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是不紧不慢的下着,密密蒙蒙的像是给世界拢上了一层烟幕,看似雨势不大,但是连日霪雨积弊,其后果已然不能收势。嘉瑞命人撤了华盖,屏退左右,徒步向圜丘祭台走去。不多时冰冷的雨丝就浸湿了嘉瑞披散的长发,素白布衣。
嘉瑞自知罪责深重,披发掩面,素袍加身,以赤诚之心向天地宗亲谢罪。尽管嘉瑞一行甚是简便,在后面护卫的侍从也不多,但是嘉瑞周身所散发出来的帝王气息,即使是素衣散冠,也让一旁的百姓肃然起敬。嘉瑞行过之处,前来祈福的百姓便为其气势所折服,自然而然地跪到。
入了林苑,由于是帝王祭祀,童景瑜就让侍卫把百姓拦在外面,而嘉瑞则在午时日正之时,祭天谢罪。自踏入林苑起,嘉瑞就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跪下,以额触地,三次方罢,起身行一步,如是再三,大礼行的一丝不苟。
从林苑到圜丘祭台有着长长的青石御道,算来也有千百步,嘉瑞这一步三叩首地向前行去,似乎近在咫尺的圜丘祭台嘉瑞行了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等到跪上那汉白玉阶,登上置身于空旷林苑中的圆形祭台时,嘉瑞素白的衣袍全部被肃冷的秋雨所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下摆处一片尘污,狼狈不堪。
跪在那圆形圜丘祭台上,嘉瑞拖着有些僵硬的身子再一次恭谨地向苍天扣下了三个头,然后便默默的跪在雨中。对着苍天大地,宗庙社稷,嘉瑞诚恳地忏悔着心意,为了自己的过错,为了梓烨帝的过错,为了天下所有受灾的百姓祈福,为饱受磨难的国家请罪。希望神灵降下福祉,免去世人一切所受的苦难,哪怕降罪在自己一人身上也不足惜。
然而苍天并没有如嘉瑞所愿,秋日霪雨一直细细密密地下着。方才跪行叩礼还不觉得,现在嘉瑞静静地跪着,只觉得雨水顺着发丝流下颈脖,那份切入肌肤的寒意让人有些难熬。原本还火辣刺痛的额头现在也一时沉凉一片,红肿变为青紫的颜色,昭示着帝王的诚意。
时间静静的流淌,在这没有丝毫变化的秋雨中也分辨不出是快还是慢。嘉瑞作为帝王,身负一国之重任,不可能整日跪在这里向天祈求请罪,所以嘉瑞便为自己定下这十日里,在每日天地浩然正气最盛的午时过来祈天,向神灵请罪。
虽然只有跪了不到两个时辰,但是毕竟是被冷雨淋到现在,而且之前一路过来行的三跪九叩的大礼也让人大费气力,所以未时到,童景瑜就上前,站在祭台下小声提醒着嘉瑞回宫。
嘉瑞抬起僵直的脖子仰望,看着那灰蒙蒙的天空中雨丝垂落,眼神有些失落,果然是罪孽深重,这些又岂会得到神灵的庇佑。嘉瑞想站起来,但是沁入膝盖的寒气让其一离开地面的压力便是一阵锐利的刺痛袭来,让人有些站立不稳。嘉瑞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稳住自己的身子后,嘉瑞向一旁要相扶的童景瑜摆了摆手,自己站了起来。嘉瑞挺起背脊,尽管周身被雨水浇的满身狼藉,散发污湿,颜面不洁,但是依旧难掩其帝王之雍容华贵之气,童景瑜则和来时一样随侍在身后。嘉瑞撑着身子一步步走出林苑,因为他知道胤国的子民从没有遗弃自己,百姓们仍旧再一旁默默地为家国祈福陪同,而身为帝王,又怎可以示人软弱,让国人失了希望。
156.难消
布悌小心地侍立在澜台乐室门外,听着室内传来断断续续的乐声,旋律零落,出闻杂乱,仔细分辨却未成曲调,抑扬蕴情。想自己从火房被招来澜台已有六日了,布悌从没有想到靠诬陷谋害别人而求得生存的自己,还会有脱离苦海一天,以及布悌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进入皇宫中最高贵奢华的澜台,重新回到那个人身边。
服侍过青莲,布悌才知道这位主子曾经对自己是多么的好,而自己所受的苦远远比不上青莲当日,因此当听到乐室外面破碎的乐音时,布悌心中深深地愧疚着。站着有些累,布悌稍稍挪着步子靠着倚栏休息,毕竟是被打断了一条腿的,站得久了总有些隐痛。稍稍偷下懒布悌知道青莲不会怪罪,因为一如当初和善的主子根本就没让自己在外守候。
尽管如此,布悌却还是执着地站在门外,因为他不忍心主子青莲一个人昏倒在乐室,直到天亮才被人发现。也因为布悌知道,或许和青莲一样,自己现在的一点儿关心就和当初青莲给予的一般,在冰冷的深宫是多么弥足珍贵。而从再见青莲之日起,布悌再也不吝惜,因为这是自己在为所行之罪忏悔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布悌知道主子和自己一样可怜,孤单没人疼爱,老监王礼向来不会关心一句,任人自生自灭。
对于当初对青莲的陷害,布悌一直心中有愧,虽然那日宁书房对质后,王廉遵守诺言饶了他性命,却把他送去了暗无天日的火房。即使是这样,布悌还是听说了有关青莲的勾引皇上的流言。什么妖孽,什么天灾,其实真像只不过是一包混在药汁中的烈性合欢散,仅此而已。
但是布悌却不敢告诉青莲,因为平凡如他,还是忌惮王廉最严厉的威胁与警告,因此自己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再次相遇的机会,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守护他的青莲公子。音韵又一次中断,然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喘咳,但是隔了好久都没有再响起来,布悌屏息凝神,分辨室中有无青莲摔倒的声音。
布悌只是高度警惕地守在屋外,因为他不想进去直视青莲的痛苦。曾经一月相伴,布悌又怎会没有听过青莲那犹如天籁的乐音,然而现在却是支离破碎,不可同日而语。今日是箫声,昨日是笛声,前日是琵琶的声音……但不论是什么乐器,布悌都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残章,不复从前的行云流水,那只手真的是毁了吗?
布悌虽然年幼,但是却也思虑得深,当青莲抚着琴的指尖不住颤抖,当握住笛的手举不起来,那一刻青莲痛恨自己,仿佛一夕之间被命运夺走自己人生仅有的东西,如此挫败若是被人瞧见会多么伤心。音乐已是青莲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和当年的颜澜一样,当知道了所有的前尘往事,青莲再也无法接受或是原谅自己,让曾经的乐声为了一个从头到尾欺骗自己的人而失去,太不值得!
青莲手中握着一柄箫,人却靠着架子上慢慢的滑落,最后又是那个抱膝而坐的姿势。青莲旧伤的左肩被利器穿透,尽管用尽天下珍奇药材,但是原来钉过骨的肩胛如今是再也受不了力了。青莲的左手每抬起一分,就像是钢针往血肉里扎深一分,连轻轻箫笛也支持不住,不过几个音便摔落在地。
青莲心中很难过,曾经引以为豪的乐技一去不返,从今尔后,还会有谁记得属于自己的声音。青莲握着箫贴着自己的面庞,感受着佳竹的青涩气,曾几何时颜澜也有握不住这箫的时候吧。两份同样的孤独与苦难此刻加诸在青莲的身上,而当年还有林素月为颜澜分忧,但是现在却只有青莲一人。
自从那日童景瑜带来布悌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当时他问青莲是否要回家,青莲一时沉默,但是当现在青莲很想很想回去的时候,童景瑜却再也没有出现在澜台。青莲想起童景瑜说嘉瑞要放他自由,但是如今自己却还是被禁闭在澜台,不禁嗤笑,果然还是欺骗。
秦正清倒是来这里瞧过,但是如此自怜自伤的青莲又岂会愿意相见?其实不是不愿,而是不敢,青莲觉得自己做下如此丧德败行的事,有何面目去见昔日对自己谆谆教诲的秦先。因此好不容易来到澜台的秦正清却被王礼挡了回去,毕竟青莲出身乐府,如今秦正清在朝中也是带着罪的。
青莲心中已然知道了颜澜和自己的血脉之亲,但是此刻青莲却是很想念童屹,阿公死了,父亲应该很难过吧,青莲将头埋在膝间。只要一想到童思明是因为自己而被迫害至死,青莲心痛悔疚的恨不得杀了自己。但是青莲却不敢再次轻生,因为童景瑜告诉他,若是自己死了,皇上要以整个童家陪葬。
如此恐吓实为下策,虽然嘉瑞是出于对青莲的保护,但是如此谎言却像是一柄锐利的铁钩,从灵魂深处勾出那股恨意,让青莲无法掩藏。从失心到失身,再到失心,青莲对嘉瑞的感情一向犹疑,哪怕是继承了颜澜前世的记忆,青莲也无法抵受住嘉瑞汹涌的爱意。
或许在以前,青莲无法接受一份男子的爱意,但是当他知道了当年梓烨和颜澜二人心中之情,爱而不得,怜而却步,以致感情南辕北辙,生死相离。世界之博爱,或许有一份情能超越性别,年龄,种族或许还有时空。青莲恨着梓烨,恨他为了那份不得的爱如此的折磨着颜澜。
但是当青莲心伤迷蒙中一遍遍体味当年颜澜仰慕思恋却苦苦压抑,而梓烨却步步紧逼残虐折磨,孰是孰非已如过眼尘烟,无法分辨。但是二人殇虐的感情却让青莲动容,因为无论哪一方都是用整个生命去爱,即使是死也在所不惜。颜澜如此痛苦却选择在梓烨身边,他希望通过自己来度化梓烨因连年征战而沾染的满身戾气,却最后死在了胤国;而梓烨哪怕是折磨,也从未掩藏过自己的爱意,逼迫到最后还是尊重颜澜的决定,纵容到能在澜台留下林素月,只因为颜澜好乐。
也正是因为这些,青莲此时无法原谅嘉瑞。青莲心思玲珑剔透,很多事情串连在一起便想明白了很多。当初嘉瑞为什么要诏自己入宫做乐师,为什么要折辱自己,为什么要启用童家,而为什么现在又要逼死童思明。每深入想一分,青莲的心便更痛一分。
然而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毕竟当初夕阳下携手的留恋,微雨中风骏的畅意,还有二人契合心意的音韵,这些都是真实的。嘉瑞只要曾对青莲好过一分,青莲就会记住十分,慢慢的把另外九分不好淡忘掉,青莲就是这样的人。青莲可以在嘉瑞无比柔情的爱意中慢慢淡忘之前所受的伤害,前世今生的恨意,然而却容不下二人坦诚相见之后爱人的再次欺骗。
面对嘉瑞汹涌澎湃而来的爱意表露,青莲这一花叶小舟早已倾覆其中,更何况二人还有最紧密的契合,抵死的销魂,至今青莲都记得嘉瑞留在他体内的灼热的温度,仿佛烙进了灵魂,成为了无法磨灭的痕迹。但是青莲却无法忍受嘉瑞一边对自己柔情蜜意,一边再次利用自己算计。
青莲自嘲,若不是那日瑜哥哥不顾一切冲进澜台质问,嘉瑞把自己禁锢在澜台,一边给着承诺又背过身去一边逼死阿公,怕是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事实真相。然而如今二人之间说是误会却也不无,但真真只是造化弄人吗?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但是即使是死也是一地残尸怵目,即使尸体化作烟尘消散了去,那也是明日的事情。昨日心不可得,今日心不可得,然而明日心亦不可得,况且明日又在何处?此情难了,此恨难消,嘉瑞在青莲心中渐行渐远,归根究底如此不幸,还是源于那份萌发于恨意的爱,得不到祝福。
157.自由
青莲靠着木架抱膝坐了好久,直到平复了内心的悲伤与怨恨,拾起落在地上的箫,再一次尝试着吹奏。纵使之前诸多失败,但是青莲依旧不放弃,追寻着他失落的乐艺,因为这已是自己仅有,青莲不想失去这一份技艺然后依靠着嘉瑞过着笼中鸟的生活。青莲想要飞出这一金丝笼,找他的母亲,然后一起回月国。
青莲在静怡的梦中总会见到那湛蓝的海,翠绿的竹林,还有朗月皓空,佛花摇曳,这是一处桃源,颜澜生长的地方,也或许是自己最后的归宿。青莲很想念父亲和兄长,但是内心却无法面对,青莲只要一想到父兄的严厉教导和阿公的亲和对待,而自己本非童家血脉,青莲就会觉得很难过很内疚。
原来一切都是上天错给了的幸福,青莲此时觉得自己和娘亲被从彤枫楼解救出来收留在童家,是受了童屹的莫大恩惠,和童家再没有血缘之亲让青莲无法再坦然受之。如今养育之恩无法还报,却害死了童思明,青莲觉得自己没有面目再回童府去了。但是不回童府青莲又能去哪儿呢,想脱离皇宫的禁锢,青莲却发现自己原来根本无处可去。
如此境遇,怎一个“悲”字了得,万般情绪犹如那呜咽的箫声,将秋雨中夜色的黯魅凄凉糅合其中。箫不比笛,青莲双手垂落在胸前,重伤的左肩没有疼的那样剧烈。曾经断甲的手指已经全部长好,但是如今的乐声却再没有知音来听。但是来去的调子青莲还是不自觉的吹奏了《寒江残雪》,一切放不开舍不弃的孽缘或许真的是冥冥注定。
凄怆的乐音如寒江上升腾的水雾,残雪冰寒笼罩,乐声悠远绵长,其生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箫音中之幽远意境源于吹奏者御气之功,只有气息绵长无断绝者,才能将箫演奏出神入化。笛箫本一家,虽然不喜,但是对于箫的技艺青莲也算是个中翘楚,只是现在却是有心无力,有力而无气。
青莲努力地敛息吹奏,初时恍如安时之功,吹得尚算平稳,但是旋律没走几个起落青莲便觉得气促,强撑着一口气到乐句收尾,总有一种难熬的窒息感,吐纳的舌尖感到正正麻木。终于在一个个长长地滑音之后乐声被一阵急促的呛咳给打断。
青莲咳得很急,箫从手中摔落在地,青莲手撑着乐器架子慢慢滑落,一手紧紧的攥着自己胸口的衣襟,用力的按住,仿佛这样就可以堵住那一刻吞噬气息的血洞,把空气重新收回胸腔。但是咳嗽却是无法歇止,仿佛要榨干青莲最后一分生命力一般,不一会儿,雪白的地毯上的就被散上点点血末。
布悌在外面急的团团转,因为他觉得今日青莲的病症和往日不同,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平复。终于布悌忍不住还是冲进了乐室,只看见青莲双手环抱在胸口蜷缩在地上,人缩成小小的一团靠在墙角。布悌赶忙过去,艰难的将青莲扶坐起来,帮忙顺气。
青莲喘咳像是决堤的洪水,无法停歇,每咳一声口中都有血末喷出,布悌本来就还是个没长成的孩子,一下子就慌了神。入夜,澜台只剩下三人,想去喊王礼求救,却又舍不开青莲,布悌只好紧紧的抱住青莲的肩努力想把他扶回房中。
青莲靠着木架逐渐站起来,但是面上却蒙上了一层因窒息而带来的青灰色,眼前阵阵发黑,人也逐渐糊涂起来。或许是死亡的大网一下子张开,覆顶的黑暗让青莲逐渐产生幻觉,半合半开的眼前闪过的画面是那样的清晰。但是来来回回都是那个人,前前后后都是那一夜,青莲像是受到的惊吓,突然哭喊起来,“皇上,不要,我们不能这样……”,“嘉瑞,你放开我,我恨你!”,“啊!我还有何面目!”……
因为谵妄,青莲眼前出现了幻觉,被布悌圈着的手也开始无意识地挣扎。青莲这样濒死挣扎的喊话,正好戳到了布悌心中的最痛:如今的一切恶果,青莲公子这般痛苦的起因,原来都是因为我当初的构陷啊!布悌后悔地痛哭流涕。
看着青莲被当初被人强暴的噩梦给魇住,布悌心中深深悔疚,若不是自己,事情现在又怎会这样。布悌再也抵不过良心的谴责,扶着青莲摇摇坠的身子然后跪倒在其面前,哭喊道:“公子,你快醒醒啊,都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那一夜在你的药中下了春药合欢散,你才会被人给……青莲公子啊,我对不起你!”说着布悌就要给青莲磕下头去。
当初燥热不安,迎合求欢的真相就这样被说了出来,方才还在哭闹的青莲愣了一下,忽然静静地看着布悌。布悌见青莲回过神来,赶忙拼命的磕头,然后说着“对不起”,谁知就在这个时候青莲突然甩开布悌,向门外冲去,哭喊一声:“啊!为什么都要这要对我——”。
青莲此举把布悌给吓地一时愣在了原地,等反应过来时青莲已然跌跌撞撞地向楼下跑去。仿佛胸腔中那对不公命运的控诉就要破开血肉而出,青莲发了疯似地想逃离这冰冷残酷的世界,逃离这被禁锢钉死在刑架上的命运。
一边咳着,一边扶着雕栏向楼下奔去,血末和长发带着额上流溢的翠色盈光一同向后飘散。长这么大青莲从未像这样奔跑过,在彤枫楼时被言周教举止优雅柔媚,在童府时被指教行为要稳健端重,而此时的酣畅淋漓让青莲觉得仿佛这才是真正的生命,或许这样跑着也算是一刻的自由。