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原本安静下来的灵媒古镜忽然有了响动,双目流血的白师爷也撑起身子,怨毒地朝门外看了过去。
21.彼岸花
耳边掠过的微风有些苍凉,那被香灰割裂的身躯在地上缓缓爬动着,像极了一条出洞的冥蛇。虽是被吴钩老汉和我驱散了灵力,可他却还仿佛留有着报复的意念,只是那对象从害他无法登仙的僵尸王爷,变为了自己最亲近的养子。
灵媒古镜愈发颤动得剧烈,我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看向白师爷的目光忽然有了一丝怜悯。
他的心虽然早已被千年来刁恶的念头玷污得漆黑无比,却始终在胸腔内鲜活地跳动着,直到方才的吴钩老汉给予了他最后一击;我似乎看到了他险些淹没山头的恨意之下那浓重的悲哀,却是不知他终究悟了没有。白师爷寂寞无常了千年,称得上是一只老智囊,可有些事,他看得并不比我清楚。
所有爱的遐思对他来说都只是奢望;他无法拥有情人之爱,亲人之爱亦背叛了他。现在,他应是已生无可恋了罢。
看着眼前已经出现了几条细纹的灵媒古镜,我苦笑着闭上双眼,已然把将要发生的一切在心中理清后,并不去阻拦他意图报复的步伐。不知名的安魂曲在王邸中幽幽响起,黄泉路上空灵的梵音再度潮水般涌来,当灵媒古镜在我面前彻底破裂,周身笼罩着浓厚戾气的僵尸王爷从碎开的琥珀中窜出时,我便知道了结局。
——若白师爷知道不论他做出何种努力,都难逃别离人间的厄运,踪迹也终将被历史抹除的话,还会选择从方才沉睡的土地中醒来么?
古镜的碎片尽数落在脚下,映出了无数张我有些憔悴的面容,以及身后那悬浮着的庞然大物。当王者之力和灵媒之力被上天的宠儿融为一体,他便不会再去畏惧这世间的任何事物;他将会代替我这个凡人的仙子来拯救一切。
已然是仙鬼模样的薛云看着我,深如碧湖的眼底没有半点波澜,目光静静地转向地上的白师爷,又转向门外吴钩老汉消失的地方。古时将军的装扮使得他看起来肃穆而庄严,像是要审问甚么一般高高地悬起身躯,手中的阔刀对准了白师爷已再无法复原的伤口。
如今的白师爷在他眼中,不过是垂死挣扎的蝼蚁,而门外的吴钩老汉亦然。
通天仙者的眼睛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我的眉下,吴钩老汉指使着幕客们搬运财宝的佝偻身影透过幽深的林子现到眼前,我预知到了他的命运,知道早已在白师爷的教养下变得亦人亦僵的他是断然走不出去的。他逃得过那些将他拉进腐泥里的僵尸,却逃不过薛云的制裁,马上便要自燃在山间,化为下一个轮回里的微尘了。
或许打从一开始,那个站在顶端洞察一切的先知,便是作为旁观者的我。
灯油的味道混合着腐烂的气息从山林中飘来,我的眼前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或许是山里太过阴凉的缘故,它们看起来并不凶猛,就这么温吞地烧着,直到缓缓将整座灵王府包围起来。已经碎裂的灵媒古镜仍在吟奏着黄泉的梵音,身后的薛云自喉间发出几声低吼,像是在以王者的威风震慑着那些蠢蠢欲动的亡灵。
白师爷似乎快要承受不住僵尸王爷的戾气了;我看到他扬起头,血红一片的眼眶不知盯在哪里,像是在悼念着自己最后的时光。
薛云的刀在白师爷颈上静静地悬着,却始终没有残暴地落下去。也许是仙者的善心制约了他,也许是昔日白师爷的救命之恩与教授之恩使他不忍,那把刀终是缓缓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沉的瘴气,包裹在陷入囚笼的白师爷身上,一点点地吞噬起来。
温厚的身体贴上我的脊背,薛云泛着灵冥之光的手臂搂住了我,仿佛在无声地安慰。我并不惧怕眼前的景象,也没有觉得不忍,抬眼看着已快要烧到我们面前的火光,竟在一瞬间觉得轻松和安乐;很快,我们便要摆脱这个轮回了。
黏滑的物事触到我的掌心,低下头去看时,白师爷那在瘴气吞噬下渐渐升华的躯体蠕动着爬到了我们面前,血红的眼眶似是在注视着我,干裂的嘴唇沙哑地笑了几声,言语间仍是有着几分嫣然。“……伢子,你说,师爷长得美么?”
将死之人的平和情绪出现在他身上,我有些微微的愕然。
在这个时候说出如此意味不明的话来,纵然是有先知之能,也难以窥出他的真实目的;他嘴角的笑容诡谲而神秘,似乎并不打算让我猜出甚么。“……你曾对薛云说过,白师爷长得很美。”他低低的声音中透着愉悦,仿佛对那难得的夸赞珍惜至极,尽管融化头颅的瘴气已丝丝钻入了古镜的碎片,却仍是
我隐约觉得酸楚,却又不知该如何作答;而身边的薛云戾气更加浓厚,似是觉得他在挑衅自己,想起了千余年前我佯装爱慕过白师爷的事,登时加快了瘴气的侵蚀。
灵媒古镜的碎片由于瘴气的侵入,哗哗地在地上纷乱作响,黄泉深处还未渡过忘川的众多亡魂变得紊乱起来,尖声的呼啸也从中窜出,打破了梵音的宁静。嘴唇上触到了一个温凉陌生的物事,我认出那是白师爷的嘴唇,惊吓之余也忘却了推拒,眼见他心满意足地离开,盈满复杂情绪的脸庞回归了初见时的空洞与寂然。
炸裂声自耳旁响起,暴涨的黑发从薛云头顶流泻而出,深如碧湖的双眸变得暗红起来,手中的刀柄猛然一转,便将他推入了已烧到我们跟前的火海。
“薛云,你——!”
这便是今生我所听到的,尚在人间的白师爷最后一声尖叫。
……
……
……
黑甜的梦里有着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嗒嗒声,清新微凉的风始终伴随着我懵懂走在田陌的步伐。模糊的光点渐行渐近,我看到一口乡音的阿嬷正在远处朝我招手,家里或留洋或经商的哥哥们也都是孩童的模样,嘻嘻笑着跑来,携了我的手一同去捕鱼。
我每走一步,映在溪间的面影便大上一分,终于变为了抱着书本前去研学的青年,狼狈地顶着风雨默默彳亍,在踉跄之中到达终点的时候,迎接的却是黑洞洞的枪口;然后我颓丧地倒下了,又被一个身形温柔的人抱起了。
那人是僵尸王爷,也是我多年来茫然无依的心最终的落脚点。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耳旁嗒嗒的马蹄声还在响着,锦衣华服的薛云坐在宽敞的马车中,目光温和地凝视着伏在他膝上憩着的我,面容依稀有着千年前的俊美倜傥,眼角的泪痣也是妩媚动人。我出神地看着,深深迷恋的同时,竟恍然道:“薛云,你……好美。”
薛云没料到我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忍俊不禁的同时,很是悠然地扬眉道:“本王一直如此。”
马蹄声穿梭在热闹的集市里,窗外的百姓都是千年前布衣短衫的模样,在繁华太平的古城中热闹地买卖;没有人注意到一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马车扬尘而去,也没有人看到窗内温存厮磨的两人是何般情态。
此时的薛云有着活人的柔软与温度,沉淀了千年的美摄人心魄,令我迷醉其中。几乎是没有迟疑的,我亲上那还漾着笑意的薄唇;他热情地回应着我,温润的舌尖轻而缓慢地与我缠绵,已有了些热度的下身与我磨蹭在一起,暗示着甚么一般朝我悠悠看来。
尽数解落的衣衫扔在两人身旁,我的手顺着他光滑的腰脊向下抚摸,渐渐探入到圆润的股间软嫩潮热的地方,手指在穴口边缘缓缓打转,嘴唇也落在了胸膛上挺立的一点,不住地用舌尖刺激挑逗着肉粉的凸起,在他最难耐的时候挺身而入,时浅时深地律动起来。“嗯……毅鸣……”
薛云全然沉湎于情欲的时候是最为动人的;他因快感而一寸寸泛红的肌肤,不论过了几千几万年,也只有我能看到。
马车仍在平稳地前行着,好似要带我们到达一个永恒安乐的境地;可不论此时的我身体上有多么欢愉,心底都始终是清楚的。我知道黄泉的尽头正在不远处等待着我们,而这一场放肆的情事,就是我们与阳间的道别。
“……毅鸣。”喘息着的薛云勾上我的脖颈,待那情事的余韵从两人身上散去后,便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抬手指着窗外阴间小路的分岔口,抚着我的脸颊道,“鬼差们收了我灵王府的财宝,答应放你不渡忘川;这场滑稽的戏已是时候落下帷幕,再有半晌,我便用通天仙者的灵力送你回去,将你送到我们两人还未相遇的时候,彻底摆脱这个轮回。”
他的话惊雷般响在我耳边,我呆愣在原地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他接着道:“你的记忆也会被抹除,从此再不知世上有薛云,也再不会想起在食人村经历过的点滴。这一世还长,没了我这个僵尸王爷,你还能娶一个贤惠的妻,从此美满和乐地过活。”
话音刚落,马车便稳稳地停在了黄泉路的岔口。我想起千年前那个善妒多疑的薛灵王,又看着眼前淡然说出这话的他,一时间竟觉得有些不真实。“……我说过你是我的妻。”极力掩饰着话里的哽咽,我定定地看着他道,“若我就这么去了,你又会如何?”
薛云沉默了许久,抬眼看向开满血红花朵的忘川。“我是千年的老魂魄,本就难以超度,擅自撞碎了灵媒古镜之后更是再无气力去应劫;连寻常亡魂都九死一生的渡河,我怕是也过不去了。”他说着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起身轻飘飘地跃下马车,以魂灵之态凝视着我道,“但我会去尝试;过不了河魂飞魄散则罢,若是侥幸投了胎,纵然多年后你娇妻在怀儿孙满堂,全然忘却了我的名姓,也定能使你再回想起来。”
这时,一股清灵之气忽然推动着马车疾速前行起来,我被无形的手压制在上面动弹不得,只能回过头去大声道:
“我不会忘了你!”
殷红颓废的夕阳下,薛云的魂魄已经消散在了忘川之中,终是使我流下了一滴泪。
……
……
……
“毅鸣,醒醒!”
刺眼的日光打在薄薄的眼睑上,我茫然地醒来,看到衣冠楚楚的宋志良正摇着我的肩,身边还放着一本读了一半的俄文书籍。“梦见被我抢去了姑娘?这眼角的泪可真金贵。”面上未干的泪痕轻易地被他瞧见,宋志良调侃了两句,拿过自己的帽子先我一步下了车。“下来罢。到洛阳了,我们先在这里歇歇脚,再去搭那些富绅的洋车上京。”
我拖着惺忪的身躯从破旧歪斜的马车上下来,环顾着周围豫西景色的同时,疑惑地看着车前空空如也的位子道:“志良,那碎嘴车夫哪里去了?”
“哎,甭提了!”宋志良叹了口气,懊恼地拍着自己的脑门,打开手边空瘪的箱子道,“咱们遇上了笑面贼,银元和值钱的物事都被洗劫了……好在重要文件没丢。我见你睡得昏沉,便没忍心唤醒,自己驾着车奔洛阳来了。好在有富绅善人愿意我们搭顺风车,夜长梦多,还是吃些干粮尽快上路罢。”
我忽然顿住了脚步。
“毅鸣,怎的发起了癔症?哪里不舒服?”宋志良见我神色有异,便也停下来关切地问,高大的身形在日光的照耀下真实而清晰,有着活生生的温度。
对了,我与我的同学是在北伐伊始的时节从湘地出发的学生,要到直隶去将文件交予参谋长,顺道上北京去投奔昔日的先生。宋志良的夫人陆美凤已拖着有孕的身子先行去了北京,我们须得快些动身,好使这一对年轻的夫妇团聚。
“……无碍。”我摇摇头,提起箱子跟上了他的步伐。
只是做了一个梦。
离奇怪诞而又香艳绸缪的,梦。
22.大结局
七年后,我任职于南京圣西德女子中学。
颠沛流离的这些年发生了许多事,当初我与宋志良抵达北京后,便不得不因时政的变迁而分道扬镳。原本想要投奔的先生被打击进步党人的军阀录入了黑名单,与交好的一位京剧名伶南下逃离,宋志良别无他法,便也带着临产的妻子去往相对和平的地带;而我与京津的分家失去联系,亦只得追随了先生的步伐,最终在风雨中飘摇的南京扎下根来,一直至今。
这座为我提供容身之处的中学是洋人出资创办的混合学校,教授的学生有乌发黑眼,也有金发碧眼。身着白旗袍的本土学生总是安安静静地上着课,见我也恭敬地唤一声先生,而穿黑裙戴十字架的洋学生却很是嚣张,除了她们的主,并不对我们这些日寇口中的支那人信任些甚么。
“……先生!”
教授完一堂马哲概论的我走下讲台,发现后排有女学生在招手,本以为她是有甚么问题没有领会,便夹着课本去为她解答;谁知当我靠近那一排女学生时,她忽然从另一个本土学生手中抽出一本小说,狡黠地朝我打报告:“先生,君英在课上看杂书!”
被揭穿的女学生脸颊顿时涨得通红,眼睁睁看着我将书拿过去了,跳脚道:“你个没良心的小蹄子,姐妹们可都得给我作证——方才你看得可不比我少。”
我笑着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手中的小说,并不理会她们在旁边的打闹。乱世之下的课堂大多枯燥,这个年纪的少女又免不得会有些心思,看些才子佳人的风流故事也无可厚非;更何况身处民国的淑女,除却书籍上的知识,本就应该懂得些风花雪月。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本小说居然是市井间少有的志怪题材,讲述了一个在乱世不慎遭到诅咒、化身为千年僵尸的王爷的故事。我持续地看着,半晌竟也渐渐入了神;余光瞥见洋学生们都已扬着高傲的下巴走出了教室,便拉来一把椅子在她们面前坐定,欣欣然讨论起来。“你们这些女娃倒来说说,这书有甚么吸引人的地方?”
女学生们见我没有怪罪的意思,都吁了口气放松下来,听到我的问题便面面相觑,半晌皆是赧然道:“僵尸王爷生得很俊。”
果不其然。见我扬起眉来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看她们,这些个少女都窃笑起来,面上满是憧憬的神色。我翻到一页配画的文字,发现那是一位丰神如玉的美公子,左眼下方有粒仿佛凝着哀愁的泪痣,看上去很是动人。
不知为何,我感到自己的心忽然紧了一下,像是有甚么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动了动。
自短暂的恍神中清醒过来后,我掩饰着咳嗽了一声,正色道:“文笔不错,图画也好。这着者倒是有些才华,甚么来头?”
“吴钩老生。”女学生翻到扉页处指给我看,语气里充满了敬佩之意,“这老生有过奇遇,脑袋里满是古怪离奇的想法。我曾在豫西的某处书楼遇见过他,半张脸都是被火烧毁的,可怕得紧;不过他人虽丑,说起书来倒是很好听的。”
我翻书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接话。“先生您说,世上真的有僵尸这等物事存在吗?”女学生们又开始想入非非起来,似乎对书里那悲情凄美的僵尸王爷向往至极,“僵尸王爷受了那么多苦,理应能在转世后寻得他的爱人罢。”
“……先生教予你们的科学,可是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我站起身来弹了一记她们的脑门,在少女哀怨的眼神中板着脸道,“课没有背完之前,这书就暂存在我这里罢。”
……
……
校长先生进来休息室的时候,我正坐在书桌前细细读着这本吴钩老生所着的志怪小说。
先前与学生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只看了前面的部分,不曾料到之后还有个名叫唐生的人物;那唐生与僵尸王爷有着千丝万缕的缠绵关系,这看似志怪的小说分明记叙着两个男子悱恻的情爱,看得我颇有些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