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应该和他们一起走了的吗?”他从溪边起身,我开口问道,“如果他们十个中没人想到中途接管船只的话,他们就都难逃一死了,加拉哈德。”
黑发青年一脸不在乎的表情,我也就没再多说。他也没有说话,我们就这样一个站着一个坐在树底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不想去看他的侧脸,就把目光定在远处的夕阳上一动不动。
夕阳本身并不灿烂,但它把半边天空都染上了金红色,所以显得壮丽非常。那些树枝上还挂着几片叶子的树成了逆光的剪影,显得有些形容枯槁,但也不乏一种另类的美感。我此时的心情绝对算不上放松的,因为我知道就凭刚才那声爆炸,身后的追兵也不会善罢甘休,况且我们还在离王宫这么近的地方。但我却真心觉得这样的时刻让人享受。
过了半天,加拉哈德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听到他的声音循声望去,我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下来,就在我的旁边。
“夏加,你不可能是永远的太阳,即使是真正的太阳也总会落下。但是落下以后,它也会再次升起。”他的声音不似平常一般冷硬,似乎多了一丝裂缝,“没有人能永远活着,我不知道我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但是我知道,我所留下的一切,早晚有一天会全都不存在,区别只在于每件事情消失的时间。”加拉哈德转过头,看着我,促使我的视线也不得不对上他的,“你看,即使你仍然不善罢甘休,再过十三年再一次卷土重来,最终得到了你想要的权杖,那又能怎么样呢?早晚有一天你会死去,而人们记住的不会是你的英明,会是你为了得到权力杀死了很多的人——”
是啊,有很多人死了,亚丽珊德拉、盖乌斯提斯、塞缪尔、那十八个巫师学徒、以及王党的后党的大臣们、更多的士兵们。我并不可怜他们,但是因为加拉哈德的话,我试着重新看待他们。
“你留给这个国家的只有伤痛,没有幸福。有人说人一辈子要疯狂一次,你已经疯过了。”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竟然是如释重负,“所以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去过平常一些的生活吧。如果赛亚提斯帝国不容许我们待下去,我们就北上、南下、或者绕整个世界一圈也好,北方有普若纳斯帝国,南方有迦陵频迦帝国,甚至更远的地方还有格瑞丽丝——无论哪里都好,总会有地方能容许我们存在。在那里,我们可以得到宽恕和救赎。”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近似于温柔的神情,从仰角看着天空,那是人们憧憬时习惯的动作。我忽然感觉胸口一阵沉重。
当初心甘情愿做了我的帮凶的人,如今却来规劝我回头是岸。果然,加拉哈德,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甚至是对我这个野心家、刽子手。即使冰冷的铠甲把你包围,锋利的剑锋沾满鲜血,你的内心深处仍然是温热的。善良的人和不善良的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前者相信世界上有善良,值得去寻找。
普若纳斯、迦陵频迦或是格瑞丽丝吗,好啊,那都是些很美的地方。
会有地方容许我们存在,如果你相信,我陪你去看看也未尝不可。
至于宽恕和救赎呢。
黑发青年看着天边的夕阳,那些金红色的光亮在他烟黑色的眼睛里闪动。我看着他的侧脸,似乎也被感染了一般,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日归时分的霞光及其灿烂,冷色暖色中间,带来一种恍惚的错觉。
似乎有很多人从我面前走过,黑色卷发的贵妇人穿着蓝色的长裙,金发的少年有漂亮的湖蓝色眼睛,有人的领口别着紫色的宝石,也有人穿着冷红色的法衣。他们陆续走向一片灿烂的霞光,我想那或许是他们的救赎。
我闭上眼睛。眼前留下一片黑色,我伸手抓住。
有人说,日光不代表永恒,恰恰相反,它代表新生。新生需要时间,但并非毫无希望。
那也许就是我的救赎。
番外二
19、月弥(一)
10月的甘督斯海尚未被寒冷侵袭,海水和晴空互相辉映,在人们眼里凝成触碰都要小心翼翼的一片蔚蓝。海鸟的叫声从空中传来,不过没有甲板上忙碌嘈杂的声音做伴奏。海浪拍打着船身,船上及其安静,几乎连走动声都很少听到。船尾的金发少年脸上是一副淡然的表情,仿佛做的事情无关紧要;有灰白色的粉末从少年的指尖撒下,轻飘飘地被海风吹散,再落到海面上消失无踪。
风吹得眼睛有点痛。少年垂下眼睛,安静地进行手上的工作。同时,开始认真地回忆某个人的故事,极其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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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甚懂事的时候伊里亚希曾经觉得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十分不般配,父亲已经五十多岁,而母亲还十分年轻。而且父亲塞缪尔三世对母亲和自己也比较冷淡,明明是夫妻父子,伊里亚希却没见过塞缪尔三世几次,对他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一个抽象的父亲的概念上。偶尔他也会为这种境遇感到不平,然而尚还年轻美丽的王后克列缇娜听到这些抱怨,从来都不表达明确的态度,在伊里亚希眼里这似乎是认命了一般。逐渐地,伊里亚希本人也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在被冷落的加索兰宫安安分分地当好一个王子。
不过即使不被重视,各种各样的义务也必须履行。6岁时,伊里亚希迎来了他的第一个老师。当时的伊里亚希虽然已不和母亲一起住在奈罗兰宫,但还是经常到那里去。这位老师就是克列缇娜介绍给他的。“你是谁?”金发小孩仰起头才能看到这个陌生青年的脸,但是挑剔的眼神却丝毫没有受身高的影响。
“我的名字是叶奈,殿下,”青年礼数周全地回答,似乎并没有因为是个孩子而另眼相看,“从现在开始我奉国王之命担任殿下的老师,教授文学、历史,未来还会有政治。”伊里亚希坐在椅子上翘着腿,不说话,房间里陷入了安静。他望了望站在叫叶奈的年轻人身后的母亲,克列缇娜的目光似乎有点高深莫测,不过伊里亚希很快认定那是幻觉。
过了一会儿,伊里亚希再次开口,语气有点嫌恶:“你一定是没什么名气的学者,之前从来没听过你。”所以才会被派来教导我的,伊里亚希想道,不过没说出口。
克列缇娜脸上露出了一点责怪的神色,不过反倒是叶奈先开口,把克列缇娜的话堵了回去。青年一脸温善地承认道:“是啊,我的确不是什么高明的学者。”有人跟自己叫板让娇生惯养的孩子有点吃瘪,不过叶奈下一句话不知不觉打消了他心里的负面情绪:“因此陛下让我到这里来也是来向其他人学习,包括向殿下。”
伊里亚希愣了一下,然后有点尴尬地偏过头。谁跟你一起学习啊。
于是,就这样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成了王子伊里亚希的老师。他的身份似乎特别模糊不清,伊里亚希试过一些方法,可是无法从他本人或者其他人口中知道任何关于叶奈的身份的事情。久而久之,伊里亚希自己也忘了这件事。
有些出乎意料地,叶奈虽然很年轻,但是知道的东西似乎不少。伊里亚希最喜欢听他说的历史,叶奈能把赛亚提斯的每一任君主执政期间的功绩和污点说得富有条理,而且不止于令人厌烦。也因为叶奈的授课,伊里亚希对历史产生了较其他科目更加浓厚的兴趣。
但是有一个部分的讲述伊里亚希非常不满意。
10岁左右的时候伊里亚希从侍女的闲言碎语中知道自己曾经有个异母哥哥,他是如今伊里亚希的住处加索兰宫的前主人,是一位在人民中间颇有威望的王储,只是很可惜他已经死了。那一年因此被人们视为不幸的一年,碰巧那一年也是伊里亚希出生之年。伊里亚希每每想到此总觉得这是一种奇特的安排,似乎是某种特殊的传递,就像月亮从太阳手中接过天空。伊里亚希很想看清这轮太阳的全貌,但是他问过的每一个人都没法令他满意。
侍女们对夏加的了解非常有限,她们所说的事情又多半是伊里亚希不关心的;而他的母亲克列缇娜似乎对夏加有种莫名的忌惮,每当伊里亚希问起总是讳莫如深。在这种时候,伊里亚希的目光投向了叶奈。叶奈是历史的专家,他一定知道得很清楚。伊里亚希这么想着去问叶奈。
然而答案却让他大失所望。依旧是很平淡的,“一位颇有威望的王储,不过在十年前已经死去”。伊里亚希离开叶奈的房间时关门格外干脆,似乎是发泄一般。他知道夏加的故事绝对不止那么简单,很奇怪的执着,他认定夏加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故事,而这些故事是他想知道的。一定也有些其他人知道,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
既然如此,伊里亚希想,那就只好自己动手了。
赛亚提斯的王宫里有很多藏书,他们集中在金宫偏殿的一个藏书室里。伊里亚希曾去过那里一次,那是在叶奈向他讲解帝国的宫廷的时候。既然我是王子,年少的他简单地想,有朝一日总会继承王位,这些书籍变成我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所以,提早一点也无所谓吧。
得到一个出逃的机会对伊里亚希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加索兰宫的佣人们站在夜间会去休息,而侍卫不会。伊里亚希则是侍卫们重点监护的对象。因此,在他好不容易躲过侍卫的视线跑进加索兰宫的庭院时,他的心脏跳的剧烈而不知疲倦。
手里的提灯微弱的灯光在夜色中摇摇晃晃,让伊里亚希既感到放松又因此而不安。他环顾四周,白天熟悉的庭院在夜晚变得不再熟悉,茂盛的植物被模糊成了一团团的阴影,很容易让想象力过于丰富的孩子联想成鬼影幢幢。伊里亚希咽了口唾沫,现在不是自己吓自己的时候,他明白,虽然有着正当的目的这仍然是一次出逃,因此时间就是一切。
微弱的灯光照亮眼前的道路,伊里亚希没费太大劲离开了庭院,夜风有点冷伊里亚希紧了紧衣服。
金宫离加索兰宫的距离不远,不同于加索兰宫,金宫即使是夜间也是灯火通明,相较白天稍微暗一些,但那足够从远处分辨出它来了。伊里亚希一路跑向那里,不时回头看身后有无追兵,幸运的是他还没发现任何人影或者听见任何可疑的声音。
金宫的结构比加索兰宫复杂得多,伊里亚希当然没傻到从正门进入,他绕到不起眼的建筑侧后方,在墙壁拐角处有一扇破旧的小门,似乎是仆人们出入的,因为不起眼且作用不大所以很久没有维修,锁也不再牢固。伊里亚希很容易推开了小门,明天就跟父亲说一下门的事,他想,今天这是最后一次。
似乎是要证实他的话,小门推开的时候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噪音,钻进他的脑袋。门很低矮,即使是伊里亚希也要低下头才能进入。进去以后在微弱的灯光下是一截楼梯,看样子它们似乎通向偏殿的地下。伊里亚希走下楼梯,楼道还不算狭小,至少他能正常地走路而不用担心磕到脑袋或擦伤胳膊。
这地方又黑又安静,让人心慌。伊里亚希咬了咬下唇,他似乎隐约有感自己把自己带到了一个之前没来过的地方。叶奈甚至没有告诉他过偏殿还有地宫,也许是他没认真听,总之现在他找不到通往一层的楼梯。他的提灯给他提供的可视范围非常有限,那仅仅是一些大理石地砖,略微移动的话能看到石头墙壁,有一些浮雕不过比地上的宫殿要逊色得多,总之没有伊里亚希期待的楼梯或者其他让他上楼的东西。
又走了几步之后他感觉自己走不动了。体力还很充沛然而双腿不想再前进,看着四处完全陌生的环境他甚至有掉头离开的冲动——哦,也许金宫还有其它隐蔽的小门,不会像这个一样通到莫名其妙的地宫里去。离开这里吧,这里太黑了。脑海里的声音叫嚣。那不是勇敢的行为,伊里亚希知道,然而人类天性讨厌黑暗。
就再走几步。他心里这样说服自己,就几步。伊里亚希抬高拿着提灯的手,尽力让自己能看到的东西多一些,他没注意到自己一边走一边在不停地蠕动自己的嘴唇。举着提灯的手四下移动了几下,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伊里亚希有些扫兴,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这下可以离开这里了。然而就在他掉头走的时候移动的灯光找到了墙上的一条缝隙,伊里亚希停住了脚步,把灯光又拿回到那条缝隙之前。
这真的是一条缝隙。很直,并不是墙壁的裂缝。他的灯光上移,更高的地方缝隙出现了一个拐角,转成了与地面平行的方向,伊里亚希继续沿着缝隙的方向移动提灯,哦,过了一阵那条缝隙又转向了,向地面而去。他退后几步,想看清这东西的全貌,然而提灯的光太昏暗了。即便如此,他猜想他发现了一扇门。
这很令人激动不是吗。门后面也许是楼梯,也许不是,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伊里亚希现在非常想打开它。他的好奇心完全被点燃了。伊里亚希先把眼睛趴在那条缝隙上看了看里面,但是看不见任何东西。也许缝隙还太窄了。他又把耳朵贴在上面,里面似乎有些声音,但他不能肯定是不是自己的幻听,人在肾上腺素分泌旺盛的时候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反应。
出于谨慎,伊里亚希在打开那扇门前还用比较小的力道试了试它究竟是推的还是拉的,似乎应该是推开它,过了一会儿伊里亚希才反应过来那扇门上没有把手。于是伊里亚希开始着手推开这个家伙。比起先前那个小门,这扇门似乎保养得要稍微好些,没有发出如同魔音穿脑的怪声。
门被一点一点推开,伊里亚希惊讶地发现它居然很厚。门里面传来的声音更真切了些,现在伊里亚希可以肯定那不是他的幻听了。但这意味着他要更加小心,不能发出一点儿声音惊动里面的人;另一方面,意味着他推门的声音被掩盖了一部分。
这样很好,不是吗。伊里亚希没有多推,只打开了一个能够让他自己侧身挤进去的缝,进去之后他发现门里面又把手,于是拉住它将门小心翼翼地关好。做完这一切他才有功夫去打量门里面的东西。
这似乎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非常大,比一楼的藏书室足足大两倍。他知道了为什么从门外看不见屋里的光,事实上屋里并不暗,看不见它们的原因是那些光线被塞得满满的书架挡住了。此时,伊里亚希的面前密密麻麻全都是书籍,不得不说门开在这样一个地方很奇怪,然而如果没有这扇奇怪的门伊里亚希绝无机会看到如此令他惊讶的景象。
书柜有六尺左右高,一个成年人伸直手臂刚好能够到最上一层的书。这排书架似乎是弧形的,和房间整体的轮廓一样,伊里亚希顺着书架走了一阵,没发出一点声音,他很快就发现了书架的一个缺口。那似乎是有意留下让人从外面进入里面的,于是伊里亚希从缺口进入了书架里面。
现在他站在两排高大的书架中间,他们之间构造出厚重的阴影,把伊里亚希整个埋了起来,所幸的是书架上隔几步有一个小油灯能提供一些微弱的亮光,让他不至于跌倒。伊里亚希走到左侧靠里一点的书架边,伸手扒开本来就排列得很紧凑的书籍,他看到这排书架那边还有一排。看样子它们应该是环形的,伊里亚希看向前方拐弯的书架,中间有一些缺口互通。
妙极了,他这么想,我甚至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
书架上的书籍看起来都不新了,伊里亚希挨个审视它们的书名的时候才发现那些并不全是书,还有很多的笔记,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名目。顶层的很多书甚至是古语的书名,那应该是相当古老的东西。还有一些上面有复杂玄妙的烫金花纹,也许是关于巫术或者魔法的书。伊里亚希觉得胸口传来一阵压抑,但又夹杂着微妙的欣喜。他开始一本本浏览它们的名字,即使那不一定对他有用,他仍然想知道它们都是什么。遇到一些吸引人的名字他还会把它们拿下来,当然多半是翻几页就放回去,那些内容对于他来说还太深奥。
行走在昏暗的书架之间就像是走迷宫一般,让伊里亚希忽略了他现在的处境。他走到第三排环形书架的内侧,偷偷摸摸而又兴致勃勃地翻阅着那些他根本来不及明白的笔记,然而因为接近了房间的中心让他有机会听到了房间里人的说话声。他几乎都忘了这间房间里还有别人。从声音来听,说话的人似乎与他只隔着一排书架。也许那些人在屋子中央,因为他们还没发现他,如果要是在他身后那排书架后面的话那他们抽出书来就会很容易看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