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多方调查一番后,他却一无所获。从他那次在档案室中偷听来的信息和日常所见来看,叶奈此人该是非常不简单:能被老国王当作亲信对待,并且手中还疑似掌握着情报网络,这样的人至少也该是个贵族。他的学识也能证实这一点,那样丰富的知识显然是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平民的受教育水平无法达到这一点。然而他甚至连叶奈姓什么都查不到,关于这个人的一切似乎都被掩盖住了,他每天都在你面前,但你别想知道一点儿他的真实情况。
除此之外,他还是个魔法师,水平甚至在提雅提斯以上。这就更让他的身份扑朔迷离起来。
一边调查着自己的老师,一边他还要维持和周围人的正常交往,这对伊里亚希来说到底还是有点困难,于是他选择减少和叶奈的非公务接触,课余时间都用其它事情打发掉。比如说,到奈罗兰皇后宫陪陪自己的母亲。
或许克列缇娜是历代王后中最经常使用自己宫殿的一位,或者换一种说法,皇后宫使用的越频繁,说明国王和王后感情越不亲近。克列缇娜正好印证了这一点,她和自己的丈夫没有夫妻感情,存在的意义不过是为了诞生一个背景单纯的继承人,这一点克列缇娜自己也清楚。某种意义上说,她比亚丽珊德拉更惨。
伊里亚希的陪伴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大程度上的慰藉,母子两人的相处也就更加亲密无间。
敏锐的小王子抓住了这一点,决定从母亲这里旁敲侧击出什么东西。“我觉得叶奈很可疑啊,我一点都不了解他,”一次提起叶奈的时候,伊里亚希故作孩子气地扁了扁嘴,“甚至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克列缇娜弹了一下他的鼻尖,调侃道:“都学会怀疑大人了?”
“也不是,我只是想更多了解他一些……妈妈,你应该知道什么吧?”他仰起脸注视着克列缇娜,王后的眼中倒映出了和自已一模一样的一双蓝眼睛。久远的往事忽然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的手轻轻摩挲着伊里亚希柔软的金色短发:“我不知道呢。”
“你肯定知道。”伊里亚希不相信地断定,“否则你不会让他当我的老师的。”
闻言克列缇娜有些讶异,自己的儿子似乎比她想象得更加成熟,也意味着不那么好骗过。“如果要是这个的话,那是因为他救过你的命啊。”克列缇娜温柔地一笑,“当年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妈妈遇到危险,叶奈救了我,也就等同于救了你。他有学识,又很可靠,所以当年在给你选老师的时候,第一个就想到他了。”
看伊里亚希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是觉得这个理由比较可信,克列缇娜不禁暗自舒了一口气。如果他再追问下去,她还没法立刻编出更细致的“真相”来。当年真实的情况比她所描述的险恶得多,完全不是笑着就能说出来的。不过叶奈之所以成为伊里亚希老师的理由,克列缇娜倒没完全说假话。想到这儿她在心里讽刺地笑了一声。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然而克列缇娜的回答被伊里亚希牢牢记在了心间。看来是之前的方向不对,他心想,应该从自己母亲这里入手查起,毕竟克列缇娜的资料是没有经过“特殊处理”的,12年前王后遇险,究竟是什么事情也比较容易找到记录。
在这点线索的指引下,伊里亚希终于还是查到了叶奈的来历,他是南方鸢尾慕洛德家族的一员。但也仅此而已,至于他在族内是什么地位,那就是伊里亚希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了。然而,在搜集这个家族资料的过程中,伊里亚希还收货了意料之外的一条消息。他一直很关注的、自己异母的哥哥夏加,身上流着一半鸢尾家族的血。
这仿佛暗示着什么联系,然而伊里亚希孩子的头脑还想象不出来那种联系应该是什么。他只是在没事的时候猜测过,自己母亲当初遇到了什么样的危险呢?当然这样的猜测天马行空,与事实相距甚远。
就在他刚刚对叶奈的身份有了一些了解的时候,一连串的变数发生了。提雅提斯禁足结束,但他一获得自由立刻就失踪了。与此同时,自己的父亲塞缪尔三世猝亡。还来不及哀痛,女性大巫师洛丽安提斯登门拜访,她的话蓦地扯下了遮掩在伊里亚希面前多年的一块幕布。
“夏加还活着。”
伊里亚希早就知道这件事,然而再次听人提起,心里还是有些异样。“他没死也未尝不好。”他淡淡地说。
“是啊,夏加王子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说话的洛丽安提斯紫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等他跳进一个罗网。
他忽然想起提雅提斯曾经说过,伊里亚希你是夏加的对手,我选择相信你。那么现在,这是终于要开始和夏加展开直接对决了吗?
——既然这样,这个罗网,我跳。
24、月弥(六)
塞亚提斯424年11月,战争打响。彼时老国王去世,王后克列缇娜没有继承权,第一顺位继承人小王子伊里亚希名义上接过政权,由老国王生前钦定的辅政人辅佐到18岁成年再正式即位。这位辅政人,正是伊里亚希的老师,现在摇身一变成了鸢尾公爵的叶奈慕洛德。叶奈当着整个议会的面向伊里亚希宣誓效忠,单膝跪地亲吻少年拇指上还有些松垮的戒指。伊里亚希低头看着姿态谦卑的青年,心里没有骄傲也没有感动,一派仿佛事不关己的波平如镜。
他明白,即使叶奈从他小时候开始就没有做过一件危害他的事、今天也在议员们面前做足了姿态,也不代表他就能全心地信任他。在他手中的政治资本不够雄厚以前,他都要在依靠叶奈的能力办事的同时留个心眼提防他,也要给自己时刻留着退路和底牌。从他接过戒指的这一天开始,他的日子会越来越如履薄冰,直到成年。克列缇娜对此感到心痛不已,伊里亚希却接受得很顺利。
他不为自己悲伤,因为他明白处在他这个位置上的人别无选择。只是偶尔有些怀念,小时候那些跟在提雅提斯身边听他闲扯的日子。
提雅提斯,你说的相信我,可是你现在又在哪里呢。
我是多希望你能再说一次那样的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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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5年2月中旬,侵略军占了上风的时候,夏加放出了要求谈判的消息。他似乎是希望借助战场上的局势给王城造成的压力,在谈判桌上以更小的代价换取利益。叶奈是王城的使节,双方确定了时间地点以后,他就辞别伊里亚希独自去往了伊斯诺。
会议举行时,叶奈孤身一人面对对方众多将领和官员,显得王城对本次谈判颇为敷衍,从架势上就惹恼了侵略军一方。双方提出的条件无法达成妥协,本次会议最终以无结果告终。会议结束以后,夏加让己方的军官们先行离去,独独留下了自己和叶奈两人在会议室里,而叶奈对此仿佛早有准备。
等到会议室的大门关上,他终于转身正视夏加,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很久不见,夏加殿下。”
叶奈和夏加的渊源还得从他们的上一辈说起。叶奈的父亲是上一代的鸢尾公爵,也是亚丽珊德拉的亲弟弟,所以从血缘上来说,夏加还是叶奈的表兄。夏加出生后,亚丽珊德拉和塞缪尔三世的感情就逐渐出现了裂痕,因为很明显,在国王的心中,自己死后无论是把王位交由妻子还是儿子继承,都等于大权旁落到了外戚慕洛德家族。在这样的情况下,南方滨海为了应对国王的怀疑,慕洛德家族的族长自愿将长子送入塞浦路斯为质,叶奈就此被寄养在了姑姑身边。
彼时他还是个6岁的小毛头,比他大上7岁的夏加跟他玩不到一块也没工夫跟他玩。亚丽珊德拉姑姑虽然对他不错,但终究是没有对亲儿子那么上心,何况她此时已经有了谋国篡位的想法,更无暇陪着叶奈。于是叶奈这个质子在金宫中就变成了一个存在感最低的人,不声不响地学习、不声不响地长大,也沉默地冷眼旁观着奈罗兰宫里发生的一切。
和大多数皇族孩子一样,在那样环境里长大的叶奈比平民的孩子更早熟。他很早就明白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对于皇后宫里酝酿着的事情,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很明智地不打算惹祸上身。后来他为了避免被波及,甚至主动申请搬离了奈罗兰宫,后来事实证明这一举动是正确的。
远离了夏加母子的叶奈对他们的消息一下子变得不灵通了,他也利用难得的清净,住在巫师们中间尽可能地学习各类知识,想着没准哪些旁门左道的技能将来就能为己所用。甚至在他和巫师们关系好了以后,还从某位大巫师手里学了一点基础的魔法,很多年后读书自学也成了小有水平的魔法师,但那是后话了。
他的这种平静生活过了两年就被打破了,那年他15岁,塞亚提斯与普若纳斯开战,亚丽珊德拉和夏加接连被杀。叶奈不知道夏加的假死和亚丽珊德拉死亡的真相,他只知道现在亚丽珊德拉死了,对家族早有嫌隙的国王很可能利用这个机会下手,他要保全自己在塞浦路斯的利益。
很快他就想到了突破口。在亚丽珊德拉身边的几年,虽然他一直沉默,但他的眼睛始终是亮的。他知道亚丽珊德拉和夏加从他11岁起就在谋划着什么,现在再看当年的事情,第一二顺位王位继承人能在一起偷偷摸摸谋划的事情显然八九不离十。于是稍加思索,凭着他对亚丽珊德拉和夏加母子二人性格的了解,他提醒国王加强在怀有身孕的克列缇娜身边的保卫,果不其然捉到了刺客。
叶奈亲自主持了对刺客的审讯,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中,刚好试验了他新掌握的精神系魔法。一星期后他带着完整的口供踏上议会大堂,从此也走进了塞缪尔三世的视线。在确定了自己能够在金宫安然地活下去之后,他恢复了以前那种状态,依旧不显山不露水地活着。只不过他变成了国王的亲信,国王通过他与南方的联系掌握着慕洛德家族的力量,作为回报,他让叶奈成为了鸢尾家族实际上的主人。
他帮着国王建立起完善的情报网络,同时又作为一名完美的老师陪在王子身边。他的整个生命似乎都献给了皇室,或者说牺牲。只有极少数的人不这么看,比如说,夏加。
“叶奈,我当年知道你主动搬出奈罗兰宫时就发现你比我想象得要聪明。你不争不夺,一举一动都是在向王室示弱和臣服,然而现在江山易主,你才是把一切收归掌中的最大赢家。”夏加看着眼前这位今非昔比的表弟,不疾不徐的语气仿佛真的在称赞他的远见。
金发大贵族略微颔首,面上疏淡的笑容不变:“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再提它也没什么意思。”他的话锋一转,“伊里亚希今年13岁,这样说来你已经离开13年了。为什么要再回来呢?”
夏加愣了一下,然后了然地笑了:“你在明知故问。我之所以离开,就是为了不被我的父亲提早下手,有一天能活着回来,来拿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听到他的回答,叶奈讽刺地扬起了嘴角:“这就是我说你看不清现实的地方。从你‘死亡’那天起,王位就不可能属于你了。现在它只属于一个人,就是伊里亚希。连你在王城里的棋子都已经不再听命于你,为什么你还是大梦不醒?当年你杀不了克列缇娜,现在更杀不了他!”
“谁给你的这种自信?”夏加温善的伪装渐渐退去,蓝眼睛里开始结冰。
叶奈双手撑住桌沿,隔着桌子凑近他的脸:“我。就凭我自己,我愿意保护他。”时刻在伊里亚希面前保持着温雅淡泊姿态的叶奈,在伊里亚希看不见的地方发出如此的宣言,他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带着隐约的威仪和锐利锋芒。
“这才是你面具背后的本色吧?”夏加嗤笑了一声,“叶奈,你不要忘了,我和你有一半相同的血缘!我登上王位对你才更加有利!”
听话的人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惜你还是没能跳出你父亲的那个思想怪圈,血缘对于贵族的势力确实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血缘永远不是最重要的。一个贵族或许会出于利益考虑依附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皇族,但真正令他死心塌地地追随,还是要靠皇族自身。夏加,你本不该再回来,你假死之后所做的一切已经越过了我的底线,从你踏上塞亚提斯土地的那一天起你就失去了整个南方效忠的资格!我不会追随你,整个鸢尾家族效忠的也只有安士拉皇族!”
夏加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大概他有生以来还没被人这么针锋相对地挑衅过。“你敢这么说,看来是不怕谈判破裂了?”
叶奈笑了两声,朝会议室的门口走去:“破便破吧,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思?可惜这一套对塞浦路斯不起效。伊里亚希绝不可能让位与你,你愿意打就继续打吧,我们奉陪!”话音落下,会议室的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他最后留在夏加眼底的是一片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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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战争胜利结束,夏加被捕入狱,伊里亚希有了多余的精力再和提雅提斯接触。利用风暴和潮汐是提雅提斯的主意,虽然他的位阶不足以召唤自然力量,但也算得上是有功之臣。
“嗯?殿下要给我实现一个愿望的机会?”提雅提斯支着下巴思考了一阵,无奈地朝叶奈摊了摊手,“可是我没有什么愿望呀。”
叶奈双臂交抱在胸前,左腿压右腿靠着椅背坐在提雅提斯的对面,优雅而舒适的姿态在照进窗子的阳光里赏心悦目。此刻他夜空色的眸子抬起,带着古潭一般的神秘:“其实,我倒有一个好主意,不知道阁下愿不愿意听?”
提雅提斯做了个请他明言的手势。“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知道真相的事?这个机会我可以给你。”叶奈说。
听到这个建议提雅提斯怔住了,洛丽安的面容顿时浮上脑海。那个占星盘上亮起的银色太阳……代表着秘密,和隐忍。
“好像有呢。”他想知道洛丽安这么多年来一直隐瞒着什么,那改变了他命运的真相,此时突然被叶奈推到了他的眼前。“慕洛德大人,我想知道……”
离开提雅提斯住宅的时候,叶奈心里有些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愉悦感。他费了些力气才找到了当年夏加和洛丽安提斯交易的实情,为的就是这时候诱使提雅提斯去查找真相。看过那些文件、知晓了当年发生的一切事情的叶奈,已然在心中又布好了一个局。
知道真相后,提雅提斯恐怕难免死掉吧。不过,想到他和伊里亚希独一无二的亲近关系,叶奈在心里冷漠地说:死掉了更好。
于是便有了提雅提斯最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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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10月的甘督斯海上,海水和晴空互相辉映,在人们眼里凝成触碰都要小心翼翼的一片蔚蓝。海鸟的叫声从空中传来,不过没有甲板上忙碌嘈杂的声音做伴奏。海浪拍打着船身,船上及其安静,几乎连走动声都很少听到。船尾的金发少年脸上是一副淡然的表情,仿佛做的事情无关紧要;有灰白色的粉末从少年的指尖撒下,轻飘飘地被海风吹散,再落到海面上消失无踪。
叶奈站在他的身边,从伊里亚希的神情上就能轻易读出他在想什么。他在回想曾经和提雅提斯为数不多的,愉快的日子。就这么让提雅提斯死了大概会令他伤心吧,叶奈想,尽管伊里亚希已经学会了伤心也不表露。
不过,过一阵就会好了。死人,哪怕是再重要的死人,也永远无法和身边的活人竞争。因为死去的故人只存在于过去,而活着的同伴将共同经历未知的将来。伊里亚希会是未来的王,他身边每天都有大量的新事情上演,他很快就会忘记提雅提斯。叶奈对此深信不疑。这也是他敢这么做的理由,伊里亚希需要他的辅佐,不会因为一个死去的巫师而疏远他。
他知道,提雅提斯一死,就再也没人可能威胁到他的地位。他,终于有了实现多年以来远大抱负的绝对力量与权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