民叫醒,合共八个大男人一起去前往海滩。
第十一章
老大跟几个人到控制室调出监视影像,并检查船的情况;剩下的人将船内的两个孩子带回海滩,为两人简单清理伤口,再推着人力车将昏迷的少女送回健的大宅。
负责拉车的军戈咬着牙关,用力问话。
「乔斯顿、没救护车……罢了,不过……他、他们……该送医院!」
同样在旁边拉车的健挥洒着汗水,喘气答:「乔斯顿……没、医院。」
「什么?」
「……我说过,这里是、天外仙境……无政府、无坏人、无病人……」
「怎么可能没病人!感冒什么鬼总会有吧!怎可能没有、呜嘿呜嘿咳咳咳……」
「感冒、有……喝感冒茶就行……」
没有坏人,没有病人,老人家大多是安祥地告别人世,邻居被三更半夜吵醒也会笑着帮忙──神奇,太神奇了,神奇得简直在开玩笑,军戈打从心底地不相信。
没有医院,没有先进的医疗设备,医术高明的医生还是有的。鬈发女医生早已在健的大宅恭候多时了,白天雪一送进房间,她立即替少女作出一系列的检查与治疗,再推拿十分钟,少女便悠悠转醒。
精神好些后,白天雪便不顾众人温柔的劝告,抓住床缘硬撑起身子,用那张苍白的嘴唇说话。
「……有几个人,要抢船!救船!救了没!」
她的上腹遭到贼人巨汉无情的重击,喷出几口鲜血后昏迷,到现在依然呼吸紊乱。这疯狂的呼叫声,其实只是仅能以媲美吐气的音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